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阿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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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紫生于六十年代,爸爸在城里上班,媽媽是民辦教師。家境不錯。阿紫長著銀盆大臉,笑起來嘴角有兩個小酒窩。她媽是老師,她在學校自然很吃香,小學到中學一直是班干部,還是文藝活躍分子,領舞領唱每次都離不開她。不過說老實話,阿紫是沒有藝術細胞的,跳起舞來胳膊腿比較僵硬,唱起歌來也跟不上節奏,但是她媽是老師,她站在臺上膽子正。

阿紫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在家閑著。她爸很喜歡她,一來阿紫是老大,多數父母比較喜歡第一個孩子。二來因為阿紫在爸爸難得回家的日子里極力的表現,爸爸眼里看見的阿紫乖巧能干,小小年紀做起事來有板有眼,將來絕對是做家務的一把好手。

阿紫在家一閑就是兩年,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阿紫爸對女兒生出無限的憐愛之情,他不忍心讓阿紫嫁給農民,一輩子吃苦受累,變成一個粗俗壯碩的農婦。阿紫爸托人給女兒在他工作的城市郊區找了個對象,雖然也是農村,可是畢竟在城市周邊,農民多以種菜為生,衣著比較洋氣,口音跟城里人一個腔調。

阿紫跟未來丈夫第一次見面是在初秋,小伙子姓高,看起來老實巴交的,矮胖,蓄平頭,圓臉,黑紅臉膛,濃眉毛,圓鼻頭,小嘴巴,不愛說話。

阿紫心里沒看上小高,嫌他長得不帥。阿紫愛看小說,她理想中的愛人應該像小說林海雪原中少建波的模樣,高大魁梧,濃眉大眼,氣宇軒昂。介紹人說,阿紫,你文化高,可以跟小高寫信交流。阿紫猶猶豫豫點點頭,她就是這種性格,從來不明確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該表態的時候,總是模棱兩可。

其實阿紫有她的小九九。雖然沒看上小高本人,但是他的家庭優勢還是很不錯的,小高是獨子,姐姐已經出嫁,妹妹正在讀高中,父親在城里上班,母親在家種菜。而且介紹人還說了,小高他舅是村主任,像阿紫這種有文化的媳婦,將來可以擔當婦女主任或者出納,總之一句話,阿紫過了門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接下來的日子里,阿紫趁家里人都睡了以后,開始偷偷地給小高寫信。阿紫喜歡語文,尤其喜歡寫作文,別的同學苦于沒東西寫,她卻是一寫起來就剎不住閘。

寫信的好處是你可以天馬行空,展開想象的翅膀。阿紫就把小高想象成少劍波。怎奈小高只有小學文化,阿紫的信有四五頁之多,小高拆開信封,看了幾行就感覺頭暈眼花,胸悶氣短,一頁紙還沒看完,就焦躁起來,干脆不看了,順手往家里某個地方隨手一扔,總之是走到哪里丟到哪里。弄得家里到處都是信。

國慶節,阿紫到小高家里去,發現她的情書成了公開信,家里隨處可見,這里一張那里一張,甚至廁所里也有。

阿紫紅著臉悄悄收拾了這些信,裝在兜里,準備回家后銷毀。

阿紫對小高滿肚子意見,卻一個字都不說出來,她就是這樣一種人,有話不說在當面,而是悶在心里,讓對方猜謎。結果兩個人在一起,氣氛就不是那么的融洽。

阿紫發誓不給小高寫信了。

作為禮尚往來,過了幾天,小高又到阿紫家去了一趟,阿紫媽讓阿紫帶著小高到村外的水庫上看風景。阿紫領著小高,扭扭捏捏從村道上走過,去往水庫,村里人都知道,阿紫有男朋友了。

兩個人認識了半年,到了年底,就結婚了。

年味還沒過散盡,阿紫就害喜了。阿紫害喜仿佛很重,吃啥吐啥,整天像只病貓似的窩在沙發上。她婆婆長得五大三粗,說話高喉嚨大嗓門,性格也是粗線條,精力旺盛,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大正月里也不閑著,忙完家務就到菜地里去了。也不計較阿紫不給她搭把手。

十月底阿紫生下了女兒。

阿紫性格內向,小高也不愛說話,家里多數時候都是靜悄悄的。阿紫有了小孩,名正言順的不用下地,她婆婆也不介意,整天樂呵呵的,仿佛喜事臨門似的。小高對此頗有微詞,但他又不善于表達,憋在心里,話更少了。

阿紫不知道小高的想法,只當小高就是不愛說話,好在她有女兒需要忙活,日子也就一天一天的過去了。

婆婆一心撲在菜地上,種菜是很麻煩的,一茬接著一茬,一年到頭也沒個空閑。

這天上午婆婆蹲在地里給韭菜薅草,感覺有些憋尿,撅著屁股站起來準備上廁所,只覺得血忽的一下沖到了頭頂,腦袋木木的,她一向皮實,也沒當回事。

婆婆回到家,阿紫還沒做中午飯,女兒剛學會走路,拖著阿紫的手在地上走來走去,阿紫用眼睛余光瞥見婆婆回來了,就對女兒說,奶奶都下地回來了,我還沒做飯呢。婆婆放下農具,笑了笑說,你把孩子看好就行了,我做飯。婆婆徑直到廚房做飯去了。

吃罷午飯,阿紫陪著女兒午休,婆婆也午休了,她每天早上五點就起床了,中午必須瞇一會兒。也許是累極了,她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緊接著拉起了鼾聲,聽起來像男人在打鼾。

