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辯護并不能戰(zhàn)勝負罪感。再多的針對他人的怒火也無法減輕這種負罪感,因為負罪感從來都與他們無關(guān)。負罪感源于一個人對自身不幸的恐懼,與他人無關(guān)。
當我徹底接受了自己的決定,不再為舊冤耿耿于懷,不再將他的罪過與我的罪過權(quán)衡比較時,我終于擺脫了負罪感。我完全不再為父親考慮。我學會為了我自己而接受自己的決定,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他。因為我需要如此,而不是他罪有應得。這是我愛他的唯一方式。
小時候,我等待思想成熟,等待經(jīng)驗積累,等待抉擇堅定,等待成為一個成年人的樣子。那個人,或者那個化身,曾經(jīng)有所歸屬。我屬于那座山,是那座山塑造了我。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思考,我的起點是否就是我的終點——一個人初具的雛形是否就是他唯一真實的樣貌。
我當時不明白,現(xiàn)在也不明白,但每周抽出一段時間,坦承自己需要一些自己無法提供的東西,這么做很有益處。
一個人為了你,與父親和家人疏遠,你該如何道歉?也許沒有合適的詞句來表達。你該如何感謝一個不肯棄你而去的哥哥?就在你決定不再掙扎,任憑自己下沉時,正是他抓住你的手,將你拽上了岸。這一切,沒有語言能夠形容。
精神崩潰的問題在于,不管你崩潰得多明顯,你都會不以為然。你會想,我很好,所以我昨天連續(xù)看了二十四個小時的電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沒有崩潰。我只是太懶。我不知道為什么認為自己懶惰比認為自己陷入困境要好。但那的確更好。不只更好:那至關(guān)重要。
當生活本身已經(jīng)如此荒唐,誰知道什么才能算作瘋狂?
如果現(xiàn)在讓步,我失去的將不僅僅是一次爭論。我會失去對自己思想的掌控權(quán)。這就是要求我付出的代價,我現(xiàn)在明白了這一點。父親想從我身上驅(qū)逐的不是惡魔,而是我自己。
每個家庭成員都經(jīng)歷了同樣的變化。我對他們的記憶變成了不祥的控訴。其中那個曾經(jīng)是我的女孩,不再是個孩子,而是變成了另外一種生物,充滿威脅,殘忍無情,會將他們吞噬。
錯覺處于更深層,位于我的內(nèi)心深處,在事情發(fā)生的那一刻便開始捏造,然后以虛構(gòu)的形式被記錄了下來。
自我懷疑的狂熱早已褪去。那并不意味著我完全相信自己的記憶,但我相信它就像相信別人的記憶一樣,甚至相信它比一些人的記憶更可信。
但有時我覺得是我們選擇了疾病,因為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對我們有益。
說她沒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做一個好母親時,她才第一次成了我的母親。
過去是一個幽靈,虛無縹緲,沒什么影響力。只有未來才有分量。
將自己從精神奴役中解放出來?只有我們自己才能解放我們的思想
這時我才明白之前未明白過來的一點,盡管我已棄絕了父親的世界,卻從未尋找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勇氣。
意識到個人對過去的了解是有限的,并將永遠局限于別人所告訴他們的。我知道誤解被糾正是什么感覺——改變重大的誤解便是改變了世界。現(xiàn)在,我需要了解那些偉大的歷史看門人是如何向自己的無知和偏見妥協(xié)的。我想如果我能接受他們所寫的東西不是絕對的,而是一種帶有偏見的話語和修正過程的結(jié)果,也許我就可以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大多數(shù)人認同的歷史不是我被教導的歷史。
當我知道了地面根本不是地面,我希望自己能站在上面。
“你不是愚人金,只在特定的光線下才發(fā)光。無論你成為誰,無論你把自己變成了什么,那就是你本來的樣子。它一直在你心中。不是在劍橋,而是在于你自己。你就是黃金。回到楊百翰大學,甚至回到你家鄉(xiāng)的那座山,都不會改變你是誰。那可能會改變別人對你的看法,甚至也會改變你對自己的看法——即便是黃金,在某些光線下也會顯得晦暗——但那只是錯覺。金子一直是金子。”
