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林凡連續第五年參加事業單位考試。

凝視著邊角有些泛黃的身份證，出身年月這欄的“1984”這個數字顯得特別扎眼，回想自己在事業單位工作已有五個年頭，論資歷也屬資深員工，按說也該能混個中低級的干部了，可偏偏命運捉弄，年已三十卻還是個普通員工。

雖然單位里那些新入職的年輕人會客氣地對自己用“前輩”或者“師傅”之類的尊稱，但在林凡看來，這種稱呼更是種嘲諷，何況他們的眼中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敬意。

這一切的惡果都要從五年前剛入職說起。

那時的林凡研究生畢業，表現優異，深得自己導師歡心，于是老師托人介紹林凡進入A局某部門工作，這在當時受歐美金融危機沖擊，畢業生能找到份工作糊口就已十分不易的大背景下看來，絕對是件羨煞旁人的事情。

臨近畢業的散伙飯上，得知林凡即將進入事業單位工作的消息后，周圍同學紛紛祝賀，當然，林凡并沒有說這是靠了關系，也沒有說出另一個秘密：自己并沒有單位編制，而是屬于外聘。

和林凡同期進入單位的大約有十人，除了自身的軟硬件過關外，背后多少都有些關系，人際圈也十分復雜，大家表面都裝作十分和氣，但背地里卻互相暗暗較勁。

一日，時任的部門領導把這十位新人喊進了辦公室。

“其實我看你們也個個都是人才，做外聘員工，冒著隨時會被我們單位解約的風險也著實委屈了你們，不過眼下有個機會，可以讓你們擺脫現在的命運——”領導說到這壓了壓嗓子，“那就是參加每年的事業單位招聘考試，如果你們有誰成績過關而且報的是我們單位的話，那面試的時候我們絕對會優先錄取。說穿了，筆試過了，你們就是編制內的人了。”在訓導一些思想工作后，領導如是說道。

這番話頓時讓眾人打起了精神，能進編制，這不光意味著和外聘公司的合約能夠徹底解除，結束提心吊膽的日子，還能受到領導重視升職加薪，享受更好的福利待遇……想到這里，一些人眼睛都放了光。

“不過這考試不是誰都能過的！”會后不知是誰插了句嘴。

“這個嘛，就憑大家的本事了！”

對于從小學就是三好學生的林凡而言，通過這類考試應該不在話下，雖然之前從未接觸過，但所有考前的復習幾乎都是千篇一律，無非是做做真題，看看相關資料，這類考試想必也是如此吧？如果是這樣的話，好成績不敢說，過分數線應是沒問題的。

但現實和想象往往相差甚遠，第一次考試林凡就陰溝里翻船，查詢到的分數連他自己都覺得慘不忍睹。

也許沒有準備充分吧，可上回失敗造成的陰影，無論林凡怎么努力也抹不去，于是第二次考試也以失敗而告終。

太丟人了！簡直是辜負老師的栽培啊！林凡暗自自責，只差沒抽自己嘴巴，他發誓下次一定要考個好成績出來，決不允許再失敗……因為這對身為優秀畢業生的他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恥辱。

但第三次的失敗意味著林凡在考試上的好運就此止步，而自己的發揮也像是得到了某種咒語的束縛，所以第四次考試也是出師不利。

但就在這短短幾年光陰里，林凡眼睜睜看著自己身邊同事在考試通過后一個個的飛黃騰達，有了獨立的辦公室和相當好的待遇，其中一個叫趙陽的人竟然還做了自己的頂頭上司。

只比自己年長幾歲的人竟能一躍而上成為部長級的人物，對林凡來講真是種極大的諷刺，何況趙陽一直是個能力平平的家伙，論形象也是小眼睛、矮胖個兒，一點兒都不出眾，比起同期進入的同事，他的工作表現也沒有任何突出的地方。

唉，不就是過了考試升職了么？有什么好神氣的？這領導可真是瞎了眼，怎么會看中這種人當部長？每次看到趙陽在前呼后擁和奉承中進入辦公室，林凡不禁有些眼紅，

如果前幾次要能考上的話，說不定現在坐在部長位置的就是自己了……不過走著瞧，遲早有天我會和你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的……類似的想法在以后的日子中不止一次出現在林凡的大腦。

