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葉雨時就在一種新奇的感覺中醒來,上班的前半個小時,廠里開始放廣播了,廣播里放著一曲《咱們工人有力量》,豪邁熱烈的旋律仿佛給人巨大的力量,讓葉雨時的腳步也雄赳赳氣昂昂起來,仿佛順著這條道,就能走向人生的巔峰。
化工廠分為兩部分,東邊是生產區,全是車間,西邊是非生產區,包括科室大樓、工會小樓、澡堂、食堂、宿舍、娛樂室、圖書室和一個很大的廣場,廣場中間是一個小花園,這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聚集地,也是廠里的阿姨大姐們傳播八卦的地方。
葉雨時穿過廣場,喜氣洋洋、又小心翼翼地匯入匆忙上班的人流,她要去勞資科學習勞動紀律。
一起學習勞動紀律的還有七八個青年男女,那位禿頭科長從抽屜里抽出一疊資料,照本宣科地把條例都讀了一遍。這本古怪的勞動紀律手冊全是關于懲罰的條例,遲到早退曠工打架抽煙喝酒違章操作。
葉雨時全神貫注地聽著,心里暗下決心,一定好好工作,絕不遲到早退,更別說曠工打架、違章操作了,這些事永遠都不會在自己身上發生。
當禿頭科長讀到婚前性行為的時候,臉上露出不自然的神情,婚前性行為也要受處分。三個女青年聽到這條都害羞地低下了頭,幾個男青年發出了嬉笑聲,看見禿頭科長眼光一掃,忙又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
勞動紀律學完,葉雨時被分到合成車間,先做學徒。化工廠的機器是二十四小時不停的,所以葉雨時需要同老工人們一道倒三班。葉雨時第一天站在廠區,環顧合成車間,黑乎乎的全是反應釜,還有腸子一樣蜿蜒虬結的管道,和冷冰冰的閥門,車間的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層黑灰。
上第一個晚班,是從下午四點到夜里十二點,葉雨時下班的時候,走在廠里,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一些暗淡的燈光照射著路面,遠處的儲罐和煙囪影影綽綽。被燈光照射的蒸汽,在一片迷離中升起又消散。機器的持續轟鳴和遠處馬達的聲音,構造出工廠夜晚獨有的風景。
初春的夜晚帶著寒氣,葉雨時心里卻感到暖暖的,有一種莫名的心安。回到宿舍,隔壁的燈還亮著,門“吱呀”一開,伸出一個小腦袋來,那是廠里的廣播員池丹,是從石家莊千里迢迢來到這里的,普通話說得特標準,聲音也甜美,是廠里廣播員的不二人選。池丹比葉雨時大一歲,是葉雨時在廠里的第一個朋友。
兩個人擠在池丹昏黃的臺燈下,翻看著池丹新織的圍巾。那是一條白色的圍巾,柔軟,暖和。葉雨時打個呵欠說:“真舒服,這個白色很配你,你圍著肯定好看。”
池丹眨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說:“我可不是給自己織的。”
“那你是織給誰的呀?”
池丹羞澀地垂下眼瞼,雙手擺弄著圍巾說:“織給我對象的。”
“你有對象了?是誰啊?是誰給你介紹的?”
“不是別人介紹的,是我們自己認識的,他之前在我家鄉石家莊當兵,是我爸爸的部下,我們偶然認識的。后來他復員回來,我就跟著來了。”
“那你爸爸同意你跟著他來這么遠的地方嗎?”
池丹眼中的光彩一下隱去了,她黯然地搖搖頭,說:“我爸爸堅決反對,可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我和家里鬧翻了,就從家里跑出來了,縣里有我爸爸的一個老部下,我就是找他才進了廠的。”
葉雨時睜大雙眼,驚得半天合不上嘴:“啊?原來你是私奔來的啊?那你爸媽知道你在這里嗎?”
“我爸爸說要和我斷絕父女關系,從此不再管我了。”池丹咬著下嘴唇,眼底涌上一層水霧。
“那他呢?他在哪里?他對你好嗎?”