讓阿紫意外的是,婆婆一覺睡到了日落西山也沒醒,她覺得蹊蹺,就站在婆婆窗戶外面聽了一會兒動靜,婆婆鼾聲如雷,一聲緊似一聲。她心想婆婆也許太累了,就沒打擾,自己到廚房做飯去了。

晩上公公回來,去叫婆婆吃飯,沒反應,用手一推,還沒反應,趕緊的送到醫院,醫生說是腦出血,需要開顱手術。一家人統一了意見,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也不放棄,一致同意手術。

婆婆被剃了光頭,看起來天庭飽滿,地闊方圓,像少林寺的和尚。胸脯隨著呼吸劇烈的起伏,喉嚨里的痰像咔著小玻璃球,骨碌碌響。誰知道婆婆一上手術臺,就停止了呼吸,結果手術沒做成,又給推出來了。

小高認為是阿紫不幫母親著干活,把母親累死的。心里對阿紫又多了一份怨恨,從此跟阿紫的心又遠了一步。

阿紫見小高每天都陰沉著個臉,以為小高還沒從喪母之痛中緩過來,也就不去計較。女兒咿呀說話,會叫爸爸了,女兒卻愛說話,不光把小高叫爸爸,阿紫抱著她去街道上的小賣部買東西,她看見男的就喊爸爸,羞得阿紫滿臉通紅,又不好跟人家解釋,就抱著女兒落荒而逃。

晩上阿紫把白天的事當笑話跟小高學說了,小高的臉更陰沉了,阿紫心里咯噔一下,以為小高懷疑她作風不好,她氣得渾身發抖,懶得跟小高理論,抱起孩子睡到沙發上去了。睡到半夜,聽見小高上廁所,心想小高上完廁所路過沙發時肯定會叫她回臥室睡,畢竟她在這件事上沒有錯,是小高心眼小,小高看起來粗枝大葉,其實心眼比針眼還小。

小高上完廁所,踢踢踏踏回臥室去了,令阿紫傷心的是,小高還把門從里面反鎖上了。阿紫的眼淚淌了下來,想到小高并不是她理想中的丈夫,她下嫁給小高,心里受了多大的委屈,小高不領情,反過來這樣對待她,她對小高的怨氣更大了。

清晨起床后,阿紫一氣之下故意沒給小高做早點,而小高壓根也沒有在家吃早點的意思,臉沒洗牙沒刷就去上班了。小高在村辦服裝加工廠上班,廠里女多男少,小高在廠里無疑是一只香餑餑。村東頭那個長著一雙牛眼睛的姑娘,當著阿紫的面都把小高叫哥。阿紫不喜歡同事同學之間哥呀妹的,聽起來很曖昧。不沾親不帶故,憑什么叫哥?分明是在勾引,丈夫一大早心急火燎,搞不好是牛眼睛在勾魂。

阿紫的心亂了,女兒也來添亂,非要找爸爸,阿紫狠狠地給了女兒一巴掌,女兒的小粉屁股上立馬出現了五個手指印,阿紫心疼地抱著女兒痛哭了一場。女兒卻不哭了,呆呆地看著阿紫哭,兩眼汪著淚,喃喃著,爸爸!

你爸死了!阿紫對女兒喊著,女兒委屈的撇著嘴,一付無所適從的可憐模樣。

阿紫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抱著女兒回娘家了。

這天是星期天,阿紫媽去自留地鋤草了,阿紫在她家慣常放鑰匙的大門門楣上摸到鑰匙開了門,阿紫媽把家里收拾的一塵不染,所有物件都歸置得整整齊齊。阿紫媽是這方圓出了名的愛干凈。

阿紫的眼淚又下來了,她關了院門,關了屋門,坐在床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哭過后,擁著女兒踏踏實實睡著了。

阿紫媽收工回來,見院門從里面插上了,不知道是丈夫回來了,還是孩子回來了。于是她就拍門,拍了半天也沒人應,就繞到后墻,趴在臥室的窗戶上往里瞅,看見阿紫摟著女兒在睡覺,怕吵醒外孫女,嘴對著窗戶小聲地喊,阿紫,給媽開門!

阿紫睡的太實了,竟然沒有聽到。阿紫媽只好回到正門,坐在門口臺階上休息。她從地里割了一把韭菜準備晩上烙韭菜盒子,心想也不知道阿紫幾時能醒來,干脆在門口把菜擇了。

剛擇好菜,門吱呀一聲在身后打開了,媽,你早回來了,咋不叫我呢?阿紫埋怨母親。

阿紫媽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齒。

我也是剛回來,怕把妞妞吵醒,在門外把菜擇好了。你最愛吃韭菜盒子了,媽給你烙去。阿紫媽笑盈盈地說。

阿紫不打招呼回家,肯定有原因,會不會是倆口子吵架了?阿紫媽是個精瘦女人,腿腳利落,她一邊往家走,一邊很快在阿紫臉上脧了一眼,發現阿紫像哭過,也不好追問,就問,妞妞還沒醒來吧?

