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昭和二十年。日本信州。
醫藥巨商犬神佐兵衛先生去世,留下一份奇怪的遺囑,仿佛是要故意激起家族成員間的血腥殺戮。不出所料,年輕一輩的繼承人接二連三死于非命。
代表家族榮耀與繼承權的三樣傳家至寶 -- 金鑄的“斧”、“琴”、“菊”,也離奇地吻合繼承人的不同死法,寒光中滲出復仇與詛咒的猙獰。
歲月浸染的愛恨情仇,湮滅了“斧”、“琴”、“菊”所代表的本意,那不為人知的旭日朝陽。
【一】
恒云十一年,犬神義和二十三歲。是英智將軍府最得力的家臣。
三月的一個午后,犬神陪將軍在櫻花樹下弈棋。十步開外背向立著近侍島津右。
將軍神情孤寂,落子較往日凝澀,一番手談讓犬神驚覺:將軍的意思是......我老了,久病未愈,兩位公子還小,不足以擔大任,拜托一定要替我走下去......
正當犬神呆望著將軍在空白處用棋子擺出景修將軍的徽標,眼角一道極細的射線閃過,他失聲叫道:將軍小心!同時彈出指尖白棋。
然而,還是晚了。
英智將軍微微一凜,偏頭,一枚松針擦著他的左耳飛過,另一枚卻已直入腳后跟,紫血滑落在木屐上。用人不疑,卻也防不勝防,島津!派你潛伏在我身邊八年,是川崎的人嗎?
不待箭步上前,島津已口吐白沫鼻息全無。這是內庭,護衛禁入,犬神掃視四周,將尸身拖進馬醉木下菖蒲花叢,隨將軍側身退到內室。
服過丹丸,運氣調息,將軍盤腿坐定,額上開始冒汗。
一室俱寂,檐下風鈴清脆。夫人及初美小姐聽傳即至,由側門低頭徐入,無聲跪在屏風后。一樣蒼白的膚色,一樣克制的眼神。隨后是十五歲的永章及十三歲的幸男,弓馬騎射的演武場趕來,惶恐靜默緊抿雙唇,并排跪在犬神身后。
將軍的目光依次滑過夫人、初美、永章、幸男,停在了犬神臉上。
“犬神君!”將軍吐出一口氣,鄭重說道,“拜托了!永章幸男,風雨雷電(四軍),家園府邸,盟友敵人......”
犬神心如刀絞,悲戚恍惚。十六歲被收留,七年來追隨將軍出生入死 -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神祇般巨人,父親般恩慈。不復從前。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二】
通往杳城的山道,犬神策馬疾馳。必須趕在明日辰時前,取回冬眠十八年重現江湖的藏寶密鑰。
連年戰亂,各府地租收入銳減。桑、茶、麻、棉花、油菜、染料種植也大不如前,絲織、釀酒、陶瓷商戶更是四散逃逸。
這個世代,囊盡天下奇英才,未必抵得上一份價值連城藏寶圖。明處暗處,聞風而動者幾何。
景修將軍上月差人送來一箱葡萄牙新進的紅酒,很快要向府上提親,為二公子迎娶初美小姐吧。二部聯姻,任勢勝算又幾何。
今天收到的線報,一家名叫“清音居”的會館,有人在等......不清楚聯系人......將軍,對方真的是說過時不候嗎?為什么?
酉時抵達。犬神扮作一介書生,他身形削瘦,面帶憂容,很像南來北往的失途才人。將馬拴在城外樹林,步行進入城郭。這是川崎的地界。上次來時,自己還是個孩子。想不到,兵荒馬亂人心惶惶,城中卻是光景依舊。
天色微墨。青石板路面馬蹄聲成串。空氣里彌漫著笑聲酒氣。把戲和木偶表演此起彼伏。沿街商鋪門前,掛滿大小不一型制各異的燈籠。
“清音居”位于城中央,一側臨街一側望江,三層樓面格調富麗。二層以下燈火通明。犬神拐進對面茶肆,揀了二樓靠窗位置坐下。點了腌菜、海帶、梅干、飯團、味噌湯,并一盞玄米茶。隨口向店家打聽會館的娛樂節目。
這里望去,會館二樓從雅室到大堂,至少一半盡收眼底。幾名武士,幾位書生,幾位客商,幾位富家子弟,一位老者,一位館主,兩位保鏢,一群姑娘,一群藝人......等我的人,是哪一位?一路未見異常,須臾片刻,又將如何?
