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簡 介
林語堂
一代幽默大師,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中國作家。著有《生活的藝術》《吾國與吾民》《京華煙云》等。他將孔孟老莊哲學和陶淵明、李白、蘇東坡等人的文學作品英譯后推向海外,是一位以英文書寫揚名海外的中國作家,也是集語言學家、哲學家、文學家于一身的知名學者。
樊登精華解讀
目 錄
一、“斜杠男神”蘇軾
二、少年至青年
三、從反對王安石變法到“烏臺詩案”
四、人生三次主要貶謫:黃州→惠州→儋州
正 文
一、“斜杠男神”蘇軾
近些年有一個身份標簽的叫法很火——“斜杠青年”。它出自《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的書籍《雙重職業》,指的是擁有多重職業和身份的多元生活人群。這讓很多人在自我介紹時有了新的方式,比如:張三,廚師/作家/說唱歌手。
其實“斜杠青年”在中國自古就有,今天我們說起的這位不僅是斜杠青年,甚至可以說是“斜杠男神”。在宋代的詩歌領域,他與黃庭堅并稱為“蘇黃”;在豪放詞界,他與南宋的辛棄疾并稱為“蘇辛”;在散文方面,他與歐陽修并稱為“歐蘇”,時人有“歐文如潮,蘇文如海”的美譽;在書法領域,蘇軾是“宋四家”(蘇軾、黃庭堅、米芾 、蔡襄)之首;在繪畫上,他因擅畫怪石墨竹,成了“湖州竹派”的代表人物;在哲學上,他是當時宋代三大哲學派系(關學、洛學、蜀學)中蜀學的代表人物。在他65年的人生中,一共創作了2700多首詩,300多首詞,4800多篇散文,書法繪畫不計其數。
除了是文學藝術領域的全才外,他還是士林領袖,一代賢師,門下有“蘇門四學士”這樣的高徒;他還是一個不畏強權,直言敢諫的政治家,一個美食家、養生專家、佛教徒……是的,他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的全民偶像、“斜杠男神”——蘇軾。
為什么要寫下這本《蘇東坡傳》呢?作為蘇東坡的“頭號粉絲”,林語堂先生在本書的序中寫道:沒有別的原因,只是以此為樂而已。先生當年全家赴美時,帶了大量蘇東坡的史料、以及東坡本人所著的珍本古籍。他說,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物,人間不可無一卻難能有二,能寫一本與他有關的書,難道不是人生一大樂事嗎?第二點,先生讀過他的札記、他的七百首詩詞,還有八百通私人書簡,所以他認為自己完全了解蘇東坡。而了解他,是因為喜愛他。歸根到底,我們只能完全了解自己喜愛的人。
為什么蘇軾本人及其作品能夠跨越千年,至今被國人乃至世界所喜愛?教科書上那些流芳百世的作品是在怎樣的情境下寫出來的?從青年、壯年到老年,蘇東坡的一生都經歷了什么?今人能從“東坡式”的lifestyle里得到怎樣的啟示?就讓我們跟著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一起了解這位北宋第一男神吧。
二、少年至青年
1. 老蘇、大蘇、小蘇
要了解一個人的成長,就得了解其家庭;要想了解一個人的家庭,就得了解其家人。留名史冊的唐宋八大家,有一個家庭占據了三個席位,那就是“三蘇”。習慣上,我們把父親蘇洵稱為“老蘇”,哥哥蘇軾稱為“大蘇”,弟弟蘇轍稱為“小蘇”。
蘇洵的父親,沉默寡言,雖有政治抱負,奈何一輩子沒什么官運,最后郁郁而終。他在童年時放浪形骸,不服管教,痛恨那個時代刻板的教育方式。但他到二十七歲時,有了長子,而且本家哥哥們都已經科考成功,開始為官做吏造福地方,他這才開始焦慮,正兒八經地發奮讀書了。蘇洵雖然起跑晚,但一樣能文聲大噪,不被后來自己的兩個兒子完全蓋住,也是很厲害的。
