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又是一年草青時,春入平野碧四周。每逢這個季節,我總是格外想念奶奶。
? ? 五、六歲的時候,弟弟還小,爸爸媽媽工作忙,我被奶奶接到身邊,開始了與奶奶朝夕相處的日子。
? 那個年代,爺爺因為家庭成分的原因,被送去蔬菜隊勞動,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奶奶在操持。爺爺排行老四,奶奶自然就成了鄰里口中的“四奶奶”。
? 在西市街的小石巷里每天都可以看到奶奶裹著小腳的忙碌身影。奶奶到花家垛對面的河浜淘米、洗菜、拎水、汰衣服。奶奶牽著我的手,來到河邊,讓我在岸邊大樹下等著。
? 過會兒,她會把淘籮交到我手上,叮囑我拎好,她呢,一手拿著菜籃或放著汰好衣服的臉盆,一手拎著水桶,讓我跟著她往回走。我人小,走得慢,奶奶雖然是小腳,動作卻輕快。她也不著急,我們祖孫倆就這樣,我走幾步,仰頭看看奶奶,奶奶便低頭看看我,也不說話,我們就這樣笑笑看看對方,慢篤篤沿著石板路走回家。
? 成分不好的人家在那個年代地位是卑微的,經濟是拮據的。可我從沒見奶奶抱怨過,鄰里關系也是特別好。誰家裁個衣裳,剪個鞋樣,或者老人孩子生病,遇到難題了,總會說“去找四奶奶”。奶奶每次都能手到擒來,迎刃而解。
? 物質雖匱乏,奶奶總有辦法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 冬天蔬菜少,奶奶就把干蠶豆放在水中泡軟,剝去豆皮,一碗白花花的蠶豆轉眼就能做成香噴噴的咸菜豆瓣湯,加點白胡椒粉,非常下飯。做這些家務時,奶奶總會先把我安頓好。她把木屑點燃放進老式銅腳爐里,再在鹽水瓶里倒進熱水,讓我坐在小凳子上,腳踩著銅爐,手捂著鹽水瓶,靜靜地看她做事。
? 有時候,奶奶會買一些荸薺煮熟給我吃。煮熟去皮的荸薺呈現出一種溫潤的乳白色,有點甜,有點清香,吃在嘴里還會發出一種“卡茲卡茲”的聲音,現在想起來余味猶存。
? 夏天,蔬菜豐盛了,肉卻很少見,奶奶也有辦法。她把蝦皮洗凈煸干,放進縫好的白色細紗布袋里,于是餐桌上就有了蝦皮冬瓜湯或者蝦皮白菜湯,湯色白白濃濃的,鮮而且香。
? 大伏天酷暑難耐,奶奶就到附近的工廠里挑一種叫牛耳朵的野草,放在鍋里燒成熱水給我洗澡,因此不管多熱,我也不會生痱子。晚飯后,我們就坐在小天井里乘涼,奶奶拿著蒲扇,一邊扇,一邊給我講故事。什么《二十四孝》啦,什么《薛平貴征東》啦,什么《薛丁山征西》啦,翻來覆去,至今記得。
? 奶奶家的青石巷路南有一家尼姑庵叫西方庵,庵里有真全師太和一個小尼姑。奶奶常帶我去庵里,幫著還俗了的小尼姑照料師太。真全師太那時已是古稀老人,慈眉善目。每回看見我,她總會揭開身邊桌上青花瓷罐蓋子,有時是兩顆蜜棗,有時是幾粒豆沙卷讓我吃。我一邊慢吞吞地吃,一邊看著正幫師太拾掇衣服的奶奶,我想,明明師太是個女的,奶奶為什么讓我叫師太“diadia”呢?
? ? 那時,爸爸在五十里外的單位上班,勤勉努力,有幸遇到不唯成分論的領導的器重,成為單位的骨干。爸爸總會在每月發工資時送錢給奶奶貼補家用。
? ? 有一年臘月,天降大雪,輪船汽車都停開了,爸爸就冒雪步行五十里路送錢給奶奶過年,從早上走到下午,花了五六小時才到家。當奶奶看到滿身雪花、滿腳泥濘的小兒子站在自己面前時,心疼不已,她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拍去爸爸身上的雪花,端來熱水給爸爸洗臉,熱飯熱菜給爸爸吃。
? ? 多年后,當我看到“母慈子孝”這個詞時,眼前總會浮現這個場景。
? ? 過了兩年,我回到爸爸媽媽身邊上學,每年只是放寒暑假才會和奶奶相聚。跟奶奶相處的這段時光成為我人生最初的記憶:緩慢的,安靜的,柔韌的,溫暖的,歷久彌香的。
? 寫下這些文字時,我仿佛又看到奶奶那裹著小腳、動作利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