茶肆本身倒很清雅。白橡木塌塌米茶幾上,飯菜陸續上齊。犬神留意到,二樓轉角空地中央,挖出一個凹洞,上方的天花板,垂吊下來一只鐵鍋。一位背影清秀的姑娘,跪在鍋旁,用長木勺不停攪動鍋里湯料。
有那么一瞬間,犬神在想:夜幕降臨,燈火闌珊,一家人圍坐在鐵鍋周圍,喝著火爐上溫暖的熱湯......這情景,在哪里見過?
“本店特色。客官來一份嗎?”眼尖的店家,趨步前來,一邊躹躬一邊推介,“北海道的石狩鍋,是用鮭魚做的味噌鍋物。”
犬神心跳加速,緘口不言,只機械點點頭。北海道!這道漁夫料理,最初因鮭魚溯川而上,在石狩產卵而命名。兒時的記憶閃回。
這么說,那位姑娘......有可能也來自北海道?魚湯做好,姑娘卻不見蹤影。
也好。犬神安慰自己,重任在肩,無暇他顧。
魚湯很正宗。千里之外故鄉的味道!茉莉,心中藏之,無日忘之......你在哪里?你還好嗎?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武士之大忌。喝完這碗熱湯,就走吧。
欲行不行間,只聽一聲環佩叮咚,如天際嘆息,似走馬搖鈴;繼之纏綿悱惻,若孤鴻清啼,并小橋流水,兼細雨撫桐,猶朔風吹雪; 疑仙子起舞,又彩云御風......犬神抑制住內心洶涌澎湃,全身血液都凝固。熟悉的旋律,空靈的指法,那支《蘋果的獨白》...... 眾里尋他千百度!
蒼天不負苦心人。今晚過后,跟我走!犬神留下銅板,頭也不回徑直下樓過街。
【三】
金紅黑為主色的會館內景,明晃晃讓人暈眩。犬神選了大堂東南角一隅,甫一落座,便有姑娘欠身挪近,看茶溫酒。見犬神兩眼空洞,自飲獨酌,姑娘識趣地在陪在一旁,坐姿筆直,柔情似水。
犬神明白,已有無數雙眼睛暗中盯上他。暫時也只能以靜制動,守株待兔。
西北角那位老者,是個人物。對方甚至不打算掩飾鋒芒。會是自己人嗎?別人的地盤,這樣張揚,極小概率。
臨座兩位書生,酒已半酣。側耳細聽,一位正準備投奔川崎;同伴寧愿回仙臺開館授課。二人在此亂世惜別。
大堂正中圍坐著六七個武士,四五位姑娘環肥燕瘦,其中一位美艷不可方物。
雅室分為幾等,有半卷門簾,有白底木格拉門,也有中式雕花底紋木門配銅環把手。
犬神用眼角余光掃描四周完畢,回頭打量起身邊的姑娘。晴子姑娘。
“公子一人在外,別喝太多,”姑娘微啟丹唇,露出扇貝般一排細牙,“不如看我寫字吧。”
她向右略揚頭,輕輕拍掌,就有更小的女孩前來,照吩咐取來筆墨紙硯。
七個字,晴 空 一 鶴 排 云 上,寫完,擱下筆,她一眨不眨望著犬神。下句呢?犬神問。姑娘笑了:重香姐姐只教我寫這幾個字。原來公子不會下句!
犬神心中一熱。所以那位就是百里重香姑娘?
“嗯,她原本在'置屋',這里常常請她。她自己有一條船停在后門。”
裝作漫不經心望向大堂中心,姑娘卻并沒有回望。反而是臨近的一扇拉門突然開啟,一位富家公子踉踉蹌蹌越過他們,懷中一顆骰子落在茶幾上。
是那種將普通骰子對切,嵌入紅豆的特制骰子,對應那句“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換言之,其中也許藏著什么訊息?
那清脆甚至刺耳的一響吸引了不少目光,包括重香姑娘。仿佛看透犬神的疑惑,她以不易察覺的眼神飄然暗示:不。
武士一浪高過一浪地縱酒,幾位姑娘吹笛敲鼓翩翩起舞。重香正襟危坐,一首接一首琵琶彈唱。犬神有一搭沒一搭和晴子聊天,豎起耳朵傾聽每一句歌詞。每一首歌謠都完整悅耳......究竟,是哪一句?
晴子起身續水。重香打開一把絹絲折扇,緩緩搖動。朝向犬神的扇面畫著淡淡一簇花瓣,橫向蔥綠題詩:人 間 四 月 芳 菲 盡。
啊!呡一口茶微頷首,仿佛是在贊賞茶色怡人。犬神頃刻意會,下句:山寺桃花始盛開。著名的西永寺就在附近。
寺院宏偉,時間有限。究竟,在其中哪一處呢?