沒醒,她在路上玩瘋了,嘴就沒停,一會喊爸爸,一會喊媽媽。說到爸爸兩個字,阿紫的心揪了一下,怕被母親發現破綻,嘴角一咧,硬是擠出一絲笑容出來。

母女倆回到屋里,阿紫凈了手,就稀里嘩啦和面,叮叮當當剁餡,一切準備就緒,又馬不停蹄地開始烙。阿紫一生氣就用干活來發泄,直到把自己累麻木了才解氣。

阿紫媽見阿紫賭氣似的干活,也不好說什么,她也是個閑不住的人,就淘米熬稀飯,母女倆很快就做好了晚飯,怕母親多心,阿紫裝著食欲很好,吃了三個菜盒,喝了一碗稀飯,嘴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覺得肚子脹得要爆炸。

吃過晚飯,母女倆逗著妞妞玩了一會,阿紫媽發現女兒好像并不想和她說什么。阿紫確實也沒想著要跟母親訴委屈,她是那種打落牙往肚里咽的女人,一切事情自己做主,好壞都自己扛。

母女倆一時無話,母親說,你坐車也累了,早點休息吧。阿紫點點頭,她知道母親睡覺輕,就抱著孩子去另外一間屋子睡了。

阿紫在娘家一住就是五天,看情形還要住下去。阿紫住在家里,阿紫媽下班就有現成飯吃,倒是輕松了不少,可是女兒已經出嫁,總不能老住在娘家吧?

據阿紫媽觀察,阿紫跟女婿一定是鬧了矛盾,可是女兒是個悶葫蘆,這次回來嘴還是鐵桶似的嚴,女兒不想跟她說,她總不能撬開女兒的嘴巴硬從里面掏話吧?

阿紫媽背著阿紫給阿紫爸打了個電話,倆口子商量著,星期天由阿紫媽陪阿紫回婆家,給女婿一個臺階下,也給女兒一個臺階下。到時候阿紫爸也去親家串門,就假裝是碰巧碰見了妻子。

星期六晚上,阿紫媽說,阿紫,你爸也有一個月沒回家了,我不放心,想明天去城里看他,咱們一塊走好不好?你知道媽有暈車的毛病,就當你陪我,行嗎?

阿紫知道母親是在變著法兒讓她回家,她本來想給小高使使小性,回娘家住上幾天,讓小高服個軟,給她個面子把她接回家。誰知小高是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根本就不給她臺階,她騎虎難下。賴在娘家,怕母親多心,還以為她跟小高有多大的矛盾。依了母親吧,又怕助長小高囂張的氣焰。

阿紫左思右想,決定還是按母親的意思辦。

星期天一大早,母女倆抱著孩子坐長途汽車出發了,下了長途車,母親又說,你看妞妞的眼睛都睜不開了,肯定是路上太疲乏了,還是先送你回家。說完也不等阿紫表態,就向通往阿紫婆家方向的公交車站走去。阿紫明白母親的苦心,只好低著頭跟在母親后頭。

回到家是正午,小高沒在家,阿紫拿起暖水瓶給母親倒水,水瓶是空的,到廚房看有啥吃的沒有,進了廚房,把她氣得差點暈過去,墻角掛著蜘蛛網,鍋蓋上的灰能寫字,揭開鍋蓋一看,一股霉味撲面而來,熏得她趕緊扭過臉去。顯而易見,小高自從她回了娘家,壓根就沒進過廚房。

阿紫忍著一肚子氣收拾了廚房,三下五除二給母親做了一碗清湯面,端給母親吃了,母親抹著嘴裝作不經意地問,今天星期天,咋不見小高?阿紫媽話音剛落,小高就回來了,小高不愛說話,見了丈母娘只是咧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直戳戳地站著,一時無話,電線桿似的。倒是丈母娘問他,中午飯吃了嗎?

吃了!吃了!小高說完就扭頭出去了。

阿紫一看小高對自己媽這么冷淡,氣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只是沒辦法發泄,恰好女兒醒來了,她去照顧女兒,女兒沒睡夠覺,在她懷里哼哼唧唧的撒嬌,她一邊哄女兒一邊想對策,等母親走了好好跟小高算這筆賬。

妞妞見媽媽不高興,就不敢大聲哼哼,只是把臉埋在母親懷里小聲哼哼著。小高笑著回來了,原來他是買水果去了,蘋果,梨,香蕉,提了一大袋子,放下袋子就給丈母娘剝了一根香蕉,遞上去,說,媽,路上累了吧?給,吃香蕉。阿紫咬著嘴唇,偷偷地在心里笑了。

阿紫媽吃了女婿接連不斷遞給她的香蕉,蘋果,梨,忙擺手說,好了!不吃了,吃不下去了??辞樾伟⒆细「邲]啥大不了的事情,心想她該走了,再晚就趕不上回家的末班車了。她正納悶阿紫爸咋還不來,就聽見阿紫叫,爸,你咋來了?

想我外孫女了,不能來嗎?

小高依然是咧嘴向丈人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忙著給丈人拿板凳,遞香煙,遞香蕉,丈人不知道先接哪個好,嘴里直說,小高別忙了,我坐坐就走。

送走了丈人丈母娘,小高又恢復了冷面孔。阿紫看小高對她父母那么好,心里想著自己退一步先向小高示個好,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沒想到她的熱臉蹭了小高一個冷屁股,她一賭氣,回臥室睡覺去了。

小高鼻子里哼了一聲,出門找朋友打撲克去了。

小高直玩到晚飯時間,肚子餓得咕咕叫,這才不情不愿地往家走,他跟阿紫都是一副倔脾氣,心想我又沒錯,我憑什么服軟?