“小林啊，不是我不幫你，只是你這筆試分數必須得到位，否則我也愛莫能助啊！”在趙陽勝任部長后，對林凡的稱呼從平輩改成了從屬關系，林凡也從先前的心高氣傲不隨大流，到最后不得不妥協，甚至好幾次委曲求全地攀關系求幫忙，可趙陽每次都以這類借口拒絕他。

絕望和無奈之下，林凡好幾次都差點崩潰，但他并沒有被名為“現實”的這堵厚實墻壁所擊垮，相反，想通過考試和代替甚至趕超趙陽的欲望卻越來越強烈。

第二天一早，林凡被趙陽招呼進了辦公室。

“小林，今年的考試，你還打算參加嗎？”趙陽在辦公桌前的皮椅上坐下后問道。

林凡沒有回答。

趙陽沒有理會他的沉默，繼續自顧自說道：“唉，我也知道你屢考屢敗，也來求過我好多回，我呢也不是不想幫你，當年好歹咱們也是同一批進來的同事不是？但事在人為，前提是你得過了考試，才有機會進編制嘛！”

“領導，只要能讓我混個編制，哪怕赴湯蹈火我都在所不辭，您就幫幫我這回吧。”林凡委屈地說道，為了考進編制，四年多來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一般人是無法了解的。

“放心，這回我鐵定拔刀相助，前幾次拒絕你那都是在考驗你的心誠不誠，不就是考試嘛，又不是去殺人放火的，不過嘛，只是你得……，咳咳……”趙陽的大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來回搓揉。

“錢？”面對領導的暗示，林凡立馬反應道。

趙陽意味深長地點了下頭。

“要多少？”

趙陽做出了一個“V”的手勢，眼睛笑的瞇成了一條縫，仿佛桌上已架好了一臺相機。

林凡略微思索了片刻，立斷道：“成交！”

“哈哈，小林啊，你果然是聰明人哪！等等我把我的卡號賬戶發你郵箱，錢到了，樣卷題目也會到的，題目呢，不能保證百分百的正確，但是過關是沒什么問題的。”

當天乘著午休時間，林凡給趙陽的帳號里匯去了兩萬元。

下班時候，林凡忽然收到一封電子郵件，點開附件，正是趙陽所謂的樣卷，里面的電子文檔還做了水印，看來所言非虛。

從拿到樣卷的那一刻起，林凡的斗志又重新開始燃燒，他不停地反復記誦試卷題目和答案，甚至睡前都在念念有詞，直到這次臨考。

此刻坐在考場的林凡，腦子就像個移動硬盤，滿滿地存儲了一堆題目和答案，充滿了唯一性和準確性，當他拿到試卷掃視題目時，手指竟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外面的陰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二

“請問趙部長什么時候回來？”

“不好意思，趙部長正在休假，具體什么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

這是在考試結束后的第二個月發生的一幕。

兩個月前林凡胸有成竹的做完試題后，預感這次的成績絕對會以有史以來的最高分順利進入面試，因為趙陽事先給的樣卷竟與正式的考卷一模一樣！

林凡回家后第一件事便向趙陽打了電話報喜。

“呀！是嗎？那么巧竟然，我還以為有些題目會有偏差呢！”當得知兩份試卷雷同時，電話那頭似乎也有些驚訝。

“可不是嘛，當時我還在想，萬一這卷子和您給的出入太大的話……不不，不是懷疑您，您瞧，無論平時工作還是這次考試，都得您的特別照顧，謝您都還來不及呢！我是想要是我這第五次考試也告吹，丟我臉不打緊，關鍵您這臉面也沒法擱不是……”

接著林凡說了好些恭維話，就差沒給當面鞠躬了。

“唉，這些都好說，單位里你我是上司和下屬，但私底下大家好歹都是兄弟嘛！兄弟有難哪有不幫的道理，可至于面試么……”

“您放心，不出三天您的賬戶里又會多出一萬元的，不過到時候還得靠您多多美言幾句啊……”林凡說著心理不禁嘆息：這兄弟幫忙的代價可真不小。

“唉呀，咱們部門的人要是有你辦事效率的一半就好了，也就用不著我到處操心了，以后跟著我混，保證你有好日子過……另外我在給你透個消息，”趙陽的聲音突然減小了許多，林凡的耳朵也離聽筒更近了一些。