【四】
此時藝人上場,都戴著面具。古老的劇目,一演數百年,觀眾還是如癡如醉,隨著劇中人物波瀾起伏。
熱鬧的劇情,歌舞動作對白配樂一應俱全。有對抗有陰謀有犧牲有流連……除了犬神,沒有任何其他人注意到,有一個不起眼的角色,時而在后方,時而在中段,從舞臺左邊慢慢移到右邊,又從右邊再返回左側,并在一個角色倒地觀眾驚呼時悄然離場。
犬神看得真切,那是茉莉!她特有的步態,天真卻飄逸。
她怎么會在這里?在這里作什么?此刻又回到茶肆了嗎?已過子時。她住在哪里?
一連串疑問,讓犬神心思難安。
一幕終場。半數客人盡興而歸。重香斜抱琵琶繼續彈唱。她轉向身旁的武士,“小野君說過喜歡辛棄疾?我唱一首他的《一剪梅》。記得......” ,一向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重香,眼波稍稍流轉,話語如此熨貼,那位小野君受寵若驚心慌意亂,半杯清酒灑在重香和服的袖口。
實在抱歉啦!重香只好起身,眉眼沉靜躹躬告辭離去,應允明日再來。
記得同燒此夜香!完美。
稍坐片刻犬神也順勢回房休息。將裝著銅板的小布袋置于床頭,吹滅蠟燭入睡。
夜半。有人聽窗。有人入室。有人欲捉犬神。
錢被偷去。犬神無蹤。
【五】
旭日初升,犬神已從后山繞至寺院前殿。
住持隔窗注視,看他一步一步走向殿前香爐,抽出僅剩一寸長的殘香,撕開看到里面的紙條,各自長吁了一口氣。再晚半刻,一切隨煙。堅守了十八年的寶藏,終于物歸其主,善莫大焉。
犬神循紙條所指,計數寺院外墻的灰磚,找到后,移開活動的磚石,抓牢一幅很小的防水畫軸,藏入懷中。向住持所在的大殿行禮后迅速離開。
樹叢中有人拉住他的手。茉莉!你一直都在跟著我,對不對?生長于北海道同一個大名府(將軍府)的表兄妹,一樣的機敏過人,一樣的文武雙全。浪跡天涯也褪不去的心意相知!
義和君!......已來不及互訴離腸。你不必告訴我任何事情。從你來到茶肆我就已認出。
出城很難了。這里是兩個面具,一人一個。還記得昨晚我示范過,如何混在藝人之中演出?戴上面具,沒有人關心小人物的存在,你可以擇機離開……
馬車停在山下,一會兒我們分別脫身。哪怕這一次仍無法同行,義和君,請記住我們說過:等得越久,相逢就越喜悅。
我走以后,茉莉你會去哪里?
安全的地方。就像這些年一樣。
他們追來了,城門也出不去了。我們調回頭,下車吧義和君!請記得躲到“清音居”會館。這里我很熟,我會帶他們繞圈,別擔心!我能逃脫......
茉莉!茉莉!!
義和君請多保重!
【六】
又到夜幕低垂。重香的小船上。一位聾啞船夫,一位貼身侍女。
犬神問起第一個問題:
“你怎么能一下認出我是誰?”
“你坐在茶肆靠窗的位置。”(真相是:長成這樣如何能不正派?)
第二個問題:
“你怎么能肯定我懂詩?”
“英智將軍門下重臣。”
最后一個問題:
“你是誰?”
重香莞爾一笑:這世上有些事,最好讓它永遠成謎。
【尾聲】
縱馬下山的歸途,犬神想起將軍的遺墨:上下同欲,與眾相得。令之以文,齊之以武。
將軍已逝。依照約定,秘不發喪。
未來三年,將是犬神不負重托隱姓埋名的三年。
這三年,他會作為將軍的影子,以將軍之名,坐鎮一方發號施令。
歷史會記錄屬于他的熱血旌旗,和不屬于他的功成名就。
武士的生命屬于忠誠奉獻與家國理想。職責所在,無怨無悔。
而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悄然刻下“斧”、“琴”、“菊”的記號,分別代表堅毅,深情,和隱忍。祝福與信念。
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本故事純屬虛構。犬神姓氏以及作為主線貫穿原著的“斧”、“琴”、“菊”,源自橫溝正史推理小說《犬神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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