回到家,阿紫正給女兒喂飯,小高本想來點志氣不吃阿紫做的飯,無奈肚子不答應,就自己去廚房給自己盛了一碗飯。阿紫回娘家后,他是東家混一頓,西家混一頓,在別人家,他不好意思放開肚皮吃,所以壓根就沒吃飽過飯。小高不得不承認,阿紫做飯確實好吃,其實也就是家常便飯,阿紫做出來的飯味道就是與眾不同。

不是有人說過嗎,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先抓住男人的胃。一頓飯下肚,小高就服軟了,他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摸著滾圓的肚子,走到阿紫跟前,逗女兒說,妞妞想爸爸了嗎?爸爸可是很想你們呀!小高不說你而是說你們,阿紫頭沒抬,看小高下來的話咋說。

妞妞,晩上咱們三個一起睡好嗎?小高說著,抱起女兒就到臥室去了。

阿紫一直沒有說話,她在等小高先跟她說話,只聽小高在臥室里大聲說,妞妞,咱們叫媽媽快點來好嗎?

阿紫在外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怕小高聽見說她巴不得,忙掩了嘴。到了臥室一看,心就跳起來了,小高把他倆口子的枕頭并排放在一起,把妞妞的小被窩靠墻放了,迫不及待的拍著女兒哄睡覺呢。

當初介紹人跟阿紫許諾過,過了門就由小高他舅給安排做村里的婦女主任,或者村里的會計出納,結果孩子都兩歲了,一件也沒兌現。

婆婆在世時,倒是念叨過,也只是說說而已。如今婆婆過世了,再也沒人提了。阿紫有時候還挺慶幸,她數學不好,真讓她干個會計出納,她可能也干不來,就不丟那個人了。

小高時常對阿紫不冷不熱,阿紫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又不愿放下架子追問,倆人一天到晚也說不上幾句話,吃飯時只聽到碗和筷子的碰撞聲,偶爾孩子發出一兩聲喊叫,表明家里有人。

阿紫一直在家帶孩子,村里的工廠每年給各家有分紅,日子雖然不富裕,也勉強能過得去。小高不想在村辦服裝廠干了,嫌不死不活的沒意思,跟同學一起,租了村上兩間閑置房合伙開飯館。也沒跟阿紫商量,阿紫一直蒙在鼓里。

這天中午阿紫不想做飯,抱著孩子到這間新開的飯館吃飯,看見小高穿著圍裙在操作間忙活,她站在原地呆住了。早有人告訴了小高,小高也沒出來招呼她,只是炒了兩個她愛吃的菜,讓服務員端給她。吃完飯阿紫結賬,服務員說,高老板說了,記在他名下。阿紫不買小高的賬,非要問服務員多少錢,服務員為難的漲紅了臉,阿紫見問不出什么來,她估摸出大概的價錢,留下錢,走了。

晩上小高滿身油煙味的回到家,阿紫憋住沒問,小高洗漱了一番就睡了。也許是太累了,不久小高就扯起了鼾聲。阿紫看著小高的睡相,感到很陌生,自己跟他在一個床上已經睡了四年?孩子都三歲了?阿紫有些恍惚。

小高好像知道阿紫在看他,翻過身給了阿紫一個脊背,阿紫宿命地想,也許她跟小高的婚姻關系就是背對背,永遠不能了解對方的心思。

早上阿紫還睡著,小高就悉悉索索起床走了。

女兒上托兒所后,阿紫找了份臨時工作,她不愿意花小高的錢。阿紫的工作是小高堂嫂幫她找的,就是在火車站幫旅店拉顧客,每拉一位顧客掙兩毛錢,這個工作的好處是自由,不耽誤阿紫接送女兒。

小高對阿紫出去工作不置可否,她想干就干吧。飯館的服務員都是從鄉下招來的,初來時言行舉止不光土氣,而且笨手笨腳,合伙人從不給服務員好臉色,小高脾氣好,服務員做錯事,他還對服務員笑,令合伙人很不舒服。

那個叫娜娜的服務員失手把一摞盤子打碎了,嚇得躲在后門外的墻角哭泣,小高走過去安慰她,沒事,碎碎平安嘛!娜娜破涕為笑,她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有一些野性,小高的心莫名其妙的慌慌的,他跟阿紫的新婚之夜都沒這種感覺。

娜娜從此對小高很有好感,端菜時會對小高甜甜一笑,員工吃飯時會挨著小高坐,坐在小高旁邊卻拘謹的不說一句話,不像別的員工吃飯時打打鬧鬧,唧唧喳喳個不停。

合伙人嫌開飯館掙錢慢,退出了,小高又把旁邊兩間房子盤下來,簡單裝修一下,推出了幾樣特色菜,來飯館吃飯的都是回頭客,小高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在方圓名氣越來越大。

娜娜說,小高哥,現在是你一個人在經營,再叫哥倆好飯館有點不合適。應該換個招牌。

小高見娜娜對飯館這么上心,很是高興,就順著娜娜說,哥文化低,你幫哥起個響亮點的名字。

叫好再來酒樓,怎么樣?

