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死了,死在名妓趙香香家里,一時間,消息傳遍了京城里的青樓酒肆,竟惹得全城的娛樂場所紛紛關門歇業。半城縞素, 一片哀聲。
他太受紅粉們崇拜了,是大家共同的藍顏知己。他是所有風塵女子眼中不老的“白馬王子”,是她們口中溫柔多情的“柳郎。”
然而,他又太窮了,既無家室,又無財產,親戚朋友們也嫌棄他品格不夠高雅,羞于與他來往。他死后,葬資競無所出,京城里的藝伎們,湊錢安葬了他。
他的一生,如一葉浮萍,終日游走在勾欄妓院,沉溺于美酒佳人,只留下那些香艷的淺斟低吟,和為正統文人所不恥的名聲。
謝玉英以妻子的名義,重孝發送。全城悲戚,佳人垂淚。
他出身官宦世家,父親,叔叔,哥哥都是進士,連兒子、侄子都是。唯有他,科考數次,屢不得中,郁郁不得志,頭腦一熱,寫下一闋《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亨、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牢騷滿腹的詞,不知怎的,就傳到了仁宗皇帝耳朵里。圣上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再次科舉,皇上朱筆御批:“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最高領導人發話了,柳永的仕途夢算是畫上了句號。
既然被主流社會所不容,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整日里流連于燈紅酒綠,醉臥在煙花柳巷,去“倚紅偎翠”、“淺斟低唱”了。
這種無所謂的浪蕩態度,惹怒了父親,也惹怒了整個柳氏家族:真是扶不起的阿斗,自甘墮落,丟我們老柳家的人啊。
可藝伎們不這么看。她們把他當作知已,當作靠山。倫落風塵中的她們,命運掌握在別人手里。她們是供男人消遣的玩偶,身份低賤,毫無尊嚴。正人君子們從骨子里輕薄她們,不拿正眼瞧他們,她們是合法的娛樂工具。
只有他懂得尊重她們。在他眼里,每一個女孩兒都是嬌柔高潔的,都是值得男人去憐惜,去寵愛。他把她們當作是知己,當作愛人。每一次相見都那樣情深義厚,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他寫詞同情她們,贊美她們,把她們比作梅,比作水仙、比作海棠。她們更是視他為大眾情人,親切的喚他“七郎。”
“不愿穿綾羅,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
他的多情,讓他在女人堆里春風得意,如魚得水。在煙花場上左右逢源,贏得自尊。她們擁戴他,信任他。他的每一次閃亮登場,都換來掌聲無數。
他把秦樓楚館的歡情和勾欄瓦肆的放蕩寫進詞里,每一首令人心旌搖蕩,柔腸寸斷。一時間,柳詞里醇厚濃郁的情和愛,傳唱于青樓楚館,回蕩于大街小巷。
這令他成為紅粉佳人們的明星級人物,他們以他為榮,為他癡狂,他的詞在煙花柳巷里走紅。盡管他窮得只剩下詞和情。
羅燁在《醉翁談錄》里記 載: “耆卿居京華, 暇日遍游妓館。 所至, 妓者愛其有詞名, 能夠移宮換羽; 一經品題, 身價十倍。 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 ”他仰仗她們唱曲兒吃飯,她們靠他填詞提高身價。“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
蘇東波吟誦他的《雨霖鈴》,心生妒嫉。問友人“我詞與柳詞如何?”
友人自然奉承一番:蘇詞宜關西大漢手執鐵板唱“大江東去。”而柳詞宜江南少女手執牙板吟“楊柳岸,曉風殘月。”
你蘇公子的詞多么大氣啊,柳詞滿篇脂粉氣,哪能跟你比啊。蘇東坡聽了哈哈大笑。
在女人堆里呆久了,難免感到俗套,柳公子又想當官了。不做官就沒有奉祿,沒有奉祿生活就沒有保障。堂堂七尺男兒,靠紅粉接濟總歸腰板不硬朗,別人的一句玩笑,便會挫敗他心底的高傲。這種困頓的日子,再次激起了他的仕途情節。他不滿足“青摟薄幸名”,在將近50歲時候,又一次走進考場,中了進士,當了個小官。
然而,他畢竟不是做官的料,他的特立獨行,他的口無遮攔,又一次得罪了朝廷,皇上圣諭:"任作白衣卿相,風前月下填詞。”
這樣的結局,他無法更改。他徹底倦了,更加毫無節制地游蕩在花街柳巷。
盡管他有情投意合的謝玉英,有青梅竹馬的梅枝,終究是情愫泛泛。脂粉堆里的吳儂軟語,太過纖弱,太過溫柔,他被世俗拋棄了。他倒下了。
尼采說:“我既不討厭善的靈魂, 也不會討厭惡的靈魂, 我只討厭那些狹窄的靈魂。”世上那個最懂她們的男人去了,人間從此再無柳郎。眾妓一片悲聲。
沒有人號召,每到清明,“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她們懷念她,祭奠他,他受到的禮遇,令所有男人羨慕。
這樣的結局,華麗至極,柳永若泉下有知,當滿意了吧。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她們的心,也隨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