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梅竹馬”四個字，有一種東方式的魅力。
比起“一見鐘情”的浪漫熱忱，“青梅竹馬”顯得不溫不火，柔軟而充滿安全感。
很多人向往這樣一種境界：跟心上人從小一起長大，朝夕相對，情投意合，不知不覺成為彼此生命中天經(jīng)地義的一部分，無須盟誓，不必磨合。
但是善寫愛情的金庸，偏偏不待見這種感情。
他筆下的青梅竹馬數(shù)量相當(dāng)多，卻很少能修成正果，失敗率高得令人發(fā)指。
有的止步于友情階段，如楊不悔和張無忌，安小慧和袁承志，晴畫和陳家洛。
有的起初不經(jīng)意、后來已惘然，如郭芙和楊過。
有的只是單相思，如華箏和郭靖，李文秀和蘇普，周芷若和宋青書，王語嫣和慕容復(fù)。
有的干脆移情別戀，如岳靈珊和令狐沖。
還有三觀不合終成陌路的，如水笙和汪嘯風(fēng)。
也有造化弄人被迫分手的，如戚芳和狄云，關(guān)明梅和袁士霄，趙錢孫與譚婆，陽夫人和成昆。
甚至還有父相傷害不作不死的，如逍遙派三老。
這些青梅竹馬之情，只是一顆顆懷著溫度的種子，一個個未能盛開的花蕾。
2
周芷若和殷離，都是很小就認識了張無忌。但嚴格來說，她倆與張無忌童年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算不上青梅竹馬。
張無忌真正的青梅竹馬，應(yīng)該是楊不悔。
淮河之畔的蝴蝶谷中，紀曉芙被滅絕師太一掌拍死，臨終時將小女楊不悔托付給少年張無忌。
當(dāng)時張無忌身染不治之傷，依然信守諾言，跋涉數(shù)千里來到西域昆侖山，親手將楊不悔送到她父親楊逍手中。
一路上，兩個孩子攜手而行，相依為命，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艱險。即使面臨生死關(guān)頭，他也沒有拋下她。
張無忌付出了這么多，當(dāng)身為明教第一人的楊逍表示要重謝時，他卻什么也不要。不悔妹妹在他臉上無邪的一吻，就是最大的褒獎。
幾年后，張無忌長成一個武功絕頂?shù)那嗄辏饩让鹘逃谖ｋy之中，并與正當(dāng)妙齡的楊不悔重逢。大家都以為，會有美好的愛情發(fā)生。
“無忌”與“不悔”，連名字都像天生一對。
然而楊不悔沒有給張無忌任何機會。她驚世駭俗地愛上了另一個人，就是那個曾被她父母深深傷害過、一直沒有解開心結(jié)的武當(dāng)六俠殷梨亭。
楊不悔把這樁心事第一個告訴了張無忌。
楊不悔……眼望著張無忌，突然臉上一紅，低聲道：“無忌哥哥，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睏铄泻晚f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馬之交，少不得有幾句體己的話兒要說?！?/p>
楊不悔把張無忌拉到一邊，只是想悄悄告訴他，她與殷梨亭已經(jīng)私訂終身。
所有人都把張、楊看作一對佳偶，可楊不悔卻是這樣看待她與無忌哥哥的關(guān)系：
“你待我這么好，幾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該當(dāng)侍奉你一輩子才是。然而我總當(dāng)你是我的親哥哥一樣，我心底里親你敬你，可是對他啊，我是說不出的可憐，說不出的喜歡?！?/p>
聽了這話，張無忌的反應(yīng)是：望著她的背影在山坳邊消失，心中悵悵的，也不知道甚么滋味，悄立良久，眼邊隱隱猶有淚痕。
世上很多青梅竹馬，不是敗給了命運，就是插入了第三者。而張無忌和楊不悔沒有走到一起，純粹因為愛情不在線。
一個朦朦朧朧不知所想，一個明明白白心有別屬。
在愛情方面，楊不悔像她母親一樣清醒，知道自己真正愛的是誰，坦蕩而堅定，不會讓恩情左右自己的選擇。
而這一點，恰恰是張無忌所缺乏的，他只會在“四女同舟”的美夢中搖擺不定，在愛情、恩情、契約之間顧此失彼。
當(dāng)楊不悔直言自己最想要的是殷梨亭時，張無忌如此惆悵，是他滿以為楊不悔會愛上自己所以失落呢，還是因為他心里其實是有楊不悔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即便是后者又能如何？愛情方面，張無忌只是一個被動接受者。
3
郭靖一生忠厚俠義，為國為民，可他卻有一個永遠虧欠的人——華箏。
出生在蒙古大漠的郭靖，與華箏一起玩耍，一起成長，一起養(yǎng)育大雕，有著數(shù)不清的共同回憶。
華箏的父親成吉思汗是郭靖母子的恩人，哥哥拖雷是郭靖的安答，郭靖還曾奮不顧身從豹子口中救過華箏，兩人情義非同一般。
