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
他和她的初次相遇是在1990年。那年,他九歲,她六歲。
他是北京人,有著良好的家境和桀驁的性格。首次相遇是在他家附近的一個(gè)紅綠燈那里,他雙手插在褲兜里,要趕去對面的少年宮去學(xué)琴。為怕遲到,頗為不耐地抬起手腕頻頻看表,腳下踩的是那個(gè)年代還很少見的滑板。
她是安徽人,跟著母親到北京的姨母家探親。當(dāng)時(shí),她的母親緊緊拉住她的小手,帶她去一街之隔的姨母家。她穿著一條雪白的紗裙,臉上帶著朝霞的顏色,腳上穿著黑皮鞋,行走在九歲小男生深深淺淺的心事里頭。驚鴻一瞥,和他的目光相遇,又旋即分開。從歲月的花影里走過,只留下一地的芬芳。
他是北京人,她是安徽人,此時(shí)他們之間的距離是1298KM。
再次相遇是十年后。他已經(jīng)是首都師范大學(xué)的一名大學(xué)生,而她也考來北京。十月份的香山紅葉似火,他們在如火的紅葉下重逢。那天,他走在她的前面,沿著蜿蜒的山道一路上升。突然他一腳踩空,整個(gè)人向前撲去。跟在身后的她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小心”。
他狼狽不堪地直起身來,胡亂地捋了捋劉海,局促地說了“謝謝”。
“不用”,她淺淺笑著,抬起頭來。和他的目光交錯(cuò)。
他呆住了,他從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女子,也從未見過這樣干凈到無邪的笑容。她走了幾部,來到前面的一處欄桿面前站定,笑笑地看著他。他被看得手足無措,但有一種叫“幸福”的東西,卻從內(nèi)心升騰而起,讓他在今后那些風(fēng)雨如晦的日子里每當(dāng)想起,便覺得安全而有力量。
她的女伴在前面叫她,她回過頭,笑著招招手:
“我先走了,再見。”
他突然醒悟過來,奮力撥開人群,向她在的地方追去。但是一群女孩子矯健如同小鹿,待他氣喘吁吁地趕到山頂,早已芳蹤已緲。他只來得及聽見她們喊她的名字。
“冰雁”。
他惘然地笑了,這個(gè)名字真是適合她。凜如冰雪,南來之雁。但是他不喜歡這個(gè)名字,因?yàn)椋鶗銜w。他害怕自己終將徹底失去她。
那一次,他在欄桿頭,她在欄桿尾,他們之間相隔5M。
他沒有想到,這次分別,竟然又過去十年。
十年里,相思如春草,擾亂逐春生。他發(fā)了瘋一樣地穿梭在北京的各大高校里尋找。但北京大大小小的高校有數(shù)百所,他孜孜不倦地找了七年,終于在二十六歲那年放棄。
他開始有了各種各樣的女人,也有了各種各樣的故事。他開始愛別人,也被別人所愛。傷害別人,然后被別人傷得傷痕累累。越來越放浪形骸的他甚至有了句名言“只有懂得女人和酒的人,才懂得人生”。但他內(nèi)心始終有一個(gè)最柔軟的角落沒有被塵世攻陷,那個(gè)角落屬于那個(gè)叫冰雁的女子。
他終于厭倦,他和女友分手,退出了從前的交際圈子。他甚至找出了塵封已久的古琴,說不上為什么,只是直覺她會喜歡。多年不觸琴弦,他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樣子依然意出塵外。
突如其來的清心寡欲讓他的父親很是驚喜,也讓他終于做出把家族產(chǎn)業(yè)交付給他的決定。聽到這個(gè)決定,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的他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沒有拒絕,而是聽從安排去了父親位于安徽霍山的總公司。
在去霍山的高速上,他一邊開車,一邊心酸地想,雖然不能和冰雁重逢,但是總算可以去南方,去彌補(bǔ)他曾經(jīng)缺失的冰雁的世界,對他來說,也是幸福的吧。
到了霍山,他為這人間的絕佳風(fēng)景所迷,眼角竟有了淚水。他開始慶幸他終究舍棄了北京的浮華,也許他早該到霍山來,他路過海的時(shí)候海不說話,他走過山的時(shí)候也聽不到回答;愁思襲人無計(jì)回避真牽掛,不知天涯何處有那我思念的他。他不止一次想要遇到他,想象著他們會在命運(yùn)的下一個(gè)路口重逢。但是又想,遇到又怎樣?從前的日子,一年是一年;現(xiàn)在的日子,一年是好幾年。滄海桑田人事全非,縱然遇到,還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煩惱?總是君若揚(yáng)路塵妾若濁水泥,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罷了。
他到的那天,父親為他舉辦了一個(gè)盛大的歡迎儀式。他想拒絕,但還是去了。
在會上,父親鄭重將他公司的副總,也是他的助手介紹給他。那是一個(gè)一身美好的女子,穿一身香云紗的旗袍,對他遙遙舉杯,笑靨如花。
他抬頭,頓時(shí)愣住。
眼前人竟然是冰雁。
冰雁也認(rèn)出了他,愣了一下,隨即釋放出顛倒眾生的微笑,將拿著杯子的手伸向他,手腕上的翡翠鐲子泠泠碎響。
他將冰雁的手連同紅酒杯一同握在手里,耳邊響起勃朗寧夫人的詩:
“他望了他一眼,她對他回眸一笑,枯萎的生命瞬間復(fù)蘇”。
他叫張一琴,其實(shí)是一張琴,因?yàn)樗母改付ㄇ榈臅r(shí)候,定情的信物是一張古琴。
她叫李冰雁,她的父母定情信物是一只冰種翡翠刻成的玲瓏飛雁。
而此時(shí),那張琴和那只雁都靜靜地?cái)[放在一起,像一種天長地久的約定。
冰雁倚在阿琴懷里,月已淡,淡若星光。星光倒映在冰雁的眼睛里,讓她的眼睛幽深如同海洋。知道阿琴名字的涵義之后,冰雁就開始稱呼他為阿琴。他也很開心的答應(yīng)著,耳邊傳來琴瑟和鳴的聲音。
他們每天都要聊很晚,像是要把一生的契闊訴盡。
? ? 伊昔不梳頭,秀發(fā)披兩肩。婉轉(zhuǎn)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 ? 今天,是他們的好日子。
阿琴拔下冰雁頭上的步搖,解開冰雁的發(fā)髻,長發(fā)如水般瀉下,如同一室的月光。阿琴偷偷地用手量了一下他和冰雁的距離。此時(shí)他們相聚0.00M。
他們終于合一。
? ? 0.00M。那是靈魂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