“據說咱們部門里有個新來的女大學生小李和你報考了同一職位，不過這點你放心，就算你倆分數一樣高，到時候我都會優先錄取你的。”

“好嘞，謝謝領導。謝謝領導……”林凡本就擔心這類事情，但領導已經承諾自己，那就無需在擔心什么了。

于是林凡又寒暄了幾句后便掛了電話。

面試環節出乎意料的順利，林凡上來走了個過場，甚至椅子還沒有坐熱就回答完了所有問題。

考官之一的趙陽以上廁所為借口出來并將林凡送到門口，完全不顧走廊兩側站著的幾個候考生投來詫異的目光，這么做是為了讓林凡安心。

面試完后的林凡有些恍若隔世地站在大門外，隔著黑色鐵柵欄凝望著眼前這棟灰白色的鋼筋混凝土建筑——這正是自己工作了五年的地方。

天氣雖然有些陰晴不定，但大樓前點綴著的花草樹木卻散發著勃勃生機，宣告著春的季節已經來臨，林凡深吸一口空氣后暗自祈禱，希望以后自己職場的生涯永遠是春日。

面試的結果需要一個月后才能知曉，相比一些提心吊膽的身邊同事，林凡毫不擔心，因為自己早已被希臘神話中的三位命運女神穿針引線，踏上了光明之路，更直接地說，趙陽就是他的命運之神。

離成績公布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之前想當部長的想法也越發在林凡的腦海里高頻率的出現，他甚至還幻想出趙陽因故被開除職務一臉垂頭喪氣地求他幫忙，自己則坐在部長辦公室的座椅上哈哈大笑的滑稽場景。

眼看林凡無數次浮現的場景就要變為現實，可這位命運之神卻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就在面試成績即將公布的前一天，他竟然去休假了！

部里的員工都收到了趙陽發來的電子郵件，大致是本人出國休假若干天，如有問題可找助理或等本人回來之后辦理云云，林凡起初并不以為意，但仔細推敲，在這種緊要關頭去休假，當事人豈不是心中有鬼？

“林凡，你的年假還有7天，下星期就過期了，沒什么重要工作的話，干脆這周你就申請休假吧，過期了也浪費。”下午時分HR路過林凡座位時，看了看手中的員工假期清單對他說道。

林凡除了過年回家提前請過幾天假外，平時因為工作關系幾乎不太請假，因為是外聘，所以單位并沒有要求和編內人員一樣，必須強制休假，所以很多年假就這么白白浪費。

“喲，單位什么時候那么照顧我們了？”林凡吃驚地說了句。

“少來，快說，休不休？不休拉到，作廢了啊！”說完HR拿起筆，準備將林凡從名單上勾去。

“好好好，我休，我休，姐姐，別勾哇。”林凡求饒道。

“這還差不多嘛，等等找你們領導簽字去，唉？你們領導不在是吧？你直接發郵件給我吧，我等等找我們部門領導簽字去。”

HR說完便揚長而去。

上一次連休是什么時候林凡已經不記得了，不過這次休假正好能緩和下緊繃的神經，一方面是手頭上的工作，另一方面是面試成績還不知道是什么結果，何況那位趙部長也忽然人間蒸發，不知去向。

唉，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這種時候去休假，我為了進編制可是給了你三萬塊錢啊！

帶著這些忐忑和不安，林凡向HR提交了休假申請。

三

C度假村位于S市的南郊，和所有度假村一樣環境怡人，房屋內部也是裝飾豪華，可惜該村知名度并不高，所以游客也寥寥無幾。

可開發商為了盡快撈回成本，度假村僅完工八成便匆匆對外開放，甚至連建筑垃圾都沒來得及清理，外加周邊缺乏配套設施，交通稀少，唯一的公交車站也需要出門步行二十分鐘左右才能到達，這恐怕也是無法吸引大批游客的原因之一。

