一
我叫閑鶴,我猜當初阿爹給我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夠像閑云野鶴一樣快活地過日子吧。
正如阿爹想的那樣,我打小就在古樸秀麗的江南小鎮,快快樂樂地生活著,一晃就是十八年。
記得很小的時候,每年春天,洛水河畔水波粼粼,蓉蓉嫩草破土而出,阿爹騎馬載著我,沿河一路向西,直到夕陽西下的盡頭,迎面吹來清涼的風,還夾雜著淡淡的水汽。
從身旁閃過的是無窮無盡的桃樹林,朵朵桃花爭相綻放,時不時有幾片飄落的嫩粉色花瓣落在我的掌心,涼涼的。
每當這個時候,阿爹都會暢快地大笑著,用他溫暖如火的手掌揉揉我的腦袋,望著遠方的山峰,眼神堅定,嗓音悠遠而洪亮,“我兒定能保桃花源的百姓們一世安寧?!?/p>
是了,但凡落入我掌心的花瓣,皆會消失殆盡。
傳說百年前人魔大戰,妖魔鬼怪作惡多端,百姓妻離子散,桃靈守護者降臨此地,以桃木為槍,桃花為刀,桃核為劍,打敗了所有侵犯此地的惡魔,最終力竭身亡。大戰過后,接連下了三天三夜的花瓣雨,滿城百姓叩首敬之,為了紀念他,將此地命名為桃花源。
阿爹說我就是桃靈守護者轉世,我依舊清楚的記得,當他第一次看見桃花瓣在我的手心消失的時候的情形。他黝黑又粗糙的臉上掛著掩蓋不住的驚喜,硬朗的臉龐竟有些泛紅,像是醉了酒。緊接著,他的笑容漸漸凝固,若有所思地發呆,眼神中若隱若現有些許的擔憂,直到我叫一聲“阿爹”,他才回過神來,然后摸著我的腦袋,靜靜地沒說話。
我并不清楚阿爹在掩飾什么,他只是說,“小鶴,不要害怕,你的身體要吸收桃花才可守住桃靈。記住,你的使命是守住桃靈,守住桃花源。”
后來我長大了一些,我知道我生來就被賦予了沉重的使命,如千斤壓在頭頂,我已無法再做一只閑云野鶴,于是,我決定做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鷹。
二
又是一年桃花開,像往年一樣,阿爹騎上了他那匹棕黑色的駿馬,飛馳而去,噠噠的馬蹄濺起了點點春泥。
我也騎馬跟在后面,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我突然發現,阿爹老了。他再也不是那個能夠把我高高舉過頭頂的阿爹了。刺眼的陽光下,他若隱若現的白發暴露無遺。
我揚鞭趕上他,和他并排著,想要轉頭看看他的臉。他繃緊的臉頰依然堅毅而硬朗,眼睛一直望向無窮遠的地方,帶著堅定,帶著渴望,甚至還有淡淡的憂傷。
我一直覺得阿爹不屬于江南這個地方,他的英雄氣概,他的豪邁灑脫,他策馬揚鞭的身姿,他健壯挺拔的脊梁,甚至是他每每望向遠方時堅定的眼神,都是那么與眾不同。
我猜,也許阿爹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好像發現了我的目光,阿爹也轉過頭來,他沖我笑笑,說,“比一場?”
