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來時，我就醒了，拖著懶洋洋的身子，半俯在梳妝鏡前，認真地端詳著自己，一縷又一縷倔強的青絲在半個月前剛燙的時髦金發叢中蹦了出來，再次反客為主。額頭和眼角的密紋似乎又增多了，昨天還沒有如此多哩。黑眼圈倒是比從前淡了不少，可令人氣憤的是眼袋又冒了出來。看來今天的妝容又要費些心思了。凝視了半天，頓時覺得索然無味，便換了對象，繼而看著在床上還躺著的，熟睡著的，我的丈夫。
我嫁給他并不很久，就一兩年的光景。我們算是同事，一個圈子里的人，不過他的級別可比我高多了，女人呵，終究是要嫁給令自己所仰視的人。還記得沒在一起之前，每每看見他在法庭上的威風，總是澎湃得不能自已，只是沒想到最后還是栽在了他的手里。
我重新回到床上，好不容易補休的假期，非得要睡得天昏地暗才是，他倒是很會把握機會，可我呢。
我又湊近他，一股家居服的氣味再加上淡淡的煙草香，我不覺深吸，可真好聞。再看著他的臉，呵，40歲的男人就如那20歲的女子，秀色可餐。我不禁暗暗自嘲：前半生不似子君那么坎坷，寧波那么風火，竟也能與這樣優質的男人共度后半生，應是父母幫我積了大德。
我鉆到他的臂彎里，他似乎將我抱得緊了些，我再次沉沉睡去。
人的20幾歲，又生為女人，真真是黃金時代，在這個階段，我明快而又自由，爽朗而又天真，雖然一直都需要為生活而奔波，倒也是名為充實的奔波，快樂的奔波，不知勞累的奔波，即使每日做的是重復性的工作，我也能做出花樣來，畢竟我熱愛它。
那時的我和女朋友年輕而又摩登，即使白天面對的是嚴肅而正經的工作，可到了晚上，男男女女脫去了白天冷酷的正裝，換上另一副面孔，開車去市中心最熱鬧的酒吧，為了喚醒內心的火焰，尋找生活的刺激。但我們又很會保持端莊，自持而慎重，與旁的目的不純的人當然不一樣。他們是為了滿足欲望，我們美名其曰是放飛自我，挖掘內心。看著燈紅酒綠，鶯鶯燕燕在男人堆里穿梭不息，其實我和我的女朋友樂意看到這樣活潑而又情色流露的場景，因為我們喜歡的只是置身于其中的氛圍，這總能不時的提醒我們，生活不止各色冷漠的案例，還有人情的繽紛。
我和我的女朋友仍然單身，或者說我是名副其實的孑然一人，而她卻是過著單身般放縱的生活。我們其實都一樣，都深愛著男人，卻又看輕男人，我們拒絕著男人，卻也離不開男人。可惜我追求的是理想中的男人，而她身邊總是一些現實中千篇一律的男人，我總調笑她自甘墮落，她卻數落我自恃清高，內心其實不堪。
好吧，我承認，我確實渴望，卻從來不緊不慢。20多歲，如此短暫卻又絢麗奪目的年華，我又何苦將自己的心完完全全交付在一個人身上，為他癡，為他狂，每天提心吊膽，生怕他明天不再愛我，看到他與異性交往就妒火中燒，恨不得同歸于盡。偏偏我又不是那么熱烈的女子，他即使走了，每天只會以淚洗面，精神恍惚，這樣能看得見未來的戀愛，有什么意思，大把的青春耗費在一人身上，不值。如今最是舒服，對待男人，欣賞卻不接近，迷戀卻不癡狂，放縱卻也自愛，真是最好不過了。所有人都別想擁有我，我最后只能嫁給我自己。
所以20多歲，我遇見了很多人，卻從來沒有經歷過任何正當年齡的戀愛，看起來熱鬧，實則凄涼。而我的女朋友，身經百戰，倒也遇到過真正讓她不止愿動身體，還頗為動心的愛情。我每日每夜看著羅密歐與朱麗葉，斯嘉麗和白瑞德，杰克和羅絲，梓希和俊河，只覺得乏味的現實生活非得要有這樣轟轟烈烈的愛情來調劑。而女朋友每天恨鐵不成鋼地望著我，說我愚不可及。
臨近30歲，女朋友完成了一樁漂亮的案子，選擇功成身退，嫁做人婦，我見過那人，很普通，外形普通，性格普通，境況也很普通，唯一讓人眼前一亮的是，那人愛死了我女朋友。他追了她整整6年，但不是死纏爛打的那種，而是徐徐推進，像是她遲到了，而他也不著急，只是等，一直等。女朋友就是看中了他這一點，穩妥，夠愛，便愿意下大半輩子為他在家相夫教子。她說他工作上也很有潛力，她還說他來養活她下半輩子。
