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縫里擠出來的消息,迅速散落到附近的村落里。
有次大媽提起四叔,說他這些年過得非常不好,老の美不爭氣,連帶著四叔到老都沒得一個容身之處,他家現在住的房子,房照都還押在大隊部……他現在跟你四嬸都在為老の美堵窟窿。明哥的老婆還卷著錢跑了……
聽到四叔的情況,我真是震驚,我對于老の美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濃妝艷抹的年紀,雖然不忍直視,但卻單純鮮活。
在自己的寶寶出生之后,我開始注重食材的天然, 回村的機會又多了起來。加之大爺大媽哥嫂們都很喜歡我,頻頻邀約。我這個人臉皮又厚,一趟趟地回村摘個櫻桃,拉個地瓜……還捎帶著同學朋友,一年四季如同過境的蝗蟲。
每次在我經過四叔家門口時,要是看到他,依然會打招呼。四叔會在聽到我聲音的那一刻,轉頭看著我,咧開嘴對我笑笑說:回來了啊……這時候四嬸如果在旁邊,通常會喊四叔干這干那,四叔就會木訥地沖我點點頭,轉過身去。
三年前大媽去世,我見到了四叔。那時候的四叔明顯地蒼老了,更加地寡言少語,低垂著頭,凌亂的頭發灰嗆嗆的。曾經年輕的面龐飽含著生活的風霜,他的樣貌更靠近他的兄弟們了,帥氣的四叔湮沒在歲月里,遙遠且模糊。那次我對他的印象停留在:四叔四嬸把席面上分到的整只鮑魚,對蝦等海鮮放在面前的盤子里,沒吃。離席時掏出一個塑料袋,將這些東西都倒了進去。
去年我爸下葬,再次見到四叔。還記得那天我在大爺家和堂哥商量有關事宜。四叔走了進來,對我們說了些怪話,大概意思是說我們眼里沒有他,怎么也不找他問問……大爺被氣得用拐棍一個勁兒敲地板:我還活的呢,老三要回祖 墳,玉蓮不問我,問誰?不來找她哥商量,找誰?怎么,你能上山去挖坑啊?我看你是活回旋了!
下葬后的白席上,明哥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妹,妹啊,那,那天太不好意思了,喃四叔糊涂了。
明哥見外了,四叔還是我四叔,你也是我哥。這次我爸下葬,大家都辛苦了。我抬手敬了明哥一杯酒。聽到我的話,明哥結結巴巴地說:沒,沒什么辛苦的,為,為俺三叔應該的。緊張窘迫,局促不安的明哥在我的眼前和我心里某一時刻的四叔,竟然神奇地重合了。
最近一次見到四叔是前兩天的寒衣節,大胖兒陪我來祭奠老爸。就在我擺供 品的時候,四叔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抬頭和他打著招呼,四叔面帶笑容:玉蓮啊,你來看喃爸了?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之前的四叔:和善愛笑,又仿佛看到了老爸,穿著中山裝,戴著帽子,樂呵呵的問:姑娘,給我捎什么好吃的了?
四叔從左手拎的大袋中掏出一卷塋頭紙和一個裝有“包袱皮和寒衣”的小塑料袋給我:替我給喃爸燒了吧。我一邊接過,一邊深深感謝。下山拿黃裱紙的大胖兒回來了,我說:這是我四叔,大胖兒也跟著打了招呼。我去壓塋頭紙的時候,把小塑料袋遞給大胖兒拿著。四叔囑咐大胖兒要拿好,一會兒替他給他三哥燒了,我倆頻頻點頭應下。四叔又讓我們到他家吃午飯,我們婉拒了。
我剛整好,四叔又掏出一卷紙給我,在我的訝異中,說:給俺三哥的,還有包袱別弄丟了,別忘記燒,喃媽挺好吧!我連連點頭,并發現他的左手背上出了很多血,紙上也染了些,忙問:四叔你的手怎么了?
啊,下山時卡(kǎ,我們這邊是摔的意思)的。喏,拿著。他又給了我一些紙。這時他的左手腕上只剩一個空塑料袋,手里還拿著一根樹棍。我想四叔大概是阿爾茲海默癥的早期了,心里一陣冰涼。
別忘記燒哈,千萬別丟了。中午上俺家吃飯吧!我和大胖兒再次婉拒,又恭送他離開,囑咐他小心,然后轉過身接著祭奠。身后傳來四叔和別人的說話聲,結果話一講完,四叔又回身說:包袱別丟了,下山給燒了。中午來家吃飯吧……
我忘記四叔重復說了多少次,我從一開始的驚訝到最后的不敢回頭應答,我的心里百感交集,百味雜陳。
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現出四叔磕破的手背,就像蒼老皸裂的樹皮上開出一朵鮮艷的花:猩紅刺目。
老爸,你收到四叔快遞的寒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