我也沖他笑了笑,“好?!闭f罷策馬而去。
阿爹也揮鞭而起,強勁的馬蹄震動著大地,猛烈的風揚起一地花瓣,盤旋飛舞。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還有突如其來的一聲鳥鳴,響徹山谷。
我知道阿爹又要離開了,不知從何時起,每年三月桃花盛開之時,阿爹都會出一趟遠門,臨行前我們總是來一場賽馬,一直奔馳到桃花源盡頭的西山上,在那里釀上一壺桃花酒,待百花凋零、風掃落葉之時,我就站在山頂上,望著遠處未知的地方,等待阿爹從夕陽中騎馬歸來,到了那時,我們再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三
小時候,阿爹遠行的那些日子,我就寄住在離家不遠的小酒館,小酒館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叫做“無聲酒鋪”,老板娘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有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她絕對是我見到過最厲害的女人,不管是來鋪子里鬧事的地痞流氓,還是蠻橫無理的官府衙門,她都能一一擺平,然后小酒館像往常一樣生意興隆,她也像往常一樣笑瞇瞇地招待客人。
哦對了,老板娘是個瞎子。這事只有我知道。
今日我照常送走了阿爹,收拾行李獨自回到了無聲酒鋪,當然我不是來白吃白喝的,阿爹不在的日子,我就過來打打雜。
還沒進門就傳來老板娘“咯咯咯”的笑聲,她又和客官們講樂事兒了,我無奈地搖搖頭。
老板娘年過四十卻仍面容姣好,嫵媚多姿。多年的操勞竟也沒能讓她有一絲一毫的蒼老。
我想她已經太熟悉我走路的聲音和身上的氣味,以至于我還沒說話,她就轉頭朝我笑瞇瞇地招手,“小鶴子,快過來給干娘瞧瞧。”
是的,她是我的干娘,是除了阿爹以外我最親近的人。
“哎呦,半年不見都長成小伙子了呀!小鶴鐘意什么樣的姑娘?給干娘說說,干娘給你做主,尋摸尋摸人家。”說完又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
我僵硬地抽了抽嘴角,剛要說話,就聽見在一旁擦桌子的小鬼頭搶著說,“掌柜的年紀大嘍,記性變差嘍,昨天才看見的小鶴哥,今天就不記得嘍!”說完又一邊歡快地吹起了口哨,一邊麻利地干著活。
這一番話引得周圍哄堂大笑,老板娘氣得滿臉通紅。要說唯一能氣得老板娘跳腳的,全桃花源也就屬小鬼頭一人了吧。
這樣的情景我早已習以為常,我走進后廚,嫻熟地拿起掃帚想要掃地。
老板娘清了清嗓,怒聲道,“小鬼頭,目無尊長,罰你去后院掃茅廁!”轉頭又看見了我,隨口說了一句,“小鶴過去幫忙?!闭f完居然還用手撩了撩頭發,好不云淡風輕。
“干娘……”我哀求地看著她,盡管我知道她看不見我的表情。
然而她已經又和客官們繼續談笑風生了,仿佛我從未來過。
好吧,我認命了。
我耷拉著腦袋,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后院挪。突然小鬼頭從后面拍了我一巴掌,大聲說,“小鶴哥,你能不能有點桃靈守護者轉世的樣子啊,好歹人家是個大英雄唉!”
我猛地把他拉過來,用力捂住他的嘴,惡狠狠地在他耳邊說道,“喂小鬼頭!你再這樣口無遮攔小心我揍你!”說完還象征性地沖他揮了揮拳頭。
小鬼頭認真地看著我,說,“你揍我,我讓你一只手。”然后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看看自己的拳頭,默默地低下了頭。好吧,我認命了。
我跟著小鬼頭七拐八繞,終于走到了一間密室,這里就是我閉關修煉的地方。
“說好的掃茅廁呢?”我眼巴巴地瞅著小鬼頭。“借口而已,這你都信?”他白了我一眼。
四
第一次發現桃花能夠在自己手里消失是五歲那年,也許是那個時候起,我身體的特殊能力才覺醒的吧。
我當時幾乎被嚇了個半死,一個人躲進酒鋪后院最里面角落的破房屋子,躲在雜草里哭得昏天黑地。我想我可能是鬼上身了,我好怕自己會像門口說書的張大爺講的那樣,被惡鬼吃掉。