而至于弟弟蘇轍,則是和蘇軾從小長大的、關系最親密的血親及朋友。這一點在此后蘇軾大量的書信及作品中都得到了證實。不管此后的一生當中如何順逆榮枯,兄弟二人的手足之情總是蘇軾創作的靈感源泉。蘇軾在25歲那年(1061)去陜西鳳翔做官,蘇轍為了陪伴父親,選擇留在京城,因此只能送兄至鄭州便需折回。這是兄弟倆人生中第一次分開,他有些感慨,寫了一首詩,贈與兄長,其中有一句:“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蘇轍《懷澠池寄子瞻兄》)而蘇軾后來回了一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包括我們熟悉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則是蘇軾在就任密州期間,由于七年沒有見過弟弟而在中秋節寫下的懷念之作。
蘇軾曾經對自己的弟弟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被稱為“百姓之友”的蘇軾,和尚道士,販夫走卒,歌妓名伶,沒有他不能聊的人,他的性情就是這樣豪放曠達。蘇轍和自己的哥哥完全不同,他生來恬淡冷靜,穩健務實。所以他經常“鄙視”哥哥,勸他不要瞎交朋友。但二人的確政見相同,亦師亦友。蘇軾曾經稱贊過弟弟,說宋代文壇能和自己一決高下的也只有子由了。蘇軾去世后,蘇轍也給兄長寫下了這樣的墓志銘:“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2. 眉山鎮青年
蘇軾的家鄉眉山并非一個現代化大都市,但無數到過此地的文人墨客都稱贊它是一個宜居之城。這里是去成都的必經之路。乘一小舟,自岷江逆流而上,眼見街道整潔,五六月間荷花便開放,實為一個平安喜樂的小城。
四川人民自古吃苦耐勞,機警善辯,而且他們保留了自己根深蒂固的文化及發明。眉州人更是有“難治”之稱,這里的人長于辯論,喜寫雄辯之文,好讓自己的思想在世間激蕩。
我們不難看出,這種自然環境和文化環境是培養才子的最佳土壤,更別說天資就很聰穎的蘇軾。蘇軾八九歲的時候,父親上京趕考,母親程氏就在家里管教孩子。程氏也是世家大族之女,教兒子讀《后漢書》的《范滂傳》,提到后漢時朝政不修,宦官把持朝政,民不聊生。范滂等有志青年不畏強權,直言上書給天子,彈劾宦官。后來禍患終于來了,奸臣大舉逮捕這些有志之士。范滂在被抓走前,含淚對母親道歉,說自己不孝,而母親則哭著對他說,我為國家養了這樣的兒子,死亦何恨?
年幼的蘇軾聽到這里立刻問母親:“我長大后也想做范滂這樣的人,您愿意嗎?”母親立刻答:“你若能做范滂,難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親嗎?”后來蘇軾果然成為了直言敢諫之臣,年幼時期的家庭教育真的舉足輕重。
據史料記載,蘇軾十歲時就能寫出奇絕的詩,甚至讓老師自慚形穢。而十一歲時,他開始正式接受“科舉教育”,這需要背誦大量文史典籍。雖然過程很艱苦,但存進大腦的知識日后的確顯示出效用:蘇軾在寫詩作文或與人交談時可以毫不費力地援引史例。
總之在環境與教育的種種正向作用下,我們的一代文豪長成了。
3. 小軒窗,正梳妝
蘇軾到了弱冠之年,開始準備進京趕考,我們比較關注的婚姻問題也可以提一下了。當時在京城,家里有女兒的大戶人家,都是等著科舉考試之后發榜了,便趕緊給及第的未婚尖子們提親。但蘇家的老父母認為,娶個本地的、知根知底的姑娘要好得多。于是蘇軾在十八歲那年娶了結發之妻——王弗。
在父母看來,年輕人不要把時間浪費在“云里霧里”的戀愛上,反正最后的結果都是成家,不如早娶了,好把心思用在正業上。所以沒什么愛情基礎的“蘇王夫婦”不免讓我們聯想到包辦婚姻的種種陰影。但事實上,二人的婚姻是很和諧美滿的。
