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時候經常和同伴去村頭的祠堂耍,祠堂的正前方有一大片空地和一個水塘,每天清晨村里的婦女都會蹲在池子邊沿的水泥板上洗衣服,總能聽見她們用木棒槌拍擊衣服時發出的“噼噼啪啪”的聲響。
我們就在水塘邊玩,用細繩綁一條蚯蚓或者青蛙腿在池子邊釣青蛙。水塘一直是供村里人洗衣服洗菜用的,平日里并不許養魚或者種些其他什么作物。即便如此,每到夏天池子依然會長出一簇簇的荷葉。“是誰又往水塘里丟了藕節子。”常常能聽到路過的人這樣講。但對于小孩來說,下水摘荷花和蓮蓬又是一件快樂的事。
那時候還有一件期待的事情,便是在下雨天看阿琴在祠堂前的空地上發呆。她往往撐一把黑色的長柄雨傘,背對著祠堂,雙眼凝視遠方,任憑豆粒大的雨水砸在傘面上,鞋子濕了也不打緊,她就安靜地站著。那時并不知道阿琴為什么會在下雨天站在那里,只是從大人的口中知道她有些瘋癲。知道瘋癲是不好的事情,便不敢靠近她,只好躲在祠堂的大門背后,從門縫里偷偷地看她。
有時候村里人從她身旁經過,會大聲地喚她:“阿琴,阿琴,這么大雨還不回家去!”阿琴也不理睬,像站立在雨中的一座雕像。直到他的家人來尋,扯著她的胳膊要帶她回家,她便鬧騰起來,黑色的雨傘被甩到了地面,她的家人拾起雨傘,大聲地呵斥她,她便嗚嗚地哭起來。我們就一直躲在門后看著,直到她被家人拽著消失在視線里。
那時候的阿琴大概20歲出頭的年紀,她家住在村子的北面,離我家有200多米的距離。村里的公用廁所建在她家的附近,使得我每次去廁所都需從她家的大門口經過。當時對瘋癲這種事并不了解,但多少會有些恐懼,特別是小孩子間流傳著一些關于她的不好的傳聞,比如她把誰誰給咬了,比如她拿著竹竿子追著小孩滿村子跑。所以我每次去廁所都會邀同伴一起,實在找不到伴了,只能壯著膽去,五分鐘便急匆匆擦屁股奔回家,生怕阿琴會突然闖了進來,把我推進臭烘烘的茅坑里。
村里關于阿琴瘋癲的原因說法不一,我們去問大人,他們總會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別瞎問。”但我們依然模模糊糊地聽到過一些傳聞,也時常窩在一起討論關于阿琴的事情。
有人說,阿琴得過一場大病,燒壞了腦子,病好了之后就變得瘋瘋癲癲了,她的爸媽尋過許多醫生,拜過許多菩薩,也沒得辦法。
有人說,阿琴小時候有一次出門放牛,結果牛不見了,她就一個勁地找,一個人尋到山林去了,后來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整個村子里的人大晚上的找遍了整片山林也沒能尋到她,直到次日清晨,大家才在一個小山洞里發現了她。回到家的阿琴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一直自言自語說著聽不懂的話。他們說是被山林里的山鬼迷了魂,找了村里年紀最大的老人幫她尋魂也沒見好。這個傳聞導致我們這些小孩們不敢獨自去山林耍了。
還有一個是我那時最相信的說法了。說是阿琴以前讀書特別好,小學都是跳級畢業的,后來成了村子里第一個考進市重點高中的女生。她在高中的時候成績也是名列前茅,村里人都覺得她會有一片好的前程,以后肯定是吃國家糧的人。但是阿琴在高三的時候談起了戀愛,喜歡班上一個成績不好的男生,為了能和他一起上大學,他們私下約定,高考的時候阿琴在試卷上寫男生的名字,先把男生送去大學,阿琴再補習一年,這樣便可以在大學相遇了。計劃本來執行得好好的,阿琴也順利地替考了,但沒想到的是,男生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后就再也不理會阿琴了,據說他們是在一個雨天分的手,后來阿琴大病了一場,醒來就有些瘋癲了。
我也不明白當時怎么會有這么多現在看來不切實際的傳聞,但那時卻是真的相信了,覺得阿琴是一個有些神秘又帶點恐怖的人。
2.