不知哭了多久,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正躺在暖和的床鋪上,干娘坐在旁邊,輕輕地用小瓢羹一勺一勺地舀著碗里的稀飯,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
“干娘……”我眼巴巴地望著她。
“說吧,又惹什么事了,非要躲到豬圈去不可?”她一點都不吃我這一套。
對于干娘我是沒有任何的隱瞞的,況且實在是餓得荒了。我回頭看看,下床走到小桌邊,拿起桌上的花瓶,認真地說,“干娘,你看好了?!闭f完我用雙手捧起瓶中嬌艷欲滴的桃花。
我有些害怕,害怕這些美好的生命在我的掌心消失,更害怕干娘看到這樣的我后,狠心地拋棄我。但是我不想欺騙她,小孩子不就是這樣嗎?我喜歡干娘,所以我愿意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她。
不出所料,所有的花瓣都消失殆盡,只留下幾根孤零零的莖。
我把莖拿到干娘手邊讓她摸一摸,許久她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就那樣平靜地看著我。我的心臟撲通撲通響著,雜得胸口生生的疼,我幾乎要哭出聲了。
“臭小子?!比齻€字從干娘的牙縫里擠出來。
“你居然敢毀了我的花!!”她說完就拿起掃帚要打我。
“你有特殊能力你了不起啊,你個臭小子,你知道這桃花是哪來的嗎?這可是李狀元特意從西山上給我采回來的上等仙桃花,你居然給我毀了!看我不打死你!”她一邊大喊著一邊朝著我跑過來。
“李狀元?干娘,你不會是看上那個小白臉了吧?”我撒腿就跑。
“臭小子再胡說!你別跑!”
這件我本以為大過天大過地的事情,就這樣被干娘胡鬧過去了,但該來的還是來了。
第二天一早,干娘把我帶到了酒鋪一直向里面的密室里,我從來不知道“無聲”除了廚房茅廁雜草屋,居然還有這樣書香四溢的地方。
干娘用手彈了彈久落書架的塵土,拿起一捆竹簡,撫摸了很久,遞給我,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我低頭接過,看了看竹簡上的字符,我并不認識,翻開,一股被塵封了許久的、干枯的竹子味道撲面而來,久久地在鼻尖縈繞。
“這是無聲?!备赡镉诌f來一把笛子,她吹了吹上面的塵土,隨手丟給了我。
我跳著接過來,差一點就掉在了地上。我心里想著,這個女人一定又想用破爛東西糊弄我。
這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笛子了,和別的笛子一樣長短,和別的笛子一樣粗細,該有的孔它也都有,笛身上也沒有巧奪天工的雕紋,仔細看看還有些斑斑駁駁的銹跡。
我原本打算丟回去,但是笛子在我的手中仿佛著了魔,怎么也丟不掉。
“你是它的主人,世世代代的主人。”干娘這樣講。
五
我從小就是別人口中沒娘的孩子,這世上我只信兩個人,阿爹和干娘。
對于我來說,阿爹像山,像海,像高聳挺拔的喬木,像無所不能的神靈。而干娘呢,像花,像葉,像柔情似水的春風,像寒冬臘月的暖陽。
記得那時我還小,我常常喜歡躺在干娘的胳膊上,聽她講故事。夜晚的風涼涼的,頭頂一閃一閃有幾顆小星星,干娘身上香香的,有淡淡的桃花和清香的綠葉,不像阿爹,常年帶著塵土和風的味道。
干娘總是講著一個叫做“無聲”的故事,故事中有一個叫做“無聲”的女人。
我問她,“無聲?是咱們酒鋪的名字嗎?”她說,“天命滔滔無可逃,愛恨絲絲難結了?;錈o情泣有聲,雪落無聲淚有情?!?/p>
我抬頭望著她,她的臉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越發柔和,不知為什么,朦朦朧朧間仿佛帶著凄涼的美,眼角竟還有一顆淚珠來不及滴落。
“干娘干娘,你怎么哭了?”我用小小的手掌擦去了她的眼淚。
她揉揉我的腦袋,笑著說,“干娘也想阿爹阿娘,想阿哥阿姊了呀?!?/p>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干娘講故事了,久到我幾乎忘記了“無聲”這個女人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這個女人確確實實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