蘇軾形容自己的發妻,用的詞是“敏而靜”,即聰明但不聒噪。王弗剛嫁給蘇軾時,從沒說自己讀過書。婚后,蘇軾每當讀書時她都陪伴在側,蘇軾偶有遺忘,她就會從旁提醒。蘇軾很驚訝,問她其它書,她都低調地說:略懂。更難得的是,王弗還能起到魏征般“以人為鏡”的勸諫作用。
蘇軾為人,經常是大事聰明,小事糊涂,而且經常把人人當好人。于是每逢蘇軾會客談話的時候,王弗就會躲在客廳的屏風后面屏息靜聽。有一次客人走后,她提醒丈夫:“你不要在這個人身上多費口舌,他總是在迎合你,順著你的話說。”
蘇夫人有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智慧,這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蘇軾太過熱情豪放的缺陷。她15歲嫁給蘇軾,26歲時病逝,留下一個未成年的兒子。蘇軾為此大為悲痛,在《亡妻王氏墓志銘》里寫道:“君得從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嗚呼哀哉!余永無所依怙。”在妻子死后的十周年,蘇軾又寫下了那首堪稱千古絕唱的悼亡詞,即《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4. 史上最牛“第二名”
現在,讓我們從哀傷王弗的情緒里暫時跳脫出來,去看看學霸蘇軾的“高考之路”。當時子由在哥哥成婚的第二年也娶了妻,然后父子三人便啟程上京趕考。
他們的首站是到成都拜謁當時的大官張方平,此人后來對三蘇一家有知遇之恩,對蘇軾更是如父如友。張方平先是看了老蘇的著作,覺得他有“王佐之才”,后來又看了大蘇小蘇的文章,覺得此二子未來必成大器。雖然他與當政的歐陽修關系并不融洽,但還是修書一封,力陳老蘇及其兒子的才華。那年的禮部初試,從眉州來的四十五個考生當中,蘇家兄弟進了考中的十三名之內。在等待明春的殿試之余,三蘇也結識了當時的文壇盟主歐陽修以及學術界的其他名流。
殿試的日子到了,正巧歐陽修被任命為主試官。那個時代流行的是華麗奢靡的文風,這讓老父蘇洵不喜。他告誡兩個兒子從小就要堅持文章的質樸性、寫實性。我們不得不感嘆老蘇的高見。歷史證明,大蘇小蘇殿試那年,適逢歐陽修發起的古文改革運動,華麗之文全遭摒棄,而蘇家兄弟的文章都以優等得中。尤其蘇軾寫的《論為政的寬與簡》的文章,更是被歐陽修激贊數日。
但科舉考試采取盲審制度,蘇軾的文風讓歐陽修誤以為這是他的朋友,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寫的。為了避免被別人戳脊梁骨,歐陽大人忍痛把這篇深度好文判為第二,于是蘇軾那年就這么考了個第二名。但是懷才就像懷孕,時間久了是蓋不住的,在仁宗嘉祐二年(1057),蘇軾考中進士,在三百八十八人之中幾乎名列榜首。
那年,蘇軾二十歲。
5. 入仕
蘇軾的仕途本來剛要展開,但老母親卻在這一年去世了,按照宋朝律法,就算是宰相也要退隱守喪,不得為官。直到1061年,朝廷任命蘇軾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判官。
在此期間蘇軾認識了章惇,而他注定是東坡后半生仕途上的克星。不知王弗早年有沒有提醒過丈夫要提防章惇,但他的確是個富有才華又爽朗大方的人,而這完全是蘇軾很欣賞的類型。兩人曾經在去蘆關旅行的途中遇到一條深澗,上面懸著一條窄窄的木板,用以通往對面的巖壁。章惇是個膽子比天大的人,立刻提出游名勝之地應當題詞,問蘇軾愿不愿走過去在巖壁上題個詞。蘇軾可不愿玩這么刺激的游戲,直接拒絕。于是章惇舉重若輕,獨自走過木板,抓住一根懸掛的繩索,順勢墜下懸崖,在巖石上提了“蘇軾章惇游此”六個大字,隨后又若無其事地原路返回。