像我們這種小村莊,我幾乎誰家都有串過門,但唯有兩家我是從沒主動去過的,除了阿琴家,還有她家附近的艷寧家。艷寧是我的小學同學,他爸也是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但他不像阿琴那般安靜,他瘋起來是見誰打誰的那種。那時候村里的小孩甚至有些大人都很怕他,遠遠的見到他都會急忙躲走。記得有一次,我們在金家村的小學上學,正是午休時間,外面有人急匆匆地跑進教室,說艷寧的爸爸來了,手里還拿著木棍。那時關于艷寧爸爸的事情早就傳遍了鄉里,聽說過他發起瘋來連老婆和孩子都打。所以當我們聽到他拿著木棍來學校了都嚇得不行,班主任叫我們把教室門拴好,窗戶關好,叫我們躲到桌子底下。后來艷寧的爸爸沒有進來,聽說是幾個年輕的男老師把他趕走了。
那一天艷寧從聽到他爸來學校了就一直在哭,我當時單純的以為他不過是嚇壞了,現在想來他應該是難過大于害怕吧,難過自己的父親變成這樣,難過自己身邊的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不正常的人。因為艷寧的爸爸是在30多歲突然瘋掉的,村里很多人議論,說他是裝瘋,不過是好吃懶做罷了。這個我也說不清,我只記得他還沒有瘋的時候,我早晨去放牛,經常經過他家的那塊菜地,有時候會碰到他在菜地里忙活,他每次見我,都會沖我笑笑,說:“放牛啊。”然后告訴我哪根田埂的草好,叫我引著牛去吃。
記得住在他們兩家附近的一個大人曾經很不友好地說過,他們那一帶的風水不好,村里的兩個瘋子全住在這里,很晦氣。不過說這話的男人后來因為亂搞男女關系而弄得人人皆知,名聲掃地。
我后來是去過一次阿琴家的,大概是小學3年級,學校組織了一次給貧困家庭的捐款活動,對象就是阿琴家。因為阿琴的病,她家人已經借了很多外債,還有一個弟弟在上學,日子過得很清苦。那時的農村普遍過得拮據,說是捐款,并不是很多家庭都舍得拿錢,所以多半都是拿些家里種的菜,或者幾斤大米。我記得自己當時拿的就是大米,母親給我找來一個袋子,叫我自己去米缸舀,我舀了滿滿一袋。拿到學校后,由學生干部帶隊,把東西收集起來,全部送去阿琴家。由于我是學生干部,又和阿琴一個村,老師便要我領隊。我們撐著一把老師給的紅色小旗,手里提著大米和各種蔬菜排著隊往阿琴家走。其實我心里是有些不愿意的,一方面我本身臉皮薄,這樣浩浩蕩蕩的陣勢從村子里的熟人面前經過,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另一方面是我從沒去過阿琴家,對去她家這件事心里總歸有些抗拒。
那是我第一次踏進阿琴家的大門,雖然我曾無數次從這里飛奔而過。阿琴家的房子和我家差不多,總共兩間貼在一起的磚瓦房,一間放了兩張床是臥室,另一間有灶臺和八仙桌是大廳。阿琴家的后門是一片松林,村里的牛大半都拴在那里,可能是被樹遮蔽了部分陽光,她家里顯得有些陰暗,伴著一股潮濕的霉味。那一天只有阿琴母親在家,我們把手頭的東西放在地上便匆匆走了,也忘了她說了些什么,或許根本就沒有注意去聽吧,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竟會不自覺緊張起來,心里只想著快點離開。
3.