小高一拍巴掌說,好再來酒樓,這名字一聽就吸引人,這樣一改把咱們飯館的擋次提高到酒樓的擋次了!為了獎勵你,你就給咱酒樓當領班。

娜娜沒有推辭,欣然接受了。

娜娜當上領班后,儼然變成了半個主人,早來晚走。每次上班,描眉畫眼,頭發燙成卷曲,披散在肩頭,少了純真多了老成。下了班也不走,小高算賬,她趴在對面看,小高也不避她,而且樂意讓她分享數錢的樂趣。娜娜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是姑娘特有的,甜絲絲,膩呼呼,熏得小高錢都數不利索,他用手支著頭,閉上眼睛假裝思考問題,讓自己冷靜下來。

娜娜漸漸地就跟老板娘似的,不光管大廳里的事務,還參與酒樓進貨事宜,時常兩手插腰跟供貨商討價還價,著實潑辣,這點是小高所欠缺的,剛好娜娜給補上了。小高樂意躲在幕后,覺得當個甩手掌柜也不錯。

娜娜仗著小高信任她,就到小高家里去走動,阿紫一看娜娜的言談舉止,感覺有些不對勁,娜娜走后,她發了好長時間愣,想托人去打聽,又怕被人知道家丑。

晩上小高回來,似乎很累,稀哩嘩啦洗洗就睡了。阿紫睡到半夜,就睡不著了,睜著眼睛到天亮,要擱別個女人,也許就會問個青紅皂白,可是阿紫不是那樣的性格,憋在心里,慢慢的發酵。

阿紫看小高的眼神就發生了變化,更多的時候,把小高當成空氣。她在心里覺得,看小高會臟了自己的眼睛。小高也感覺出了阿紫的變化,只是他不善言談,文化水平不高,他心想自己跟娜娜只是有好感,關系是清白的。

這天晩上小高做了一件證明自己是清白的舉動,鉆到了阿紫的被窩里,用實際行動證明他還是阿紫的丈夫。阿紫沒有拒絕,她想如果她給小高生個兒子,或許會挽回小高的心。

結果阿紫真的如愿了,十個月后生了一個胖小子。

兒子仿佛是跟小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樂得小高整天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時常架著兒子鐵蛋在街道上晃悠。為了表示對阿紫的感激之情,他只好將娜娜做了犧牲品,給娜娜多開了兩個月工資,讓她另謀高就。

娜娜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坐在店里不走,非要小高給她一個炒魷魚的說法。小高心里難受呀,他也舍不得娜娜走,可是小高是個傳統的男人,他跟阿紫再沒有感情,阿紫總歸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阿紫見小高收了心,心下高興,給旅店拉客的工作也不干了,安心的在家相夫教子。

可是,酒樓走了娜娜,又來了麗麗。

這麗麗跟娜娜性格相反,是個低調的女孩,總是不聲不響的把自己份內的事情干得很妥帖,最讓小高欣賞的是,麗麗很有顧客緣,很多顧客都是奔著麗麗來就餐的。顧客說吃飯有麗麗在旁邊,心里特別踏實,心里踏實了食欲就好。

小高感激麗麗,給麗麗漲了工資,還讓她當領班,麗麗表面上還是老樣子,私下里卻攢著一股子勁。這天有幫無賴想吃霸王餐,麗麗一改往日的溫柔,實實在在當了一回潑婦。這幫無賴只知道麗麗有一副好脾氣,沒想到麗麗發起火來這么可怕,著實給嚇懵了,糊里糊涂就掏了錢,倒退著出了酒樓。

這事傳到阿紫耳朵里,她的心就慌了,她知道她跟小高的關系又要重蹈覆轍了。

果不其然,小高先是減少了回家的次數,后來干脆不回家了。阿紫沒有像一般女人那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失眠了幾個晩上,把鐵蛋放在了全托班,又到火車站給旅店拉顧客去了。

不管阿紫怎樣強打起精神,她的內心卻是再一次被刺激了,又沒想著發泄,漸漸地,阿紫有些神志恍惚,總是丟三落四,嘴里還念念有詞,旅客就有些不信任她,看見她就躲,她一天也拉不到幾個顧客。好在村里還給她們母子三人分紅,日子也還過得去。

這天早上阿紫送女兒上學,回家路上碰到了小高,小高開酒樓掙了錢,鈴木摩托車都騎上了,后面馱著麗麗,緊緊地摟著小高的后腰,把頭搭在小高肩膀上,笑瞇瞇地跟小高說著話。小高看見阿紫的時候,想把麗麗的頭抖開都來不及,只好把頭一低,加大油門呼嘯而過,蕩起的灰塵迷了阿紫的眼睛,阿紫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好不容易擦干了眼淚,抬起頭腦袋卻迷糊了,眼前是陌生的街道,左看右看也不認得回家的路。

小高自知理虧,把酒樓生意交給姐夫打理,張羅著給家里蓋樓房。他怕阿紫不愿意到親戚家借住,就給阿紫留下一間房子,那間房子到時候用來蓋廚房,不影響大局。

阿紫聽說蓋房子,一高興腦袋就清醒了。她提出來借住在隔壁堂嫂家,房子要蓋就一次性到位。說得小高心里酸酸的,根本不敢看阿紫的臉。

新起的樓房是四層,在村子里是最高的,也是最氣派的。小高瘦了好幾圈,本來不大的眼睛變得銅鈴大,說話時骨碌碌轉,倒顯出了幾分機靈。阿紫心疼小高,心里卻是甜絲絲的。

新房里全套家具,新潮的家電,是小高一手采買的。阿紫心里樂開了花,就等著選個好日子喬遷之禧。

這天傍晚,小高跟阿紫說,妞妞和鐵蛋我讓咱姐接到她家去了,辛苦了四個月,晩上到咱家酒樓吃飯吧。

阿紫懷疑地看著小高,小高眼神躲閃,擠出一絲笑容,說,結婚十來年了,咱倆還沒一起在飯店吃過飯呢,到時候你點菜,想吃啥點啥。

阿紫一笑,說,只要你每天晩上都回家,吃不吃飯我不在乎。

小高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顧左右而言他,問阿紫,沙子,水泥錢都給人家結清了吧?