我想相信他,接受他的話,重塑自我,但我從來沒有那樣的信心。無論我把回憶埋得多深,無論我如何緊閉雙眼對抗它們,當我想到自己,腦海中浮現(xiàn)的形象是那個女孩,在衛(wèi)生間、在停車場的那個女孩。
比起石頭尖頂,記憶更加真實,更加可信。
“決定你是誰的最強大因素來自你的內(nèi)心。”
“先找出你的能力所在,然后再決定你是誰。”
我變得反復無常,吹毛求疵,充滿敵意。我設計了一個怪異而不斷變化的評估標準,來衡量他對我的愛。一旦他沒達到要求,我便胡思亂想。我情緒失控,將我全部的野蠻的怒火、我對父親或肖恩的所有可怕的怨恨,都發(fā)泄到這個只是來幫助我的困惑的旁觀者身上。
他說他愛我,但這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他不能拯救我。能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這就是你。你一直假裝自己是別人,是比你更好的人。但這才是你本來的樣子。
承認不確定性,就是被迫承認自己的軟弱和無能,但也意味著你相信你自己。這是一個弱點,但這個弱點中透出一股力量:堅信活在自己的思想中,而不是別人的思想中。我常常在想,那天晚上我寫下的最有力的話,是否并非源自憤怒,而是出于懷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知道。
我已覺察出我們是如何被別人給予我們的傳統(tǒng)所塑造,而這個傳統(tǒng)我們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我開始明白,我們?yōu)橐环N話語發(fā)聲,這種話語的唯一目的是喪失人性和殘酷地對待他人——因為培養(yǎng)這種話語更容易,因為保有權(quán)力總是讓人感覺在前進。
它們聽見的是一個信號,一種穿越時間的召喚,得到的回應是一種越來越堅定的信念:我再也不允許自己在一場我并不理解的沖突中首當其沖。
我恨她的軟弱,恨她有一顆易碎的心。他能傷害她,任何人都能那樣傷害她,這不可原諒。
這一刻定義了我對那一晚的記憶,以及之后長達十年之久很多類似的夜晚的記憶。在這樣的記憶中,我看到的是一個堅不可摧、像石頭一樣難以對付的自己。起初我僅僅是讓自己相信這一點,直到有一天它變成了現(xiàn)實。然后我才能坦誠地告訴自己,這對我沒有影響,他沒有影響到我,因為沒有什么可以影響我。我不明白我的這種正確是多么病態(tài),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掏空了自己。盡管我一直被那晚的后果所困擾,但我誤解了最重要的事實:它沒有影響我,這本身就是它的影響。
它們的天性沒變。它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無情又強大的化身。騎上它們就是放棄自己的立足點,進入它們的領(lǐng)地,冒著一去不回的危險。
不一會兒,他就接受了我們要騎他的要求,接受了自己被騎的命運。他接受了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在其中,他是別人的所屬物。他從沒有過野性,所以聽不到來自另一個世界大山的狂野召喚——在那里,他既不能被擁有,也不能被人騎。
只有依靠自己,勝算才更大。
在那極其暴力又富有同情心的行為背后,我到底召喚出了什么生物——但我想我看到了父親,或者我所希望的父親的樣子,一位我渴望已久的守護者,一名想象出來的斗士,一個不會把我扔進暴風雪中的人,一個當我受了傷,能讓我重新變得完整的人。
“人總是希望奇跡發(fā)生。”她對我說,“如果能給他們帶來希望,讓他們相信自己正在好轉(zhuǎn),他們就什么都信,什么都吃。但是世界上根本沒有魔法這種東西。營養(yǎng)、鍛煉和鉆研草藥特性,這才是全部。但人們生病受罪時,你說這個他們不接受。”
好奇的種子已經(jīng)播下,只需時間和厭倦讓它成長。
像沙粒般數(shù)不清的選擇,層層壓縮,聚結(jié)成沉積物,變成巖石,直到最后化為堅固的磐石。
人們共同或者獨自做出的那些決定,聚合起來,制造了每一樁單獨事件。沙粒不可計數(shù),疊壓成沉積物,然后成為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