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宜機場的風穿過七年時差》
我在浦東機場免稅店看見那支虎標萬金油時,樟宜機場的熱風突然漫過七年光陰。指尖觸到玻璃罐上凹凸的華文標簽,薄荷混著樟腦的氣息涌進鼻腔,恍惚又看見他站在宿舍樓下,白襯衫領口沾著東南亞的陽光,掌心攤開的正是這樣一罐清涼油:"給你,治你總也睡不醒的春困。"
一、赤道以北的雨季
21歲那年春天,我在復旦交換,他從新加坡國立大學來修短期課程。第一次在跨國文化交流課上遇見,他用帶著奶油味的Singlish做自我介紹,尾音總像浸在椰漿里打了個轉。我憋笑記下他的名字:陳嘉揚,新加坡河畔長大的華人,喜歡在課后繞著光華樓跑圈,書包側袋永遠掛著個磨舊的魚尾獅鑰匙扣。
梅雨季來得猝不及防。那天我在圖書館查資料,玻璃窗上的雨簾突然被撞開道縫隙,嘉揚舉著半濕的傘探進頭:"要不要去吃海南雞飯?后門巷子里的新加坡阿姨開的店。"他說話時,傘尖的水滴在瓷磚上濺成小小的星子,我鬼使神差地合上筆記本,任他把我拽進潮濕的暮色里。
小店里飄著香茅與斑斕葉的氣味,阿姨往我們碗里多添了勺雞油飯,嘉揚教我用福建話道謝:"感恩啦,阿姨。"他的筷子夾起金黃的雞皮,在醋汁里晃了晃:"新加坡的海南雞飯要用黑醬油,不過這里的辣椒醬倒是夠辣。"我咬下一口溫熱的雞肉,忽然發現他腕骨處有片淺褐色的胎記,像片迷你的魚尾獅剪影。
二、被折疊的時光標本
我們開始在課余晃蕩上海的街道。他會在弄堂里的老裁縫鋪駐足,看老師傅用竹尺量衣料,說這讓他想起新加坡的芽籠士乃,那些藏在高樓間的手作老店。五月末的某個傍晚,我們坐在外灘防汛墻上,他指著對岸的燈光:"新加坡的濱海灣沒有這么多摩天樓,但魚尾獅的嘴里會噴出真正的海水。"晚風掀起他的襯衫下擺,我看見他后腰上若隱若現的紋身——后來才知道,是用四種語言寫的"家"。
他教我講Singlish,把"不好意思"說成"sorry lah",說"等一下"要加個上揚的"hor"。作為交換,我帶他逛復旦的相輝堂,在櫻花樹下給他拍照片,他總說鏡頭里的自己像株被臺風刮歪的雨樹。有次在教學樓天臺,他忽然掏出支鋼筆:"寫給你我的地址,以后可以寄明信片。"深藍的墨水在紙上游走,新加坡郵區代碼"119243"像串神秘的密碼,被我小心折好收進錢包夾層。
離別的日子在黃梅天里抽絲剝繭。最后一次去那間海南雞飯店,阿姨往我們手里塞了包斑斕葉糯米糕:"小情侶要常來啊。"嘉揚沒反駁,低頭替我剝開往糯米里嵌椰絲,指尖沾著的綠色汁液,像把赤道的夏天揉進了上海的梅雨季。結完賬出門時,他突然把魚尾獅鑰匙扣摘下來塞給我:"掛在你書包上吧,這樣你每次回宿舍,就像帶回一點新加坡的光。"
三、跨洋信箋上的潮汐
樟宜機場的安檢口,他的白襯衫洇著汗漬,行李箱上貼著魚尾獅貼紙。我遞給他那罐用了半瓶的清涼油,他笑說:"回去要想念上海的梅雨季了,畢竟新加坡的雨,下完就是晴天。"轉身前,他忽然用指尖碰了碰我手腕:"其實...魚尾獅的傳說里,獅子頭代表新加坡,魚身是因為我們原本是漁村。"話沒說完就被廣播聲切斷,他揮了揮手,消失在穿堂風里,像條游回深海的魚。
后來我們寫了半年郵件。他說國大的圖書館外,雨樹的落葉會鋪成紅地毯;我說復旦的銀杏黃了,踩上去像踩碎他寄來的明信片上的陽光。他發來濱海灣的跨年煙火照片,我回傳外灘的燈火,兩張照片里的夜空,隔著六個小時的時差。直到有天他說拿到了美國的offer,郵件末尾的"see you"后面,跟著三個褪色的句號。
四、鑰匙扣在抽屜里發了芽
此刻我捏著那支萬金油,免稅店的冷氣把回憶凍得發脆。手機突然震動,是新加坡的新聞推送:樟宜機場第三跑道啟用,配圖里的魚尾獅雕像正在翻新。我摸出包里的鑰匙扣,陶瓷魚尾獅的釉面早已磨出細痕,卻還固執地銜著半片不存在的海水。
七年間,我去過一次新加坡。在魚尾獅公園,特意買了罐虎標萬金油,卻沒敢按地址尋去他說的芽籠士乃。濱海灣的魚尾獅正在噴水,穿白襯衫的男孩從鏡頭前跑過,后腰的紋身閃了一下——不是他,又好像是所有21歲夏天的重疊。
回國前一晚,我在酒店給當年的郵件寫了封未發送的回信。窗外的雨突然傾盆,像把赤道的季風卷進了北緯一度的夜。信末寫:"其實那天在天臺,你鋼筆漏墨染藍了我指腹,那抹藍在洗手時散成海,至今還在我夢里漲潮。"
結賬時,免稅店的收銀阿姨指著我手里的萬金油:"小姑娘,這個治鼻塞頭痛最靈驗啦。"我笑著點頭,沒說它治不好的,是藏在時光褶皺里的,某個永遠21歲的雨季。
走出機場時,晚風掀起衣角,仿佛有句沒說完的Singlish從七年前的樟宜機場飄來:"你知道嗎...魚尾獅的眼淚,會變成星星落在相思的人夢里。"而我掌心的鑰匙扣,正悄悄接住了今年春天的第一顆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