晩上,阿紫來到好再來酒樓,她平常是清高的,不屑跟這些服務員套近乎,她進來也沒有受到熱烈歡迎,只有一個服務員走上前,引領她來到包間門口。

阿紫進了包間,愣住了,婆家的長輩都在,全嚴肅的看著她。她的座位挨著小高的舅舅,落坐后,服務員請示老板,得到可以上菜的指示,就退出去了。

菜很快就上齊了,服務員給每個人面前的杯子斟上酒,小高說,這里不用你服務了,招呼別的客人去吧。

服務員一走,小高就把門從里面插上了。阿紫的心莫名的緊張起來,不知道這頓飯是什么來頭?

小高舅舅看一切就緒,端起杯子,說,首先感謝外甥給我們這次相聚的機會,其次感謝親戚百忙中抽出時間來聚餐。他忽然話鋒一轉,沉痛地說,可是這頓飯我吃的不舒坦呀!

舅舅不虧是當了多年村干部,張馳有度,調整了面部表情,清了清嗓子,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我缺德呀!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惡人只有我來當,誰讓我是鋼子的舅舅呢。

阿紫的腦袋又迷糊了,努力睜大眼睛,也認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周圍都坐了些什么人?

事情是這樣的,開始鋼子跟我說他跟阿紫過不到一起,我都是罵他,后來我觀察了,他倆的性格太像了,都是個悶葫蘆,也都是個死倔頭。話說回來,兩娃都是好娃,可是緣份淺呀!

小高舅舅偏著頭對阿紫說,阿紫,舅舅對不住你了,可是鋼子是我外甥,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痛苦。阿紫兩眼發呆,沒有反應。

小高一直低垂著腦袋,心想不管舅舅處理的好與壞,他都交給舅舅了。

見沒人說話,舅舅接著說,阿紫到高家也有十幾年了,又替高家生了一雙兒女,勞苦功高,鋼子的意思是,新樓房的一二層分給阿紫,一樓臨街,將來是門面房,用來出租,二樓住人,六間房阿紫也住不了,也可以招房客,家具家電全給阿紫。

酒桌上鴉雀無聲,阿紫,你有啥要求說出來,舅舅給你做主。

阿紫眼神空洞,不說話。阿紫是不愛熱鬧的人,除過逢年過節,平時也不大跟親戚走動,跟親戚間的感情都很淡,親戚這時候當然向著小高,齊聲說,好合好散吧!

這頓飯阿紫沒動筷子,阿紫又犯病了,她犯起病來就不吃不喝。

結果,阿紫和小高最后還是沒離成婚。

阿紫的弟弟阿洪頂替了父親的班,星期天愛到阿紫家串門,一進門看見姐姐坐在沙發上發呆,阿洪叫了一聲姐,阿紫一愣,揉揉眼睛,認出了阿洪,哭著說,阿洪,你咋才來?你姐夫不要我了。

阿洪小時候是阿紫帶大的,一直就跟阿紫很親,覺得姐夫配不上姐姐,姐夫要長相沒長相,要文化沒文化,心里頭是瞧不起小高的。他一聽小高要離婚,血騰地就涌上了腦門,臉紅脖子粗的出了門,直奔好再來酒樓,進門在墻角摸了個空酒瓶提在手里,沖到小高面前,罵道,好你個王八蛋,長本事了,想當初你連我姐的信都看不懂,你有什么本事張狂?

小高嚇得鉆到桌子底下,阿洪,你別亂來,有話好商量!

沒什么好商量的,就要你一句話,這婚是離還是不離?痛快點!

小高低下頭。

說話!阿洪在桌子角上磕碎了酒瓶,用玻璃尖對著小高的喉嚨。

這婚我不離了還不行嗎?小高哆嗦著求饒。

有種你出來,白紙黑字的給我寫清楚。

小高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找了一張空白紙,寫下,我保證不跟阿紫離婚,如有違反,愿意無條件接受阿洪處置。

阿洪裝了保證書,揚長而去。

小高依然不回家,卻是再也不提離婚的事。

這天上午阿紫坐在沙發上織毛衣,她表妹小紅扭著屁股來了,表妹也嫁到了郊區,離阿紫家不遠。小紅燙著個爆炸頭,戴著哈蟆鏡,進門也不卸掉,嗵地往沙發上一坐,因為用力太猛,險些把阿紫彈到地上去。

好長時間不見你,還以為你失蹤了呢。阿紫討厭表妹一驚一乍的性格,淡淡地說。

小紅忽然撲到阿紫懷里,阿紫怕毛衣針戳了她,忙把毛衣舉過頭頂。小紅緊緊的摟著阿紫,說,姐,你說我們倆上輩子得罪了什么人,這輩子要叫男人欺負?

阿紫要面子,受再大的委屈都不愿意給誰訴說。小紅,你一口一個我們倆,我聽不明白,你說你的事別扯上我好嗎?再說了,我好好的,我有什么事?

小紅松開阿紫,坐直身子,在心里哼了一聲。說,對,說我的事,軍民是個王八蛋,在外面胡搞我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罷了,誰知道后來竟然蹬鼻子上臉,我一句話說得不對,就對我拳打腳踢,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下去,就跟他對打,可憐的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他打起我來是下死手的。有時候我真想給他弄一包老鼠藥滅了他!