當我從別人口中聽說阿琴要結婚的消息,我是有些驚訝的,會是什么人要娶阿琴呢,我心里總帶著這樣的疑問。
那時村里像阿琴這般大的姑娘基本都結婚生娃了,想來想去也只剩下阿琴。她父母為她的終身大事操心不已,因為女兒精神不正常,家里又窮,想著怎么會有人愿意娶呢,但是就這樣一直單在家里也不是辦法,一個人一輩子還是要找一個能夠依靠的人啊,不然老了怎么辦呢。村里也有人給阿琴介紹過,是鄰村的一個瘸子,懂一點縫紉的手藝,平時趕集在集市里的一個小角落給人縫補舊衣服、舊鞋子。但是瘸子看不上阿琴,嫌棄她是個瘋子,娶回家能干什么,管都管不住。后來這事也就作罷了。
村里有人為阿琴鳴不平:“阿琴就是生病了,要是沒病,怎么輪得到那個瘸子。”是啊,阿琴要是沒瘋該是怎樣的光景呢,應該已經大學畢業了吧,有了一份讓家人驕傲的工作吧,會有很多優秀的男生追求吧,說不定也已經結婚了。可是現實就是殘酷的,也能理解瘸子的心情,你好看有什么用呢,你是個瘋子,連話都說不上,自己已經殘疾了,又怎么去照顧一個什么都做不來的人,這樣的生活只會讓人更難受罷了。
但阿琴還是要結婚了,對方不是瘸子也不是傻子。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是聽別人說男人不是本地人,是個孤兒,被阿琴爸爸領回家的。我后來見過他,長相普通,個子不高,瘦黑瘦黑的,想來也是個苦命的人吧。后來他和阿琴在村里的祠堂辦了簡單的婚禮,我們又趴在大門那里看,阿琴穿了件紅色的上衣,臉上還抹了粉,傻傻地被她母親扶著,有些好看。大人立在一旁說:“阿琴還是有福氣的。”
阿琴結婚后,就很少見她撐一把雨傘站在祠堂門口發呆了。聽說男人帶她去大城市看了病,拿了很多藥,阿琴吃了之后,漸漸的正常了許多,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她也可以幫家里干點細活。后來阿琴懷孕了,我常常見她坐在家門口的竹椅上縫東西,大致是為小孩做些衣服尿布之類的,那時的她嘴角總是浮著一點點笑容,是幸福的滋味吧。
阿琴生下女兒青青后,有時會抱著她在村子里走,女人們見到了多會停下來逗逗她的小孩,嘴里說著:“長得真好看哩,像媽媽呀。”可能是很久不和外人說話了吧,她每次都安安靜靜的,不說一句話,伴著淺淺的笑容。有次我從她家門口經過,此時已經不像以前那般害怕了,阿琴突然叫住我:“你是秋生家的孩子吧?”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正敞開胸脯給青青喂奶,因為我是小孩吧,她沒有覺得不妥。我說:“是啊。”她繼續說:“聽說你學習不錯呢,真好。”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那是我第一次和阿琴說話,帶著些緊張和興奮。
接下來的日子,阿琴漸漸的從生活中淡去了,一方面我慢慢長大,對很多事情并不如從前那般好奇,另一方面阿琴生下青青后,情緒穩定,加上藥物的治療,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犯過病了。好像一切都歸于平淡了,阿琴也在兩年后生下了一個男孩,她平日里在家忙家務、帶小孩,她男人和父母忙著田間的事,偶爾去外面做小工補貼家用。直到我上高中的時候,阿琴有次出門,忘了把放在凳子上的藥放回柜子里,其中有醫生給她開的安眠藥,男孩看見了,以為是吃的,便拿著吃起來。阿琴回來的時候,看見男孩躺在地面上,嘴里冒著白沫,她嚇壞了,立在一旁嚎啕大哭起來。旁邊的鄰居聽見了,趕忙通知她的家人,把男孩送去了醫院。可終究還是晚了,男孩在洗胃的過程中就沒了呼吸。平淡的生活沒有了,一點點的幸福沒有了,有時候命運就是這么怪吧,不會因為你過得艱苦而少給你些磨難。
我一直在市里念書,很少回家,一些事情都是從母親那聽來的。男孩死后,阿琴又犯病了,經常一個人跑到村頭哭哭啼啼。“苦命的人兒。”母親最后總是這樣說。后來男人為了更好的給她治病,帶她去市里討生活,租兩間很破的房子,青青也跟著去市里上學了。男人白天用板車給別人拉貨,阿琴由她母親照料著。那時去市里給別人拉貨還能賺些錢,村里很多年輕一點的人都跑出去了。
我也不知道后來的阿琴過著怎樣的日子,她們一家自從出去后就極少回鄉下了,聽說賺了一些錢,但更具體的就不得而知了。
最后一次見她是去年冬天,他們一家回來過年,我坐在家門口曬太陽,她和男人并排著沿著馬路走過來。看見我媽的時候,她叫了一句:“嬸。”我媽說:“回來過年了啊。”我媽叫他倆進屋吃點心,她說:“不了,不了,就是在村里隨意逛逛。”她看見我的時候說:“你是秋生家的兒子吧,長這么大了,都認不出來了。”我笑著說:“是啊,怎么會認不出來。”她笑起來,帶著些許的驕傲,說:“我家青青也上大學了。”我說:“真好。”然后她和男人悄悄地說些什么,沿著馬路越走越遠,冬日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金燦燦的。
陽光真好,我心里想。
文/小來(轉載約稿請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