總而言之，說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一點都不為過，但據說這里將來會成立全國最大的垂釣愛好者俱樂部，并舉辦國內首個垂釣大賽，而且從已挖掘的人工湖規模來看，這消息并非空穴來風。

側門旁邊偌大的地塊僅停放著屈指可數的車輛，顯得極為空曠，與其說是停車場，倒不如說一塊荒地更合適。

林凡下車后想步行參觀下度假村內的風光，并不急著入住里面的公寓，既然是休假，那就得好好享受一番閑暇時光和慢節奏的生活，何況自己最擔心的面試成績已經合格，欣喜萬分的同時，也暗自松了一口氣。

既然花的三萬塊錢已經產生了效益，那他的下步計劃就是以后在趙陽面前如何韜光養晦，然后暗中捉住他的把柄轟他下臺，自己取而代之，因為在部門里論資歷和能力，自己都比趙陽強上百倍，這家伙只是運氣好進了編制，外加喜歡在領導面前溜須拍馬罷了。

何況第一次求趙陽的時候他就答應幫忙的話，自己就絕不會寄人籬下那么多年，說不定早已平步青云，而且那時候應該也不用三萬塊那么貴吧？

天空陰云密布，頗有降下大雨的趨勢，但林凡游興未減，沿著剛剛筑造好的湖堤漫步前行，沿路還有零星的幾個垂釣者屏息凝神，觀察著湖里的動靜。

眼前的人工湖形狀更像是縮小版的太湖，林凡在看到地圖的指示牌后更加確信了這一點，中央大片藍色的標識就像是某個野獸留下的腳印痕跡。

湖邊還有些亭臺樓閣正在修建，因為天氣的緣故，今天恰好停工，雖然已近清明時節，但習習地風中夾雜著幾絲雨滴，還略帶著陰冷和湖水的潮味，這讓林凡不由裹緊了外衣，許多垂釣者也開始收竿回程。

當他打算從西面的樹林抄近路返回時，卻發現湖堤上赫然還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趙陽。

這家伙不是在國外嗎？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混蛋！竟然敢欺騙全部門的員工……林凡本想上去大罵一通，但腦海里忽然閃現出了一個想法：這不正是讓趙陽下臺的第一個把柄嗎？

林凡壓下怒火后，便在附近不遠處的叢林里潛伏起來，監視著趙陽。

長時間的等待終于得到了回報，第二個發現讓林凡有些瞠目結舌。

因為此刻趙陽正和一個年輕女子卿卿我我，而這女子正是自己單位里的同事，那個趙陽口中所說和林凡一起競選同一崗位的女畢業生！

林凡毫不猶豫地拿出手機，拍下了眼前的這一幕。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自以為在這荒郊野外和情人約會沒有人知曉，卻沒想被我林凡撞見，現在你就盡情地享受快樂吧，等回去瞧著吧，有你好看的！

只要把這些照片通過網絡上傳，就足夠毀掉你們倆一輩子的了，到時趙陽你這個敗類的虛偽面具，就會有我林凡來揭下……之后自己就可以挺起胸膛做人，無需再裝孫子了，

林凡正準備起身裝作不經意地碰到兩人時，卻聽得沉悶地“噗通”一聲，好像有什么沉重的物體掉進了水里。

兩天后，S市日報的社會版報道了一則消息。

某度假村內發生溺水事件，死者系事業單位某部領導

本報訊：前日本市南郊某度假村內發生一起溺水事件，一位名為趙某的中年男子死亡，由于天氣原因和報警遲緩，尸體長時間在湖水中浸泡，待警方發現時已出現浮腫腐爛現象，但面部保存完好，經法醫初步鑒定，死者系48小時前死亡，左后腦處有嚴重受傷痕跡，似乎經過物體撞擊，初步判斷，很有可能是趙某在溺水時胡亂掙扎不慎磕碰到湖內矗立的鋼筋所致，而該區域正準備計劃建造一些人工景觀。

警方并沒有在現場發現溺水者有過和他人搏斗或推搡的痕跡，但據知情者透露，死者在溺水時可能喊過“救我”兩個字，但由于當時風雨交加，水流湍急，加之周圍無人，故而導致此次悲劇發生。

