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西域副校尉陳湯與西域都護騎都尉甘延壽奉命出使西域。
“沈勇有大慮,多策謀,喜奇功”的陳湯決定干一件大事——殺掉匈奴郅支單于。
十多年前,宣帝時,匈奴發生內亂,五個單于互相攻伐,爭奪王位。其中實力最強的兩個,分別是呼韓邪單于和郅支單于。兩人都將兒子送到漢朝為質,向漢朝稱臣,意圖獲得漢朝支持,統領匈奴。
漢朝對兩個質子悉數接受,但對于支持誰,則一直議而不決,沒有定論。
呼韓邪沉不住氣,親自前往長安朝見漢宣帝,希望宣帝支持他。結果,郅支單于以漢朝不尊重自己為由,趁著呼韓邪入漢未歸的時機,出兵滅掉其他三個單于,統領匈奴部眾,扣押漢朝使臣,公然與漢朝為敵。
幾年后,郅支單于想要回自己在漢為質的兒子,便在漢元帝初元四年(公元前45年)派人前往漢朝,假意稱臣,希望漢朝送質子回國。
為向郅支單于表示漢朝的善意,元帝派衛司馬谷吉送質子歸國。皇帝的意思原本是讓谷吉將人送至邊境即回,但谷吉堅持將質子當面交付郅支,拿自己的性命試探郅支與漢通好的真實性。結果,郅支果然并不想與漢通好,當即殺掉了谷吉。
自知得罪了漢朝的郅支,西逃至康居,與康居王互相嫁女,互相做了對方的岳父,結為同盟。不久,看漢朝并未興師動眾前來討伐自己,便又重起雄心,殺了康居王,占了康居國,發兵四處征伐,西域諸國大有尊郅支而疏大漢之意。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出使在外的陳湯動了殺掉郅支的心。
甘延壽對陳湯的建議深表贊同,但是他認為,在行動之前,必須先向皇帝請示一下,請示獲批之后再去征討。
陳湯卻認為不可先行奏報,因為,奏報一旦到了朝廷,皇帝必定要召集群臣商議,那幫從沒出過遠門的文官屁事不懂,除了講一堆這樣不行那樣不行的大道理之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好的建議,而且,十有八九會被他們否決。
一個主張請示,一個主張自行作主,本來這事兒還在猶豫的時候,偏巧甘延壽病倒了,一病就是很長時間。陳湯覺得機不可時,趁甘延壽病中無力視事,召集屯田吏士和周邊一些西域部落的兵士,湊起一只漢胡混雜的四萬余人的軍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甘延壽雖然極不情愿,但木已成舟,也只好聽從陳湯,與他一起出征。
這場仗打得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艱難,實際上,由陳湯和甘延壽率領的這支漢胡混亂的軍隊,一路基本沒遇到什么像樣的抵抗,很快就到達了郅支單于所在的城廓,圍困并攻打數日之后,單于戰死,太子等人死的死、降的降,這支匈奴軍隊很快就土崩瓦解了。
這場戰事中值得一提的事情一共有兩件:一是在圍困郅支時,匈奴一方出現了一支“百余人夾門魚鱗陣”的特殊軍隊,據信,他們是匈奴從羅馬帝國俘獲的羅馬軍隊;二是戰事結束之后,甘延壽和陳湯在給皇帝的上疏中寫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話,叫作“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戰事一結束,接下來就要開啟斗嘴環節了,而這個環節的斗爭,比戰爭上還要殘酷。而且,陳湯和甘延壽出兵屬于“矯制”,即不經批準擅自出兵,屬于大罪,這就更給兩人的命運增加了諸多變數。
元帝朝廷上下需要處理的第一件事,是如何處置郅支單于的尸體——是直接挖個坑埋了,還是吊起來掛上幾天再埋。
這可不是個小問題,因為當時正是春天,按照節令,正是萬物生長之時,也是埋葬各類遺骨之時,按節令不宜懸而不埋。但有人卻提出疑義,說,當年孔子誅殺優施,時值盛夏,尚且斬其首,令其“首足異門而出”,以儆效尤,對待郅支,更要掛他十天半月的,以顯我強漢之威風。
元帝聽后,采取了后一種處理方式。
元帝朝廷需要處理的第二件事,是在甘延壽、陳湯班師回朝時,要不要派使者去路上迎接的問題。
根據慣例,大將出征得勝回朝,皇帝一定要派使者出城遠迎,以示嘉獎。但這次卻有些特殊,因為出征的事情不是皇帝批準的,勝利卻是皇帝希望的,迎與不迎,就成了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
按照多數大臣的想法,不僅不必派人迎接,還應該將甘延壽、陳湯直接捆起來,押解回京。至于原因嘛,表面上當然是因為他們沒報請皇帝同意便擅自出兵,屬于大逆不道的“矯制”,不過,真實的原因則是,這兩個人不大招人待見——甘延壽的問題是,中書令石顯曾想把妹妹嫁給他,但被他拒絕了,讓石顯感覺很沒面子;陳湯的問題則是,這人比較貪財,搞了很多來路不明的錢,卻不肯跟大伙分享。
對此,陳湯上疏說,我和弟兄們出生入死,滅掉郅支,威振西域,如果沒有使者來迎接,反而被抓起來,不僅冷了弟兄們的心,也會讓人以為皇帝跟郅支是一伙的,要替郅支報仇呢。
這一次,皇帝聽從了陳湯的建議。
元帝朝廷需要處理的第三件事,是甘延壽、陳湯的賞罰問題——是論功行賞,還是功過相抵呢?
中書令石顯和丞相匡衡都認為,這兩個家伙擅自興師,不殺掉他們就不錯了,如果再加官進爵,將來出使西域的使者就可能都有樣學樣,也都搞搞“矯制”的事,很容易為國招禍,這個口子堅決不能開!
宗正劉向,就是那個編撰了《戰國策》的劉向,認為應該加封二人。到底是個搞文字工作的,口才也好,劉向吧啦吧啦說了一大通,又是《詩》又是《易》又是《司馬法》的,反正就是論述陳甘二人人才難得,功勞顯著,為了吸引更多人為國效勞、為國分憂,必須重賞二人才行。
這一次,皇帝聽從了劉向的建議。當然,在封賞的詔書里,還是數落了一番兩人“矯制”的罪過,數落完了又大度地一筆勾銷,功不掩過,瑕不掩瑜,予以嘉獎。
不過,雖然皇帝喜歡甘延壽和陳湯,但皇帝會死啊,尤其是漢朝的皇帝,長壽的沒有幾個。過沒幾年,漢元帝駕崩,漢成帝繼位,丞相匡衡立刻以陳湯殺掉郅支單于時,曾從康居國搞了一大筆金銀財寶據為己有為由,免去了陳湯的爵位和職位。
至于那位甘延壽嘛,他當時已經死了,所以也就幸運地躲過了一劫。
這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干活的永遠斗不過動嘴的,你出生入死活著回來,別人嘴巴一動就能讓你再死一回;你用鮮血和汗水創造的成績,在別人那里,被抹掉也可能只是一句話的工夫而已。
可惜的是,古往今來的諸多為將者,認識到這一點的少之又少,所以,像陳湯這樣的悲劇性人物,便不可避免地多如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