然而天蒼蒼，野茫茫，荒涼的大漠中沒能開出愛情的花朵。
華箏漂亮可愛，又有著蒙古人的豪爽質(zhì)樸，對于生性遲笨的郭靖來說，她似乎是個理想伴侶。
事實上，正好相反。
郭靖身心發(fā)育慢，骨子里藏著自卑，很難自然而然萌生早戀的念頭。華箏則是千金大小姐脾氣，大大咧咧，說話做事經(jīng)常不顧及郭靖的感受。在郭靖眼里，她其實泯滅了性別特征，只是一個“哥們兒”。
所以當(dāng)郭靖為成吉思汗立下大功，大汗將愛女許配給他時，郭靖瞬間矒逼，既不覺得興奮，也沒感到失望。
他完全沒找著北。
而華箏，雖然內(nèi)心歡喜，卻不懂怎么表達。當(dāng)郭靖要離開大漠南下報仇時，送別的場景是這樣的：
華箏側(cè)過了頭，想不出說甚么話好，隔了一陣，才道：“你早些回來。”郭靖點頭，問道：“你還要跟我說甚么？”華箏搖搖頭。郭靖道：“那么我要去了。”華箏低頭不語。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伸臂輕輕的抱她一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jīng)走遠的六位師父。華箏見他硬繃繃的全無半點柔情密意，既訂鴛盟，復(fù)當(dāng)遠別，卻仍與平時一般相侍，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
接下來就沒華箏什么事了。郭靖剛走不久便遇到黃蓉，迅速墜入愛河。
青梅竹馬敵不過天降奇兵，輸?shù)煤翢o招架之力。為什么會這樣？
黃蓉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秀美絕倫，聰慧過人，而且見識廣博，這是郭靖十八年來從未見過的。
黃蓉看起來處處勝過郭靖，在他面前卻始終放低姿態(tài)，尊重他，欣賞他，體諒他，維護他，時刻為他著想。
更關(guān)鍵的是，黃蓉在愛情方面毫不遲疑，不但大大方方表白，還引導(dǎo)笨拙的靖哥哥說出愛意，早早地訂下山盟海誓。
郭靖的性別意識，是被黃蓉徹底喚醒的。
已經(jīng)失去愛情的華箏，手中的籌碼只剩下一個婚約。
后來郭靖回到了大漠，告訴華箏自己另有所愛，但仍會遵守約定娶她為妻。華箏的反應(yīng)與從前很不一樣：
華箏抬頭望著天邊初升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成親之后，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罵我，你盡管打罵。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p>
這番話聽得郭靖感慨萬千，一時幾乎忘情。
假如在兩年前，郭靖很可能會愛上這樣一個溫柔懂事的華箏。以他的性格，一旦愛上，即使再遇到黃蓉，也很難移情別戀。
可惜已經(jīng)遲了。華箏贏得了時間，卻輸在了起跑線。
留給她的，只有兄妹之情。
當(dāng)郭靖牽起黃蓉的手走進襄陽城，書寫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詩時，會不會偶爾想起，在遙遠的大漠之北，還有一個愿意放下顯赫出身卑微地愛著他的，孤獨的華箏。
4
很多人不待見岳靈珊。因為她見異思遷，而且眼光太差，拋棄青梅竹馬的大師兄，嫁給心理陰暗的林平之，到死還執(zhí)迷不悟。
但我挺喜歡她，因為這個人物特別真實。
她纖毫畢現(xiàn)地展示了一個女子感情變化的整個過程，也詮釋了什么叫“青梅竹馬難成雙”。
全書一開場，岳靈珊和令狐沖已經(jīng)是公認的一對情侶。他們從孩提時牽手直到成年，都把對方當(dāng)成自己的理所當(dāng)然。
岳靈珊肯定是愛過令狐沖的。令狐沖在思過崖上面壁之初，岳靈珊每天不辭辛苦上山給他送飯，陪他聊天，兩人還一度真情告白，差一點就私訂終身。
如果沒有林平之，他倆的愛情會像童話故事一樣，一塵不染地走入婚姻。
對于岳靈珊和林平之是如何相愛的，金庸的寫法非常高超。他一句也沒有直接描寫，而是通過令狐沖的眼睛，去發(fā)現(xiàn)岳靈珊的微妙變化。
有一回下大雪，岳靈珊不顧危險上山送飯，把令狐沖急得真情畢露，直接就表白了。這時岳靈珊的態(tài)度是欣慰和喜悅的：