之后警方在現場附近進行搜查，除在叢林中發現幾處模糊的腳印外，另有一排腳印痕跡較為明顯，據初步推斷該腳印為一名女性所留，年齡大致二十五周歲左右，至于和此次溺水事件有何關聯，尚不得而知。

據悉，死者趙某系某事業單位部門領導，平日在單位工作勤奮，人事關系較好，長期得到領導好評，也從未有人檢舉趙某貪污腐敗、包養情婦等拙劣痕跡，目前趙某家屬已認領尸體，而該單位領導也已配合有關部門進行深入調查。

這條消息占據了該版面最中間的位置，其他則是些關于C度假村的報道，說這里安全措施缺乏，尚未全部完工便擅自對外開放，目前正在停業整頓之類云云。

林凡合上報紙后暗中慶幸沒有提到自己，因為當時的親身經歷遠比紙面上那些枯燥乏味的文字要驚心動魄。

在不遠處聽到了一陣不大不小的落水聲后，自己出于本能想跑過去看個仔細，不過當他發現原來是自己的上司在水里狼狽地撲騰時，林凡瞬間停下腳步，心里隱約泛起一陣愉悅感。

此刻正直漲潮的時間，撲向堤岸的浪頭越來越猛，而湖中略顯肥胖的身影卻離岸越飄越遠。

先前在林凡耳中聽到的一陣嬉鬧聲也逐漸變成了驚慌和恐懼。

為什么她要把趙陽推下水？她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林凡心理生疑，可現在女孩正不知所措的站在岸邊，似乎想大聲呼救，但她立刻發現，偌大的湖邊，只有她和趙陽兩人……可緊接著她和趙陽焦急地說了些什么后，卻忽然轉身，飛快地跑入叢林深處消失了。

林凡環顧四周，發現不遠處橫躺著一根破竹竿，如果那個女孩現在處在自己的位置的話，說不定這時候趙陽已經被拉上岸了。

可現在擺在林凡面前的問題并不是這個假設，也不是女孩的去向，而是自己即將要做的抉擇。

救，還是不救呢？

林凡想到這，慢慢朝事發地點走了過去……

湖中的溺水者雙手正胡亂地拍打著，拼命想要尋找支撐物，但湖水的回應卻是一陣高過一陣的浪花，這讓他嗆進了不少混水，雙眼也變得模糊起來。

靠著極其微弱的視線，他看到岸上一個熟悉的身影。

“兄弟，救我！”他大聲呼喊道。

岸上的人不慌不忙地向他伸出一根長長的竹竿。

趙陽頓時兩眼生光，不顧已經發冷發僵的身體和被潮水吞噬的危險，拼命朝自己漸近的桿頭處劃去。

得救了，終于得救了！等我上岸，一定要找那個賤女人算賬……趙陽在使出吃奶的勁抓住竹竿的頭部后，心理恨恨道。

長時間在水中的浸泡和掙扎令趙陽身心俱疲，在雙手搭上救命稻草后，原來憋著求生的一股氣頓時傾瀉而出，人一旦在這種時候出現了狀況，恐怕誰都來不及反應。

竹竿正被岸上的人越推越遠，當趙陽意識到這個問題時，已經來不及了，如果他站在岸上的話，就會發現一根碗口粗細的鋼筋在潮起潮落中矗立著，而位置正好在溺水者腦袋的后面……

在重重地受到撞擊后，他眼前漆黑一片，可自己潛意識中卻有些輕飄飄的，如同魂魄逐漸從身體中剝落……

這是他死前最后的知覺。

四

最近林凡瀏覽網頁或看報紙時總會留意社會板塊，下班回家除了看電視新聞外，各衛視頻道的法制、刑偵類節目也沒有落下。

林凡如此關注這類新聞，無非就是擔心南郊度假村溺水案已有新線索，從而找到自己。

S市素來在國內以治安良好著稱，又是首屈一指的國際大都市，對于媒體而言，在這種一線城市里出現死尸，比起農村出現類似事件，前者的新聞價值和社會效應明顯高出后者許多倍。