我聽了這話義憤填膺，對她吼：你真是糊涂極了，這樣的鬼話你都相信，等到你年老色衰，他看不上你了，拋棄你了，人財兩空，你又當如何。
她只是笑，我頓覺迷茫。
女朋友對我說：我倆也算歡樂場走過一遭，我呢，很多東西看得多了，也經歷過了，腦子也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這是當下最正確的決定，而你呢，看似玩世不恭，卻是這污濁之地的道姑，清心寡欲，聽我一句勸，試著相信，受傷了也沒關系，大不了一條命的事，我們的命是用來自己活的，不是給別人看的。
我說你不懂我，這世上還沒有出現我想要的，我何必委曲求全。她說是我不能正視自己內心，說我不敢。
我說那你不要嫁人了，我倆一起過我們的下半生，不要男人，做一對悠閑的老太太。
她笑得前俯后仰，說：饒了我吧，哪個老太太的后半生不是一樣，要死，還跟著你一起過，無聊透頂。
我氣極了，好你個小妮子，陪了你這么久，見色立刻忘友，真是個好家伙。
我攬過她，有點哽咽。我愛你，能不能一直在我身邊。
她輕輕拍著我的背，你只是身邊缺個人，而剛好我在你身邊，你便懶得找了。我心疼你啊，不想看你苦了自己。
我啐了她一口，轉而泣不成聲。
20來歲的黃金時代，在女朋友的隱退時，悄然終結。
30歲，能力也算有了長進，工作升了職，但忙得要死，更沒有功夫鬼混了，也沒有人陪著我鬼混了。
爸媽開始愁了，其實24，5歲畢業后，他們一直在愁，說比你大一歲的姐姐已經嫁人了，比你小兩歲的妹妹，都帶著男朋友見家長了，對了還有你的同學，兒子都一歲了。他們也不正面催我，怕我受打擊，一直說旁人的事，呵，醉翁之意！
30多歲，自己完全有能力獨當一面了，當初覺得局促不安的事，現在卻能應對自如，除了我家人，沒有人真正愛我，我必須得讓自己活得無懈可擊，才有辦法偏安一隅。
做的仍然是十年前的那份工作，我也同樣保持著與從前同等的熱忱，這足以說明我是一個足夠長情的人，可惜世人都善變。
當一個大齡女子其實還好，但是仍不免惆悵，看到十多歲的女學生扎著清爽的馬尾，笑出“咯咯”的聲音時，總是感慨這世上從來不缺美麗的女子，年輕青春即美麗。看到20多歲手忙腳亂的實習生在工作時唯唯諾諾手忙腳亂，下班時卻神采奕奕相約去市中心喝一杯時，我也惆悵，都是這樣過來的，我也是，只是她們正在經歷，而我早已退場。
能約我出去喝一杯的不是師姐，就是師兄，大家都還在同一個圈子，聊的不是案例，就是我的婚姻。他們均以成家，我們這幫子人，到現在還單著的只有我一個。他們都尋思著幫我物色一個，我卻以心里有人為由拒絕了。
我好像心里真的有人了。他是從別地剛調來我們這的，名聲大的很，我們這很多小姑娘都崇拜他，我也是其中一個。
他調來的第一天就要出庭，那也是我第一次在現場看到他的辯護，以前只能通過錄音錄像來學習。在庭前，他保持著慣常的樣子，風度翩翩，可吐出來的話卻是字字珠璣，鏗鏘有力，以理服人，以情動人，全場似乎就他一個人正氣浩然，光芒萬丈，令場內所有男人佩服，所有女人心醉。實在太久沒有看到如此激動人心的場面，手都拍紅了，不愧業界內我崇拜的偶像。
自那天以后，后來的午夜夢回，都是那天的場景，那天的他。
我覺得我瘋了，像個失足的中年婦女。每天和他低頭不見抬頭見，更是讓我羞愧不已。
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我這是怎么了。
直到有一天他約我，我才稍稍正常了點。
越是危機，越是從容。
下了班，他約我去路邊的小攤喝一杯。