蘇軾見狀,用手拍著這位朋友的肩膀說:“總有一天你會殺人的。”章惇問:“何出此言?”蘇軾答:“敢于玩弄自己生命的人,自然也不在乎別人的性命。”至于蘇軾說得對不對,后文我們自有分解。
在鳳翔當官期間,還有一段逸聞,用林語堂先生的話來說,這段經歷蘇軾可能日后不好意思跟別人提,那就是他和陳太守之間的“摩擦”。陳太守是武人出身,嚴厲刻板。他本與蘇軾同鄉,但卻瞧不起少年得意的蘇軾,覺得他有些“猖狂”,因此二人經常為一些政見上的分歧鬧得不歡而散。但這兩個人都不是奸猾之人,陳太守為人更是大度。我們是怎么知道這一點的呢?陳太守后來在其公館附近建了一座“凌虛臺”,知道蘇軾會寫文章,于是就邀請他作一篇《凌虛臺記》。
于是蘇軾覺得“報仇雪恨”的機會終于來了,在這篇《凌虛臺記》中寫了很多描述歷史上有名的亭臺樓閣在歷經數世之后都會化為廢墟的“喪氣話”,諷刺陳太守建凌虛臺是“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并強調“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
蘇軾本以為自己年輕氣盛的話會“氣死”這個陳太守,但老頭子的肚量實在大,居然吩咐把此文原封不動地刻在凌虛臺旁的石碑之上,這反而讓蘇軾有些不好意思了。后來陳太守的兒子陳慥也成了蘇軾一生的摯友。
三年之后宋英宗即位,他早就對蘇軾的才華有所耳聞,打算提拔他為翰林學士,此職相當于皇帝的心腹,朝廷的“秘書長”,負責起草詔令,也有更大的機會成為宰相候選人。但蘇軾才28歲,時任宰相韓琦勸誡英宗為長遠計議,不應過早授予蘇軾高官,先讓他從文化科教的基層崗位干起。于是1064年,蘇軾任職于史館,也就是宮中的圖書館管理員,他也借此機會飽讀了珍本書籍、名人手稿、名家字畫,這對蘇軾來說簡直是天堂般的日子。
但第二年開始,蘇軾就沒那么好過了,首先是妻子病逝,過了一年之后老父蘇洵病逝。守孝期滿,蘇軾在32歲那年娶了比自己小11歲的第二任妻子王閏之。她是王弗的堂妹,雖然沒有自己的堂姐博學聰敏,但也是個順隨柔和、無微不至的好妻子。此后丈夫在宦海沉浮的歲月,她始終與他同甘共苦,也盡心地照顧堂姐的遺孤還有自己和蘇軾的兒子。可以說后來蘇軾能夠寫出那么多奇絕的文章詩詞,與王閏之的悉心照顧是分不開的。
1069年,也就是宋神宗熙寧二年,蘇家兄弟二人再次回到京城任職。此后他們誰也沒有再回過故鄉,并且,政壇的驚濤駭浪也開始了。
三、從反對王安石變法到“烏臺詩案”
1. “也好也尬”的王安石變法
蘇家兄弟在1069年抵達京師。而這一年,王安石被神宗任命為參知政事(副宰相),一場轟轟烈烈的政治改革開始了。這場被稱為王安石變法的國家資本主義實驗,此后的浪潮沖擊震蕩不絕,直至宋朝滅亡而后已。
一個是面對積貧積弱痛下決心要改變的宋神宗,一個是堅定到不容任何反對的“拗相公”王安石,這君臣二人的合作不免有些操之過急的意味。變法實行開始后兩年,朝廷中明顯分成了兩派。一派是王安石和神宗的改革派,另一派就是司馬光、韓琦等老臣為主的守舊派。并且不能否定的是,這期間不斷有穩重的老臣紛紛離朝,而正直的王安石身邊反而活躍的都是一群勢利小人。
后世史學家提及這次變法,基本上都是用“喜憂參半”等詞來評價。王安石進行的改革變法,涉及到北宋社會經濟、政治、軍事的方方面面,它極大地提高了王朝實力和軍隊素質,改善了國家財政和民眾生活,具有積極的正面意義。但它也的確有自己的硬傷。
王安石最關心的是國庫是否充盈,而生產力水平有限的前提下,只能通過提高政府稅收來實現了。他看得很清楚,富商與地主正以“自由企業”的方式獲利,為什么政府不能把他們的利潤搶過來,以此獲利呢?他把這種由政府削弱資本壟斷的方式稱之為“錢平”。他打算取之于富,阻止農民向地主和富商貸款。