但林凡長時間的提心吊膽和深居簡出得到的卻是無人問津這件事，因為三個多月來所有的媒體報道中竟沒有一篇出現過“溺水”或是“殺人”兩個字。

大概是以當事人不幸自己溺水而了結了吧，林凡這么一想，心中的壓力頓時減輕大半，但也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等再過三個月，如果還沒有相關報道，那自己真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因為趙陽死后，上級領導的視線開始慢慢轉向了自己，并暗示接替趙陽的位置非他林凡莫屬。

如果在這段考察期里外界出現關于自己的風波或是不檢行為的話，那么不但可能仕途盡毀，自己在C村的所作所為也很有可能被曝光，到時候等著他的，將是牢獄之災。

想到這里，林凡頭上不禁泛出一陣冷汗，一向夾著尾巴做人的他，更覺得以后不能輕易釋放自己的情緒和想法，而是應該低調謙虛地為人處事，至少表面上應該這樣。

所以參加完趙陽葬禮后的第二天，林凡一大早便來到辦公位，想揮去停留在昨日的悲痛情緒，那怕這種情感是偽裝出來的。

但周圍的女員工卻早已把葬禮的情緒拋在了腦后。

“唉，昨天小李怎么沒來參加趙部長的葬禮呀？”

“不知道呀，據說是在休假呢，估計連通沒通知都不知道呢。”

“唉，剛畢業的學生就是不懂事，怎么說人家趙部長也是她直屬領導啊……”說話的人一邊擦著濃濃的粉餅一邊照看著鏡子道。

“誰知道呢，”對桌的人插了一句，“唉，聽說附近新開了家健身會所，現在辦年卡優惠五折呢，咱下班要不去看看？”

“唉，好呀好呀……一起去……說不定還有帥哥教練呢……”

小李？不就是當時和趙陽廝混在一道的女孩子么？這個畢業生最近沒來上班？還有，葬禮也沒來參加？林凡開始仔細回憶起葬禮上的出席人員，但當時魚龍混雜，自己也只顧著陪同領導，哪注意的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員工呢？

看來當時在度假村的推趙陽下水的正是這個小李，趙陽之前口中和林凡所說的那個大學畢業生，估計是做賊心虛不敢來上班和參加葬禮吧？

自己和小李是當時唯一的兩個現場目擊人，而她在現場很可能留下了對她最不利的證明——腳印，對，之前的報紙上提到過，是個二十五周歲左右的女性腳印，這點和她的年齡正吻合，而且從某個角度說，她是殺死趙陽的間接兇手。

這姑娘肯定看到了相關報道，此刻應該在躲避著警方的調查或者追捕吧？如果警方查出腳印主人身份的話，如果沒有查出的話，那她就是在避風頭。

但反過來思考，雖然自己行兇前后幾次三番地觀察著周圍是否有人，可萬一作案時正好被她看個正著呢？

要查到這個女孩的住處和地址并不困難，但是這么貿然行動，勢必會引起警方的注意，而且女孩說不定會有日記之類的東西藏在保險柜里，就算自己把她滅口，做的神不知鬼不覺，警方也會通過日記察覺出某些信息，從而找到自己。

但如果說靜觀其變，女孩就會像顆定時炸彈，指不定那天突然爆炸，到時是不可能做出任何反應的。

到底該怎么辦才好呢？

林凡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五

三年后，林凡如愿成為了部長，擁有了曾經向往的一切。

多年在官場和職場的混跡練就了林凡一張誰也不得罪，但馬屁卻拍的恰到好處的嘴；一副在單位看到員工和領導就露出優雅微笑的臉，一雙普通但背后透著精明和虛無的眼睛，還有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鷹一般的敏銳觀察力。

林凡還不定時地會弄點小恩小惠，讓底下員工感受到自己的親和力，當然對上也不會落下，逢年過節壽誕都有林凡出沒的身影，外加處事干練，說話乖巧，很快就成了所有同級部長中最紅的一位。

所以，在單位中哪怕在眼熱或者和林凡做對的人，長時間下來也會被其個人魅力所同化，早將所謂的“宿敵”、“世仇”之類的字眼拋之腦后。

一如三年前的春天，陰雨不停但窗外仍是一片生機，林凡剛到辦公室坐定，門就被人推開了。

“喲，領導，來了怎么也不通知一聲啊！快坐，快坐，您看茶都沒給您準備，小王，快去泡壺茶來！”林凡見是副局長叩開自己大門后不由吃了一驚，急忙邊整著衣服邊吩咐門外的秘書道。