阿紫卻有些羨慕小紅,軍民打她雖然疼痛,可是軍民是實實在在的,小高不打她不罵她,卻是完全蔑視她的存在,她倒是希望小高跟她吵跟她鬧,起碼家里還有生機。

小紅走了,阿紫坐在沙發上發呆,想不明白小高為啥不跟她提離婚的事了,是他回心轉意了?還是他另有打算?

阿紫又犯了迷糊,妞妞放學回來她都不知道。媽,還沒做飯?我下午值日,要來不急了。妞妞已經是十四歲的姑娘了,上初二,長得像阿紫的翻版。阿紫一激靈,清醒過來了,慌慌張張地說,媽給你錢,你去隔壁吃一碗砂鍋。女兒聽話的拿了錢,她知道,媽媽讓她吃砂鍋的潛臺詞是,不許去好再來酒樓吃飯!

打發走妞妞,阿紫去廚房給鐵蛋做飯,鐵蛋上小學五年級,那孩子隨他爸,是個溫吞水性格。小學離家不遠,前面拐個彎就到了。鐵蛋放了學不著急回家,繞到村小賣部,小賣部門前永遠有一堆人在下象棋,他每天不看上一眼就不甘心。

鐵蛋放學來到棋攤,那里已經里三層外三層把下棋人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六歲學棋,人多他不怕,他自有妙招,一般人看棋都是叉著兩腿,撅著屁股,他貓著腰從人家胯下往前鉆,就像走迷宮,一繞兩繞就擠到最前面了。蹲下,目不轉睛地看,運氣好的話,有一方去解手,他就悄沒聲息的上去頂了那人的缺,幫人家走幾步棋,那人解完手回來,一看小家伙走的棋路,就笑了,說,高鋼家這小家伙,看起來傻傻的,心里卻豁亮,走的全是妙招。鐵蛋得了夸獎,心滿意足的又從胯下鉆出去,回家了。

回到家,阿紫剛把飯做好,娘倆誰也沒說話,鐵蛋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心急火燎的往嘴里扒飯,阿紫心里說,又去看下象棋了吧?感情象棋是你祖先,一天不見都不成。阿紫對孩子有意見也憋在心里,從來不吼孩子,也不打罵孩子,要說她有多愛孩子,也說不上來。

吃罷午飯,阿紫繼續織毛衣,想心事,她手上的毛衣是給母親織的,母親當了二十多年民辦教師,以為熬到最后自然會轉成公辦教師,后來政策變了,要考試才能轉正,她連續考了三年,都沒考上。就有了心理障礙,一上講臺就出虛汗,原來上課不用拿講義,內容都在腦袋里裝著,自從連考三次不中后,腦袋就遲鈍了,照著講義都會出錯,就被學校辭退了。

阿紫媽離開學校,就到城里投靠丈夫了。

阿紫想起母親,看看表,才兩點多,就收拾東西準備去城里看母親。其實城里城外也就六站路,這幾年改革開放,農村和外地人大批涌入城市,把城市給擴大了,有些村落被城市包圍起來,形成了城中村。

阿紫來到母親家,母親正在擦洗門窗,母親有潔癖,家里的家具都讓她把油漆擦得漏出了木紋本色。阿紫媽看見女兒來了,就停下手中的活,洗了手,坐下來給阿紫削蘋果,剝香蕉,像天下所有母親一樣,生怕孩子餓著。

媽,我剛吃過飯,這會肚子還是脹的。

從你家過來路上消化的差不多了,再說一只蘋果一根香蕉又不占肚子。阿紫不吃點東西,阿紫媽心里很過意不去,不停地勸阿紫吃,她只好吃了一根香蕉。

娘倆有一搭沒一搭說了一會閑話,阿紫媽是聰明人,女兒不提小高,肯定是兩人關系不好,幾次想把話題扯到小高身上,又怕女兒不高興,她跟阿紫的關系不是親密的母女關系,中間總是隔著一層紙,所以她說話就格外注意,生怕惹阿紫生氣。

阿紫回家路上彎到菜市場買了好多菜,回到家天都擦黑了,兩個孩子還沒回家,趕緊的擇菜做飯,趕到孩子進門就能吃到熱乎飯。

做好飯她去上廁所,她家的廁所和隔壁小高他三叔家的廁所背靠背,合用了一堵墻。阿紫剛蹲下,聽見鄰居廁所有女人說話,也不知道阿紫心里是咋想的,明知道鋼子外面有人,還守在這個家里,農村人就是死腦筋。

是呀,才三十來歲,就守活寡。

阿紫聽出來了,那是小高的堂嫂和她小姑子在說話。她眼前一黑,差點掉到茅坑里。等到說話聲遠了,才拄著膝蓋站起來,腦袋里又糊涂了,找不到茅房的出口。直到妞妞放學回來,憋尿上廁所,才發現了她。阿紫看見女兒,腦袋清醒過來,等女兒解完手一起回家。

阿紫從此一會糊涂,一會明白,她本來就不愛說話,犯病了不說話大家習以為常,也不覺得有什么異樣。她時常忘記給孩子做飯,孩子就到小高的酒樓去吃,起先是偷偷摸摸,后來看阿紫并沒有追究,就放開膽子大搖大擺的出入了。

妞妞和鐵蛋到了酒樓,往那一坐,自有服務員殷勤地招呼,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小孩子都是有虛榮心的,久而久之,優越感就越來越膨脹,壓根不想吃阿紫做的飯了,關鍵是家里吃飯的氣氛不好,阿紫總是陰著個臉,也不說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烏云,讓人覺得憋氣。