比如最為人所知的青苗法,其設立初衷就是為了在青黃不接的春耕期間由政府借款給農民,在收割后由農民歸還給政府。雖然這個計劃原本是為了農民的利益著想,但實施起來的結果卻是勞民傷財。因為王安石不許他人有異議,鐵了心要讓變法成功。他甚至為此專門設立了一個類似特務機構的制置三司條例司,還在神宗熙寧二年(1069)二月全面整肅御史臺。他必須要有數據向神宗證明此種貸款舉措極其成功,深受人民歡迎。但他并不了解很多農民其實并不需要貸款。每當發現預備貸款數額不能如數貸出時,他便暴跳如雷。各級地方官員也會把貸款數額作為自己功績的一部分,以極高的利息強迫百姓貸款,否則就讓他們背上牢獄之災。免役法亦是如此,官方的本意與實際效果大相徑庭。老百姓被逼得賣兒賣女,舍家舍業,只為還上貸款,監獄里也因逮捕的欠款者太多而人滿為患。
新法由神宗熙寧二年(1069)開始,大約八年之后鬧得天怒人怨,王安石本人和神宗皇帝都十分心煩,兩人的關系也逐漸交惡。最后有一個名叫鄭俠的皇宮門吏,把宮門外餓殍遍野、百姓流離失所的慘狀畫了出來,呈給神宗。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看到那些畫面后當即流淚,這才叫停了多項新法。
王安石當宰相時,蘇軾三十二歲,任職史館,官卑職小,即使他曾多次上書神宗,但都石沉大海。神宗皇帝后來下了一道詔書,廢止了青苗法,但新法中很多其他不合理的地方并沒有被廢止。蘇軾是個黑白分明的暴脾氣,他引用孟子的話來諷刺神宗的做法好比偷雞賊想改過向善,但他沒有金盆洗手,而是改成每月只偷一只雞。這當然激怒了王安石和神宗。其實神宗也知道蘇軾的才華,但他看出蘇軾的年輕氣盛與當今的京城時局不合,不如先到地方上歷練歷練。
于是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七月,蘇軾攜眷離京,去“人間天堂”杭州做太守了。
2. 一出京師天地寬
蘇軾在朝廷中的為官之路波折不斷,但在地方上就可以說是得心應手、政績斐然。他曾先后在密州、徐州、湖州、杭州、揚州、定州等地擔任過太守,做地方長官共有十幾年,一直是踏踏實實為民辦實事的“青天”。
以徐州來說,他剛到任那年黃河就發大水,徐州幾乎要被淹沒。為了抗洪,蘇軾在城頭和官兵一起建立防水工程,守了四十五天,終于把洪水守退了。百姓得救后,蘇軾就趁此機會,上書讓朝廷撥款,給徐州修建了更加堅固的城防工事。修好后,蘇軾大喜,興工建了一座百尺高樓,名曰“黃樓”。后來黃樓一詞也成了蘇軾在徐州所作詩歌總集的名稱;再說杭州,西湖很美,但是蘇軾在任期間,這里一直飽受淤泥堵塞的困擾。于是浪漫的蘇軾命人挖出淤泥,在西湖中間修了一條堤壩,遍植柳樹香花。這條堤壩后來就成了西湖十景之一的“蘇堤”。
蘇軾為什么如此受老百姓喜愛呢?這與他在地方的作為是分不開的,他辦了很多關系民生的實事,比如賑災救饑民,為了對抗瘟疫還開設了公立醫院等等,更別說他還會寫詩作詞了。我們熟悉的“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其二)還有《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江城子·密州出獵》等等膾炙人口的詩詞都是在此期間寫的。
3. “發朋友圈”誤終生——烏臺詩案
現代人習慣于發朋友圈來記錄自己的生活,或者發表自己對一些事件的觀點。像蘇軾這種嫉惡如仇的爆脾氣,一遇不平事,必然“如蠅在食,吐之乃已”。但是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神宗元豐二年(1079),經常“寫詩吐槽”的蘇軾終于出事了。