“小林啊別那么客氣，來來，我給你引薦下新同事。”副局長一臉正經模樣，“這位是我們新上任的趙部長，剛從市公安局調過來。小趙啊，這位是林凡林部長，算是我們部級干部中的能手了，以后工作中有問題只管問他。”

林凡上下打量著這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子，筆挺的西裝更顯得他精氣神不同于常人，林凡推測對方很可能是行伍出身。

“你好！”兩人微笑著握手打招呼。

握手的那一剎那，林凡忽然覺得對方的掌間有種難以言喻的力量。

“小趙，來這里委屈你啦，咱們這小單位可比不上你們市公安局這座龍王廟啊。”

“哪里哪里，您太客氣了，來這也是長見識的，大家都是我的前輩，以后還得請你們多多指教呢！”小趙深鞠一躬。

“小趙是臨時調任到我們這的，因為公安局里有些人事變動，小林，你別看他和你年齡相仿，人家之前可是破了好幾個大案，市里領導都表彰過的呢！要是你呢在這方面有什么困難，盡管讓小趙幫你擺平去。”領導見眼前的年輕人如此謙虛，立刻眉開眼笑。

林凡也沒忘了在旁邊恭維：“趙兄成名的時候我林凡恐怕還在底下混呢，以后還是我得向趙兄身上多學學呢，領導哇，趙部長剛來，晚上下班咱們得給他接風洗塵啊！”

“這是必須的嘛！小趙才剛來，今天晚上咱們仨一塊兒，小林你和他說說咱們單位的情況，人家初來乍到，不了解基本情況以后怎么開展工作嘛！”

上下級的一唱一和讓小趙誠惶誠恐，當年立功后局里領導也是和現在差不多的一套說辭，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

副局正興高采烈地說著晚上吃飯的事情，忽然瞥了眼林凡的腳尖。

“小林啊，你這鞋該換換了啊，看看都穿了幾年了，那么臟也不知道保養下，我看這上面的皮都快被磨平啦，就這怎么吃席去？這不是誠心丟咱們單位人么？該扔了啊！”

“領導這您就不懂了，我這鞋是全球限量版，在中國大陸也就只有50雙，當初可是通關系排了通宵買回來的呢，看鞋底還有特別的logo呢！”

“唉？那么稀罕？”

“那是，”林凡剛要接話卻被小趙插了嘴，“收藏鞋子也是個樂趣，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比如我家還有很多舊的球鞋，當年那都是什么紀念版限量版，可貴了，雖然舊了也穿不了，但是我還是舍不得扔，情愿放在鞋柜里。”

“趙兄也對收藏鞋子有興趣？”

“以前在籃球隊的時候有，那時候特羨慕NBA里那些球星穿的戰靴呢！”

“哈哈，原來你們都有收藏鞋子的癖好，那你們可真是臭味相投了，看來我也不擔心以后你們兩個溝通成問題了，我先去忙，晚上咱們見。”

副局領導相當高興地離開了。

剩下的兩人討論一陣后也回到了各自的辦公室。

趙陽死后，林凡就對姓趙的人特別敏感，哪怕耳朵里聽到半個趙字，都會引起他夸張的反應，所以部里招人時會盡量避免趙姓人氏，這也是某種心理在作祟吧，而眼下竟然從警局里來了個姓趙的，并且莫名的和自己平起平坐稱兄道弟起來，還真有些不安。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度假村的事情。

六

雖然在市局里混了多年，也看慣了飯局上的觥籌交錯你來我往，但作為警官出身的趙盾在參加宴席時還是表現的不太自然。

何況他心中還有抹陰影一直揮之不去，這個情況，自打三年前眾人把C度假村溺水案作為一起自殺性事故結案后就出現了。

那起案件正是趙盾接手經辦的，也是他至今唯一存有疑慮的一起案件，因為他怎么也不相信，一個事業正穩步攀升、毫無人品劣跡的部級干部竟會不當心跌入湖中身死。

從當時收集的信息來看，這件事發生的實在過于蹊蹺。

趙盾一行人來到度假村時該地已經被迫關閉，整個區域內顯得空曠異常，遠望過去，湖中和堤岸附近插著的警示牌就像死人的墳墓，而事發地攔著的警戒線則提醒來人，這里曾發生過一起事故。

