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過父親會這樣突然地離開我們,但他確實躺在被花圈覆蓋住的棺材里,永遠地告別了這個世界,帶著他對世間對親人的所有不舍、眷戀和遺憾,帶著我們對他的眷戀,遺憾和悔恨,匆匆走完67年的人生。
父親一生辛勤勞累,從未停下來歇息,年輕時外出打工,年紀大些之后在家種莊稼,養羊。盡他最大能力養大一對兒女及一個孫女。一生都在操心:要給兒子娶媳婦建房子;兒子和媳婦感情破裂,留下兩歲的孫女;兒子不成器,很少寄錢;女兒遠嫁。終于兒子收心,找到吃苦耐勞的賢惠女友,兩人齊心協力攢下錢買車,按時寄錢回家,天天打電話關心他們。遺憾的是他再沒有機會停下來好好休息安享晚年。
上周父親生病,我們勸說他賣掉所有的羊,立即去醫院檢查,當時只以為是積勞成疾落下的那些關節病和骨質增生的問題,還叮囑他和母親都做全身檢查。周五下午進醫院,病情加重,晚上醫生打電話告知不樂觀,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周六更為嚴重,到下午開始神智不清,哥嫂先趕到醫院,父親已認不出人,醫生確認無能為力。我們商量之后決定轉院,晚九點送至三峽醫院搶救,凌晨兩點,父親離開。
哥哥打電話通知我,哭著說他已盡力,父親走了。我倆抱著電話痛哭,我說:哥哥,我們沒有爸爸了。
而我,沒能見到父親生前的最后一面。我和先生只訂到周日的早班機,原計劃直接去醫院,現在,我們只能回家,因為父親回家了。
我嚎啕大哭,只知道哭了。腦海里回放很多片段,所有關于父親的片段。
三點,堂姐打來電話安慰,同時給兩個叔叔訂票,先生處理這一切。
五點起來,七點二十踏上回家的路。一夜未眠并無睡意,我靠在先生肩上,淚水橫流。
十點在機場接到叔叔們,由于到縣城還有三百多公里,沒有司機愿意去,只好坐車到萬州。表姐安排了車來接,再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峰后,晚上七點到家。
下車看到一群熟悉的面孔圍過來,眼里都是悲戚,我抱著嬸嬸和表姐大哭。被她們勸住,因為母親哭到崩潰,好不容易才安慰下來。我不能在她面前哭。
父親躺在棺材里,哥哥打開蓋子,我看到父親瘦削的臉龐,輕輕撫摸他冰冷的臉,別過頭去哭泣。
他們給我戴上孝巾,用麻繩系住。
哀樂在吹奏。負責法事的人嘴里念念有詞,跟著他的指示,我們跪拜,作揖,撿卦,燒錢,倒酒。在震耳的鑼鼓聲中,我沒有掉淚。
夜里,我們跪在父親靈前,不斷給他燒錢。
守夜,父親棺材前的蠟燭不能熄滅,要隨時確認。在燃的香不能斷,要隨時續上。哀樂要持續整晚,兩組隊伍輪流,鑼鼓和吹手。他們在轉換的間隙聊天,喝濃茶,手機上斗地主,以保持有足夠的精神。父親的遺像在房間正中間的桌上沉默注視這一切。
第二天送父親上山,山路崎嶇,幫忙抬的都是五六十以上的老人了。走到半路,七十多歲的姑姑一把抱住我大哭,父親走了,兩個叔叔都在外地,再沒有兄弟能陪她。
要過幾天才能下葬,父親先被安放在墓地邊上。白天我和先生侄女端了凳子守候在旁,夜里接了路燈,把狗狗拴在一側,哥哥睡在旁邊屋里。
父親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最后回歸土地,默默立在山上,陪著他的爺爺奶奶。
幾天不在家,貓餓瘦了,被好心的人撿回去喂食。過幾天它自己跑回來,偎依在灶臺上。父親活著的時候,狗狗整天陪著他上山放羊,現在,它也陪伴著父親,第一晚的時候它大聲吼叫,嗓子嘶啞。我蹲著和它對視,感覺它眼里也有無盡的悲傷。
有時他們說一些父親的事情,我聽到就走出來,不能讓人看見眼淚。
有時我走到他的棺材旁邊,淚水也忍不住掉下。我待在一旁,不知道能說些什么。我已經再也沒有機會對他說,他也永遠聽不到了。我還沒學會如何好好道別,就已經沒有機會和他告別。
結婚幾年,關于生孩子一事,父母幾乎沒有催促過我。這次父親生病,去醫院前在電話中說希望我們生孩子,他給我準備了兩萬塊錢,是他的一點心意。我安慰他先去看病,不用擔心我們,也不要想太多,好好養病。隔天電話說賣掉了羊,心里踏實,以后要搬去新房里,什么也不做了,天天玩。
給哥哥的電話中說他可能活不過今年,讓哥先寄錢他買壽衣。
對媽媽說,他以前算過命,活不過六十七八,讓媽媽放心,給她存了錢,買了房。
后來我想起,父親在我結婚前找八字先生算命,說我31歲這年要戴內孝。一語成讖。
想起這些,淚流不止。
臨回來的前一天晚上,先生帶我去吃飯。飯菜在嘴里卻難以咽下,喉嚨是緊的,想著父親可能再也吃不到這些平常的菜和肉,吃著吃著就哭起來。
很多這樣的場景:在機場,看到那些光鮮的場景,知道父親再無機會來體驗;在路上,看到外面鮮花漫山,樹發新芽,而他再也看不到;大家一起談論他,說起他的種種好,他再也聽不到;他建造的房子種的糧食用過的東西,他再也住不了吃不到用不著……
我從16歲離家南下,和父母待在一起的日子少之又少。從未想到父親會這樣撒手而去,總覺得他身體硬朗,還能活很久很久。父親的突然離世,讓我切身體會到“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來”,措手不及,無力招架。
……
永別了父親!一路走好!
2016/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