蘇軾過去就經常向神宗上書,皇帝每次看了他的文章,總忍不住點贊,并且還會“轉發”——不斷向身邊的臣子“安利”蘇軾的好文。現在看來,神宗無意之中的舉動實在坑了蘇軾,因為這些臣子多為新黨人士,當年正是他們把蘇軾排擠出京。而此時,新政的領導人王安石已經退隱,皇帝現在這么欣賞蘇軾,萬一他有一天回來了,會不會修理他們?于是這些人要開始“防患于未然”了。
彼時蘇軾正在湖州任知州,出版了一本書叫作《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監察御史臺李定、舒亶等人經過四月潛心鉆研,找了幾首蘇軾的詩并摘出句子:“豈是聞韻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蘇軾《山村五絕》其四),“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蘇軾《戲子由》)等等。他們以這些記錄百姓艱苦生活的寫實詩句為抓手,添油加醋,說蘇軾諷刺新法,藐視君上,為亂朝政。
于是元豐二年七月十八日,蘇軾被官家逮捕,并于八月十八日送進御史臺的皇家監獄。此案遭殃的不僅有蘇軾一人,他的好多故友也因此牽連入獄,連蘇轍也受到了降職處分。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烏臺詩案”。稱御史臺為“烏臺”,是因為官署內遍植柏樹,柏樹上常有烏鴉棲息筑巢,遂稱烏臺。
蘇軾雖然被逮了個措手不及,但在受審時他坦然承認,心中的確對新法有意見,并堅定地認為自己陳述的百姓之苦均為事實。這更給了彈劾他的人把柄,他們煽風點火,建議神宗直接判蘇軾死刑。還好朝野中尚有正直之臣為蘇軾鳴不平,甚至已經退休在家的王安石也上書勸諫,這才讓他躲過一劫。數月之后,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史,一個沒有實權的犯官。
于是元豐三年(1080)的除夕之夜,四十四歲的蘇軾走出監獄大門,寫下一句“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蘇軾《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之后,把筆一扔,去黃州赴任了。
四、人生三次主要貶謫:黃州→惠州→儋州
公元1101年,徽宗繼位,大赦天下,因此在被流放到海南島三年之后,六十五歲的蘇軾終于可以回到中原。那年五月,北返途中,路經金山的龍游寺,這個寺廟里掛著他早年的畫像。蘇軾看到“曾經的自己”,頗有感慨,寫了一首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蘇軾《自題金山畫像》)
黃州、惠州與儋州的三次貶謫,基本上貫穿了蘇軾的整個中晚年,也是我們今人研究蘇軾時要關注的主要內容。在此之前的蘇軾,雖然在京城里仕途不濟,但在地方上還是大有作為、深受百姓愛戴的。因此貶謫之前的他雖已過不惑之年,卻依然有著一股風流瀟灑的“少年意氣”。而遭貶謫之后,經歷過心灰意冷與顛沛流離的命途,蘇軾開始深省并一步步蛻變,終于成了我們今人崇敬的那個“東坡居士”。同時,這三次貶謫對蘇軾本人來說或許是一種不幸,但卻是我國文化史之大幸。因為在此期間,蘇軾寫出了大量曠古爍今的文學作品。
1. 公元1080年,四十四歲(黃州)
蘇軾剛到黃州的時候,先獨自住在一個名叫定惠院的小廟里,等待路上的家眷。當時他的心情很糟糕,有天晚上愁得連覺都睡不著,寫下了“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蘇軾《卜算子·缺月掛疏桐》)這樣的詞句。
但畢竟蘇軾天性里有很強的“樂觀因子”,再加上當地的徐太守是個惜才的人,久聞蘇軾盛名,十分欣賞,因此他盡自己所能,好讓蘇軾的貶謫生活過得舒服點。于是蘇軾后來在徐太守的幫助下,遷居林皋亭,并把自己住的房子叫作“雪堂”。他還在雪堂東邊辟了一塊田地,取名東坡,自此開始了陶淵明一般隱居務農的生活。東坡居士,自此“上線”。