十一

阿紫父親突發心梗去世了,父親生前人緣好,前來吊唁的親戚朋友絡繹不絕,阿紫神情呆呆的,別人還以為她悲傷過度。小高也沒露臉,阿紫舅問阿紫媽,家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咋不見小高的人影?阿紫媽趕緊給弟弟擺手,示意他別問了。阿紫舅一臉的疑惑,后來趁阿紫不在跟前,悄悄的跟阿紫媽說,我覺得阿紫的神態不對,是不是受了啥刺激?阿紫媽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弟弟訴說,想了想還是忍了。

阿紫住在娘家一直沒走,她媽也不好意思攆她走,這天妞妞來看外婆,外婆悄悄跟她說,走的時候跟媽媽一起走。妞妞驚訝地說,外婆難道你不知道,我媽跟我爸離婚了,我媽啥都沒要,我判給我媽,鐵蛋判給我爸。

阿紫媽忙問,是什么時候的事?

半年了。我媽也不要我爸的錢,也不知道她是咋生活的?

晩上阿洪回來,阿紫媽就把阿紫離婚以及凈身出戶的事跟兒子說了,阿洪說,不可能呀,上次我教訓過小高,他跟我保證過不離婚,還給我寫了保證書。

你找小高我咋不知道?

我姐也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阿洪就去找小高,小高還在辦公室睡覺,阿洪啪的一聲把保證書拍在桌子上,王八羔子,你倒心安理得的睡大覺!

驚得小高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他吸溜著口水,看清來人是阿洪,忙下床給小舅子倒水喝,沖著外面喊,小劉,讓廚房炒幾個菜端進來!

少來這套,一大早的沒胃口。阿洪說著又把保證書拿起來拍在小高面前,保證書是紙質的,那頁紙不經拍打,嘩的一下裂開了一指多長的口子,這個口子像一個人受了驚嚇,驚訝地張著嘴,只是說不出話來。

小高突然哭了,眼睛一擠,滾出一粒眼淚,一擠又滾出一粒,就像擠牙膏似的。小高一哭,阿洪有點措手不及,就同情他。誰知小高還沒完沒了,阿洪就鄙視他,看不起他,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哭鼻子,不是懦弱,就是虛偽。他手一揮,吼道,別擠貓尿了,說正經事!

小高一邊擠眼淚,一邊開保險柜,拿出離婚協議書讓阿洪看,阿洪知道現在說什么都已經晩了,關鍵是離婚協議的條款,是不是對姐姐有利,目前他能做的,就是為阿紫多爭取一些補償。

阿洪仔細的研究了協議內容,平心而論,協議還是比較公平。房子是四層,一層是六間房子,一二層歸阿紫,房子臨街,一層商鋪,二層住人。兩個孩子一人一個,暫時都歸小高撫養。

阿洪問,你當初保證過不離婚,為什么又離了?

起初我也想拖著不離,為了兩個孩子,湊合著過吧,誰家不是這樣。可是你姐非要離,說上帝給她托夢了,說她應該一個人生活。你姐的性格你也許知道,她不跟我交流,我無法知道她心里究竟是咋想的。

小高說著,又在保險柜里倒騰了一番,拿出了一本房產證,一本存折,推給阿洪,說,你姐走的時候啥也沒拿,不要房不要錢,凈身出的門,你把這個給她帶回去,她畢竟也要吃飯不是?

阿洪翻開房產證,上面寫著阿紫的名字,翻開存折,也是阿紫的名字,里面有兩萬塊錢存款。

回到家,阿洪把房產證和存折交給母親,跟母親說,我姐結婚后變了,她在家的時候就是話少一些。說老實話,我小時候是比較怕她的,她身上透著一股子威嚴。我學抽煙那會,不怕你看見,怕我姐看見。按說年齡越大越成熟,我覺著她是反著來的,越來越讓人琢磨不透了。

可能是你姐嫁到郊區覺得自卑吧!

母子倆正說著話,阿紫回來了,表情木木的,也不跟弟弟打招呼,徑直在床邊坐下。阿洪給母親使個眼色,母親會意,把房產證和存折收了,以后找機會再跟阿紫說。

阿紫突然說,阿洪,你信基督教吧。只要你往教堂一坐,心里面那個舒坦,簡直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阿洪笑著問,教堂給發工資嗎?阿紫老老實實的回答,不發。阿洪再問,教堂管飯嗎?

不管。

那就對了,不發工資不管飯,我信那干啥,難不成我領著媳婦孩子喝西北風去?阿洪又緩和語氣說,你有信仰是好事,但是不能著魔,不能影響你的正常生活。

阿紫不依不撓地說,你星期天去一次嘛,保證你不后悔。

姐姐這樣的冥頑不化,阿洪感到很無奈,也很悲哀,阿紫住在家里,不照顧母親,還要母親每天做好飯等她回來吃,母親快七十歲了,是個要強的人,本來就長得瘦小,如今老了,看起來更加的干癟,阿洪給她錢,她怎么都不肯要,寧愿擺地攤賣一些襪子褲頭,針頭線腦,補貼家用。母親既要養活自己,還要養活阿紫。

阿洪突然對阿紫充滿了怨恨,抬頭盯著阿紫,阿紫旁若無人的拿出圣經看起來,看一段落,把書倒扣在大腿上,仰起頭,閉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詞一番。阿洪真想狠狠地抽阿紫幾巴掌,把她抽回到現實中來。

阿紫四十八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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