岳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沖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投，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xù)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然而就在這時，岳靈珊不經(jīng)意間提到了林平之：
令狐沖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岳靈珊笑道：“沒有，沒有……??！是了，林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令狐沖笑道：“唉呀，師姊的威風(fēng)好大。”
接著岳靈珊在思過崖上留宿，令狐沖守了她一夜，聽見她說夢話，在夢中訓(xùn)斥“姓林的小子”。
令狐沖萬萬沒想到，這個新來的小師弟，不知不覺間占據(jù)了岳靈珊的喜怒哀樂，就連稱呼也變成了“小林子”。
令狐沖何等機警，他已經(jīng)感覺到，林平之與小師妹關(guān)系越來越近。
反倒是岳靈珊自己，比旁觀者反應(yīng)還要慢些。她生性好動，起初只是想耍耍師姐的威風(fēng)，后來就習(xí)慣了欺負林平之，再后來便纏著林平之陪她玩耍，教她唱福建山歌，練劍的伴侶也從大師兄換成了小林子。
感情問題，最是難憑理性。令狐沖面壁期間不得下山，只能眼睜睜看著岳靈珊與自己越來越疏遠，甚至為了林平之跟自己吵架翻臉。
等到岳靈珊與林平之正式確立戀愛關(guān)系，令狐沖就徹底成了多余人。
令狐沖想不通：“我和她一同長大，情誼何等深重？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可是親疏厚薄之際，竟然這般不同?！?/p>
他也像很多人一樣，試圖給愛或不愛尋找合理的解釋。
（任盈盈安慰道：）“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后，便會喜歡你的?！绷詈鼪_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guī)煾福矚g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游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
一句“從來不尊重我”，道出了十幾年的辛酸。
岳靈珊負了令狐沖，金庸也毫不客氣，讓她最敬愛的父親和最深愛的丈夫統(tǒng)統(tǒng)自殘身體，墮為惡徒，使她婚后的生活幾乎沒有亮色——除了在嵩山與令狐沖比武時，使出兩人小時候合創(chuàng)的“沖靈劍法”，才從回憶中撿到一絲溫暖。
岳靈珊臨終時，那幾段文字寫得特別動人。
她死于林平之之手，卻苦苦哀求令狐沖照顧他。得到令狐沖應(yīng)允后，她心滿意足，低聲唱起福建山歌，在幻象中獲得最后的安慰。
令狐沖對岳靈珊的寵溺，以及岳靈珊對林平之的苦戀，都讓人唏噓不已。
5
青梅竹馬完敗于天降系，其實挺符合人類的某種本性：對身邊熟悉的事物缺少沖動，卻對新鮮事物的神秘感和吸引力難以抵擋。
知根知底的人，想裝裝逼都不容易，想表個白都可能笑場。
何況青梅竹馬往往相遇太早，年少時有幾人懂得愛情，又有幾人把握得?。?/p>
人總是要經(jīng)歷過、比較過、錯過，才能明白自己的內(nèi)心。
此外，從文學(xué)寫作的角度來說，青梅竹馬的愛情缺少懸念，如果一上來就把男女主角鎖定了，故事容易變得呆板。
在金庸筆下，主角們無一能與青梅竹馬結(jié)為夫婦。配角們倒是有幾對結(jié)合的，比如岳不群和寧中則，陳玄風(fēng)和梅超風(fēng)，都不是正能量。
話又說回來，青梅竹馬的愛情雖然成功率低，可這種經(jīng)歷過漫長歲月、積累了豐富細節(jié)的情誼，比一般友情更牢固持久，包容性也更強。
華箏明知郭靖背棄婚約愛上了別人，不但沒有責(zé)怪他，反而主動自省。郭靖得知華箏間接害死了自己母親，也沒有對她產(chǎn)生仇恨，而是自責(zé)對不住她。
岳靈珊任性辜負了令狐沖，他對她卻沒有絲毫怨憤，仍然百依百順，心里全是兩人一起玩耍的快樂時光。
狄云遭到一大群人合伙陷害，戚芳一時驚慌誤會了他，接著又被萬圭哄騙成了親。然而戚芳并沒有忘記狄云，狄云也不以她結(jié)婚生育為嫌，在真相大白時，兩人差點就要重續(xù)舊夢、攜手遠行。
被朋友背叛了可能就從此友盡，被青梅竹馬傷害了卻很容易原諒對方。
畢竟，青梅竹馬是愛情關(guān)系中最舒服、最安全的一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