蘇軾在黃州的生活不光有體力勞動,因為是個閑職,他正好有機會閱讀了大量的佛經。他還將佛經上的內容與自己讀過的儒家經典結合起來,吸收營養。從此開始,蘇軾的作品上了一個大臺階,他豪邁灑脫的胸懷和淡泊豁達的境界全可以從作品中看到。比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比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比如“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定風波》);還有前后《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等等被錄入語文教科書的、膾炙人口的詩詞歌賦,都是在此期間創作的。
黃州的生活,也把蘇軾培養成了一位“美食家”,后人熟悉的東坡肉,也是在此期間創造出來的“特色菜”,他甚至為此寫過一篇《豬肉頌》:“凈洗鍋,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時它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人不肯吃,貧人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在黃州時,蘇東坡也參與過慈善事業。當年他所住的地區有溺死新生嬰兒的野蠻習俗,只要養不起就會這么做。這令他十分痛心。他給當地的太守寫信,痛貶殺嬰之惡,還成立了一個救兒會,請富人們捐款,讓寺廟的和尚主管賬目,幫助貧苦的人家養活嬰兒。那時還沒有出現“人道主義精神”這個詞,可蘇東坡所做的一切無疑是對這個詞的最好詮釋。
2. 公元1094年,五十八歲(惠州)
蘇軾在黃州住了四年多。元豐八年,宋神宗病逝,宋哲宗繼位,由于哲宗年幼,由高太后垂簾聽政。高太后早就欽佩蘇軾的人品才華,對他十分器重,不僅把蘇軾調回朝廷,還對他委以翰林學士的重任,可以說蘇軾終于“翻身”了。然而蘇軾剛升任翰林學士不久,司馬光就去世了。獨自處在高位的蘇軾又成了群臣打擊的對象。司馬光死后,朔黨、洛黨、蜀黨等政治派系逐漸形成,蜀黨在蘇軾本人并不知情的情況奉其為領袖。蘇軾哭笑不得,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拉幫結派呢?孤軍奮戰之后,他越來越對烏煙瘴氣的中央失望。接下來的幾年里,他主動申請做了幾個地方的太守,也做過兵部尚書和禮部尚書。
但倒霉的事情還在后面。元祐九年(1094),高太后去世,十八歲的哲宗皇帝親政。哲宗對新黨極其信任,啟用章惇為宰相。當年蘇東坡預言會犯謀殺罪的人,現在把持朝政了。因為高太后攝政期間,章惇曾被監禁,因此他向年輕的皇帝編排了一出謊言,想讓他相信太后曾經一度在密謀廢掉他,所以不能讓高太后的靈位進祖廟(還好這一點哲宗沒有采納);因為曾與司馬光不和,章惇甚至請求皇上砸爛這位已經去世的前任宰相的棺木,鞭笞其尸骨。他更是大力啟用新黨人,排斥舊黨人,所有元祐諸臣都是他的敵人。如此一來,五十八歲的蘇軾再次成為政治犧牲品,被貶至偏遠的廣東惠州。
黃州在地理位置上離開封還是比較近的,可以理解為當年的神宗皇帝只是想讓暴脾氣的蘇軾去那里“消停消停”。而章惇聯合哲宗把他貶到惠州,這就是很明白地告訴他:“走開吧,朝廷再也不需要你了。”
東坡曾做過翰林學士,也就是我們前邊提到的“帝國第一秘書“,宰相候選人。現在卻被貶到嶺南煙瘴之地,落差之大,令人痛惜。而且在高太后去世的同一年,溫柔賢惠的第二任妻子王閏之也去世了。多重打擊之下,蘇東坡沒有自殺,沒有自怨自艾,反而對生命的真諦又明白了一層。