一說起心上人兒,池丹的臉上又重新揚起神采:“他復原回來,分配到棉紡廠,離我們這里二十里地呢,他對我特別特別好,本來我也想到棉紡廠和他在一起的,可我邱叔叔說,哦,就是我爸爸的老部下,說棉紡廠的編制滿了,不好進,才安排我到這兒的。”
“哇,池丹,真看不出來,你膽子真大啊,竟然為了一個男人,和家里斷絕關系,大老遠跑這兒來。你知道嗎?在我們村,從來沒有人敢自己找對象。都是媒人牽線,父母見了人滿意,就安排日子辦喜事,結婚前都不敢正眼瞧對方,有好多人都是婚后才知道自己枕邊那個人長啥樣的。”
“真的?你們村真守舊。”
“如果村里哪個女子敢自己相對象,就會被村里人罵各種難聽的話,反正口水都會把人淹死。”
“我才不要別人安排的婚姻,現在是新社會了,每個人都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小雨,你可不要像你們村那些女子一樣,把自己的終身幸福交到一個陌生人手中。”池丹的眼神帶著堅定,又閃耀著幸福的光芒。
葉雨時聽池丹說起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支吾著說:“我啊,我還從沒想過這事呢。”
“哎呀,害羞了,哈哈哈……”
一幢幢沉睡的大樓被淡淡的清輝籠罩著,星河里幾顆璀璨的星星調皮地眨眨眼,望著沉靜的大地,和寥落的燈光下兩個敞開心扉的少女。
在化工廠里,倒三班算是很辛苦的工作,主要是生物鐘被打亂,必須得練就倒下去就能睡,鬧鐘一響立馬起來,精神抖擻地投入工作的狀態。
早班是從凌晨零點到早上八點。工作任務相對輕松。工作間隙,工人們就找一個角落睡覺,或者是在貯槽后面,或者在配電箱旁邊,總之是一些黑暗而干燥的地方,能睡覺,又不會被值班干部抓到。
值班干部是每到凌晨一兩點就打著手電出來查崗,查到有人睡覺,就要扣全組每個人一個月的獎金。于是車間里就加派一個放哨的,通常是學徒工放哨,葉雨時的第一個早班,就被老工人們安排來放哨。放哨的人要站在車間門口,一見到人影,就會喊口令,對上暗號的是自己人,沒對上暗號的,就是查崗的領導。哨兵就要飛奔回來報信,一路上用棍子敲打管道,傳遞消息。
葉雨時等了半天,一個鬼影子也沒看到。她裹著廠里發的勞保棉衣,靠著鐵門邊的花臺,望著廠道兩邊低矮的冬青樹,一陣倦意襲來。
突然小腿傳來一陣鉆心的疼,驚醒了睡夢中的葉雨時,她揉揉眼睛,看到組里的四個老工人都站在她面前,一個個愁眉怒氣。以潑辣著稱的賈大姐一腳踢醒了葉雨時,對她氣急敗壞地吼道:“全組人一個月的獎金都沒了,你他娘的還在這里睡覺?”
葉雨時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出來放哨的,她捂著小腿上的痛處,咧咧嘴站起來,聽到賈大姐說全組人一個月獎金都沒了,心里一陣慌亂,愧疚難當,囁嚅著說:“對不起,我……我太困了,睡著了。我下次……下次一定注意。”
“還有下次?十塊錢呢,你以為是小數目嗎?都夠給我家小寶買兩罐麥乳精了!勞資科這是分的啥人啊?你是蠢還是缺心眼啊?”賈大姐氣得渾身燥熱,一把扯開棉衣的扣子,順勢推了葉雨時一掌,葉雨時站立不穩,一個趔趄坐到花臺上。賈大姐還不解恨,揚起手正想劈頭蓋臉打下去,卻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賈大姐那蒲扇大的巴掌就停在了半空中。
大家的目光順著那只有力的手看過去,賈大姐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我說是誰呢?李經年,你小子別多管閑事啊。好好在你的保衛科呆著,你要是閑得慌,就好好查查那些偷盜公家財物中飽私囊的,這是我們車間內部的問題,不勞你費心。”
李經年穿著保衛科的制服,高瘦,小平頭,冷峻的臉上無絲毫表情:“既然是車間內部的問題,好好解決就是了,犯得著動手么?欺負人家新來的吧?”
賈大姐一把甩開李經年的手,胸脯一挺,雙手叉腰,叫道:“打抱不平是吧?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欺負她了?她害的我們全組這月的獎金都泡湯了,算起來是她欺負我們吧,我們這每天熬更守夜、累死累活,不就是為了那倆錢兒嗎?我們全組的損失她賠得起嗎?要不,你來賠,你不是喜歡逞英雄嗎?英雄救美唄!”
“你們上班的時候睡覺,被領導抓住,扣了獎金,關她什么事?要找人賠嗎?誰扣了你的錢找誰賠去,敢嗎?”李經年冷笑一聲,又說:“誰都是從新人過來的,給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呦呵,原來是有人撐腰啊。莫不是你倆已經好上了?”賈大姐搖晃著腦袋,嘖嘖有聲地揶揄道:“這搞得夠快的呀!”
葉雨時一聽急了,語無倫次地想要解釋:“賈大姐,不是的,我們沒有……”
“看不出來, 你個小丫頭手段還不錯,這么快就勾搭上一個靠山。今天算我倒霉!”賈大姐撂下話,轉身進了操作間,另外幾個人也跟著走了。
葉雨時緊緊咬著下唇,賈大姐的話就像一盆污水,兜頭向她潑來,她氣得身體直發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
李經年看她一眼,說:“你別介意,這些人口無遮攔,你以后跟她們熟了就好了,不要擔心。我走了,你進去吧。”
葉雨時點點頭,李經年轉身離去,高大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影影綽綽的廠道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