我想他是覺得生活太無聊了。
我和他各一瓶啤酒，各一碟花生，我還點了碗雜醬面，他則點了碗烏冬面，坐在一起真像一對相親相愛的同事。
“翟子君，36歲，圈內人稱鐵娘子，10多年來工作賣力，亦無半點差錯，業績出色。人長得漂亮，性格尚好，竟然至今未婚，令人匪夷所思。”
“陸涓生，39歲，人稱拼命三郎，28歲打贏了國內最大的貪腐案一舉成名，從此成為行業的標桿，這樣的人偏偏還撐著行業的門面，挑起了提升顏值的重擔，是所有女同僚眼中的完美情人。”
說完，我倆默默舉起酒杯，玻璃在半空中相交發出一聲清脆。
是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
一飲而盡。
“戀愛過嗎？”
“十歲算不算？”
“不算。”
“那沒有。”
“哦。”
他似乎覺得自己就這樣終結話題不太好，又接著問：
“為什么不？”
“戀愛不就那么回事，沒多大意思。”
“獨身主義？”
“那倒不是，只是這世上沒有合適的。”
“那是你自視清高。”
“男人都一個樣。”
“你都沒有經歷，有何根據？”
“你管我。”
我塞了一大口雜醬面，干咽不下，便和著啤酒吞了下去。
過了良久，他停了筷子，用桌上的餐巾紙抹了抹嘴，好不優雅。
“不過我倒是喜歡。”
“恩？”
我含糊地下意識應了一聲，嘴里塞滿了面，不知他的意思。
“你這么粗糙，倒顯得比我們圈里的同齡人可愛。”
“為什么？”我有點興奮，快速抹了把嘴，直勾勾地望著他。
“因為你不諳世事。”
“呸！”
我終于粉碎了在他面前的矜持。
他突然朝我粲然一笑。
我愣了愣，繼而又換了面孔。
“哼，我以為你從來不茍言笑。”
“別人夸大其詞罷了，但我確實不常笑。”
“你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那現在在你面前的我，你喜歡嗎？”
后來，一切像是一場夢。
后來的后來，我們跟世上的所有情侶別無二致，我終究也得趕大多數人都得搭的這趟車，不過幸好我趕上了。
有一天，他約我去了一家高級法式餐廳，作為一個嗅覺靈敏的職業人，我能預見將會發生什么，但我很平靜。
那晚的那家法式餐廳只有我們這一桌，我驚訝于他的大手筆。
舞臺上演奏著我最愛的作曲家Shostakovich的四重奏，我感慨于他的細心。
我情不自禁地凝視著他，他亦凝視著我。
我想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刻，并希望他也認同。
一曲奏畢，人們紛紛退場，只剩一張桌子，兩個人。
他向我走了過來，我極力保持平靜。
他最終走到我面前，站定，拿出戒指，單膝下跪。
我身子稍稍側向他，盡量控制住自己的呼吸。
“我將像忠誠于我的國家一樣忠誠于你，我將像捍衛我心中的法律一樣捍衛你的尊嚴，你的人格以及我們的愛情，我將愛你超過我的生命百倍千倍，以及與你度過下半生的人只能是我。我們雖不再年輕，但我們同樣愛護自己的身體，堅守得住自己的內心，以至于遇到彼此時，我們都正值最好的自己。嫁給我，請讓彼此的人生圓滿。”
呵，命運多么奇妙，將近40年的獨身生活，我曾以為會永久地獨身下去，眼下竟然就要終結。
“那就結婚吧，越快越好。”
我抱住他，吻著他。
自矜了這么多年，我的朋友，真的不是不敢，只是都不是我想要的，可現在我竟然等到了，簡直不能相信的好運氣，眼前的男人正是我最想要得到的人，運氣來遲了又何如，來了就是好的。
再次醒來，已是午后，我的丈夫還在繼續沉睡，或是醒了又睡。
我看著他，覺得心滿意足。
我的前半生終究還是有了一個最好的結局。
至于我的后半生，誰會感興趣呢，每個老太太的生涯幾乎一模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