蘇東坡是史料記載被貶往嶺南的第一位官員,那里是亞熱帶,很多事物都讓東坡感到新奇,比如甘蔗、荔枝、香蕉等等作物。從那句有名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蘇軾《惠州一絕·食荔枝》)里,我們也能看出,蘇軾的生活絕不寂寞。他又恢復到那個“依然故我”了,品檀香,靜坐,每日午睡,品酒,寫文章。走到哪兒吃到哪兒的東坡又開發了一些新菜譜,比如烤羊脊、燒鰻魚等等。
閑適的生活并沒有阻礙東坡關心民生的本愿,他開始關心惠州城的改善和革新事宜,他曾與太守和縣令合作,為惠州建了兩座橋,還在城西修了一座放生池。因為當地糧食價格失衡而給上級政府寫信陳情。他還把自己曾經在黃州發明的“浮馬”帶到了廣植水稻的嶺南,這樣農民們就不用腰酸背痛地彎著身子插秧了。
王朝云的陪伴對東坡的惠州生活極其重要。她是個美麗聰明的杭州歌伎,曾為蘇軾生過一個兒子,但后來不幸夭折。蘇東坡一生的幾個女人之中,朝云最稱知己。一次飯后,東坡一邊撫摩自己的大肚皮,一邊問家人:“你們說我這肚子里裝著什么東西?”一人答“文章”,又一人說“見識”,東坡均不以為然。只有朝云答道:“一肚子不合時宜。”東坡大笑著說:“知我者,唯有朝云也。”后來朝云去世,東坡在挽聯上寫道:“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3. 公元1097年,六十一歲(儋州)
蘇東坡在六十一歲的時候,被貶到了海南島的儋州。那可不是去度假,當時的海南島自然條件比惠州還要惡劣。據說原因是蘇軾依然“死不悔改”,又寫了兩句充滿奇趣的詩,描述自己每天聽著鐘聲,悠閑自在。這當然是在苦難當中的自我寬慰,但章惇看了那些詩句立刻說:“看來惠州還挺舒服的啊!再貶!”
于是已過花甲的蘇軾,跨越大海,走上了離故國更加遙遠的路。
這一次,蘇東坡自己都感覺到生還內地已然無望,小兒子蘇過把家室留在惠州,陪父親去了海南島。在過海前,蘇軾與謫居雷州的弟弟蘇轍見了一面,這就是他們此生見的最后一面了。
海南的夏天極其潮濕氣悶,冬天霧氣很重,陰雨連綿,一切東西無不發霉,實在不適合一個老人的生活。東坡的新病舊疾頻頻發作,但當地又沒有什么像樣的醫生,因為儋州的居民仍然相信“巫醫之術”,在患病時會請術士宰牛焚香禱告作為治療。于是他開始自己研究中醫,到鄉野采藥,也會給當地的百姓治病。因此原本漢人和少數民族相處不快的局面,在東坡到來后得到了很大緩解。
公元1100年,哲宗去世,他的弟弟宋徽宗即位了。新的皇太后攝政,主張所有元祐老臣一律赦罪。
1101年,65歲的蘇東坡于北返時病倒在常州,此后再也沒有站起來。
一代文豪,就此隕落。他去世后25年,北宋滅亡。
結 語
蘇東坡的一生跌宕起伏,既有廟堂之上的縱橫捭闔,也有江湖之遠的豁達豪放。他的肉體雖已死,但其精神在下一輩子,則可成為天上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閃亮照明,可以滋潤營養,因而維持眾生萬物。
我們該怎樣評價蘇東坡呢?他既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又是個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新派畫家,是佛教徒、士大夫、皇帝的秘書,同時他也是一個月下漫步的詩人,一個愛開玩笑的大孩子……可是這些似乎也不能勾勒出蘇東坡的全貌。
然而換個角度看,每當提起這位東坡先生時,人們臉上總會情不自禁地泛起笑容——還有比這更好的評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