首先，正如媒體上報道的那樣，死者生前并沒有發生和他人搏斗或者肢體沖突的情況，所以唯一的兩處疑點在于，現場留下的女性腳印和腦后處的致命傷。

第二，死者生前曾向所在單位申請休假，但在發給部門員工的郵件中聲稱自己是去國外，平日言出必行作風果斷的部門領導竟然如此忽悠眾人，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既然表面說去國外，而自己卻在度假村內出現，那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臨時改變主意，二則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隨后調查發現，趙陽在休假前后并沒有預定機票的記錄，警方很快將注意力轉移到了第二種可能性，并和現場留下的女性腳印關聯在一起。

可從度假村的入住和預定房間的記錄看，符合二十五歲左右女性條件的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之后趙盾又花了不少力氣走訪了死者的家人及親戚朋友，在深入調查后也沒有發現有人與死者生前有仇或是糾葛。

而現場留下的腳印也已被幾日來的雨水沖刷的幾乎不見蹤影，一行人只能根據提供的照片來判別腳印的方向，但在一片泥洼中卻鮮難找出什么蛛絲馬跡。

案件調查陷入僵局。

“算了，就當作不慎溺水的事故處理吧，”在把調查結果匯報給上級后，趙盾聽到的竟是如下答復，但上級也道出了無奈：“死者身份不是一般人，要是不盡快給媒體一個答復，這事情會愈演愈烈，外界猜疑也會越來越多，到時候我們就處在風口浪尖上了，難不成你上班去應付那些記者？”

這通話從領導層考慮確實有一定道理，但在趙盾看來卻是大失所望，之后他又反駁陳述了幾句話，但上級依舊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最后只來了一句：“要查你自己查去！”

這一查，就是整整三年，至今依然撲朔迷離。

“還想著這事呢？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手頭上的事情都忙不過來呢！”不少同事也曾這樣勸過，但這團疑云始終像是自己的一塊心病，想治，卻又無從下手。

“小趙，你怎么不吃啊？”領導的一句話讓他把思緒又抽回到現實，新同事和領導的殷勤相勸讓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為了轉移注意力，趙盾故意又提起了林凡腳上的這雙鞋。

林凡此刻已有了六分醉意，聽趙盾這么一說便又吹起自己腳上的鞋質量如何好，品牌如何在國際市場上有影響力等等，趙盾則在旁邊唯唯諾諾的應承著，直到曲終人散。

趙盾回家后查了這款限量版皮鞋的資料。

和林凡是第一次見面，但共同的藏鞋癖好使得兩人的距離逐漸拉近，也讓對方發自本能的警惕性慢慢下降。

而警惕性下降，往往意味著有些意外將會發生。

他撥了下鼠標滾輪，網頁上出現了一批圖片，但除了鞋舌處有該品牌的logo外，其他地方和普通皮鞋沒有任何區別。

但這雙鞋的鞋底中央有個球形圖標，估計是想表達全球限量這個概念。

趙盾對這個圖案記憶猶新。

三年前，他在C度假村的一處森林里發現了一模一樣的圖案，那時他離案發現場已較為偏遠，但如果趙盾當時在現場是一個旁觀者的話，他所處的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清溺水地點所發生的一切。

“啊？您說三年前那雙限量版的鞋？早就沒了，當時整個S市就只有三雙，兩雙被我們老板收藏，還有雙賣給了一個年輕人呢！”趙盾次日下班來到了該鞋品牌的旗艦店，問起三年前的限量版皮鞋，店員記憶猶新。

“那就是這雙鞋現在已經差不多絕版了？”趙盾自言自語。

“是呀，當年這款鞋在中國大陸也總共只有五十雙呢！”店員在旁接話道。

“好的，謝謝。”趙盾禮貌地打聲招呼后便匆匆出了店門。

困擾三年的謎團終于有了眉目。

看來事發時某個人也在現場，趙盾在心理說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