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極美的。書名遠比素雅的包裝動人,翻開扉頁即是一場自在的旅行。內容是簡簡單單的文字,卻在簡媜手下開了花。在這順便提下作者,初見這名字,一股清風鋪面而來。簡字已然成為烙印,烙在作者,也烙在每一位幸運讀者的心中,這媜字兒更是柔情似水,像是清風拂過后的香,無處躲藏。簡的散文頗具浪漫色彩,傳統但不失現代,古典美的氣息一貫而下。正如《四月裂帛》中的那句“三月的天書都印錯,無人知曉”,“興”的手法顯露無疑。清冷的三月天,本應是爛漫春,為何今日多蕭瑟?
越是細膩的人,越是柔軟的心,越是多夢。有人以夢為馬,馳騁于時間的荒野,馬不停歇;有人以夢為路,遨游在歲月的闕口,陌路相逢;簡媜以夢為癮,讓現實與夢境隔河遙望,讓生命存在多元時空。讓活著不僅僅是呼吸,還有美夢方醒后的酣暢與回味。她說:人降落現世,是為了圓前世的夢。因而有人懷揣一簿名叫夢的冊子,從真實走向虛幻。雖然他很努力地想找一塊戀情的雙面膠,牢牢黏住雙腳,可惜,最后發現腳下的鄉土也在某一天悄然飄走。所以她寫字,寫下一大串模糊的文字,為了哪天有讀者想要回味她的作品,手頭還能有一本夢游指南。
現實的人,如湍流之上雙舟迅飛,倏忽間船身相近,眨眼間已翻濤遁去。每回萍水謀面皆如此。我們只能挑眼遠瞭的,是寬闊河面上的點點魚光,舟中人無緣再見。于此般世界,廝守之諾更偏愛停留在空口的虛偽,而簡,要的是那共掌銀燈共訴衷腸。她深知,即便在最貧瘠的夢境土壤中,也能于那巖崗上種出艷麗花圃;即使在無聲無影的夢鄉中,也能靈魂執手,異地同心。
書中談生、談死,談美也談丑。
簡說:時間面無表情地送舊迎新。誕生,不足喜;死,不必惋惜。這岸敲喜慶的鑼,彼岸誦亡魂經,聽到只是聽到。那些被通知已到終站的人難割難舍的掙扎、終程未到卻提早跳車者的訣別手勢,看到只是看到。情,還是有的,溫熱地潑出去,但不會變成冷箭流回來,射穿自己的心。
記得,永遠、永遠知道該清醒而透明地看待人生道上的悲歡生滅,應該數算自己的時間。人生好比流水漂木,有理由千軍萬馬地為所摯愛的人事,向風沙揮戟;也有理由當一切崩圯之時,杯酒碗茶之間含笑釋然。
剛生的蜘蛛一定想過,未來的自己能結出美麗的網。年輕的我們也是。聽里巷歌哭,卻隨著撫掌蹈足,殊不知里頭傳來的竟是數十年自己的判詞。都曾經像簡一樣,與孩提時的玩伴一起,學著路邊流浪者的唇形吹出變調的口哨。可如今,玩伴依舊是豆蔻年華時的短笛,而我卻是沙啞的三十歲蕭聲。
簡又說:我們唯一遺憾是無法聚膝,然而這也不算,靈魂遙遠才叫人飲憾?,F實若圓滿無缺,人的光華無從顯現,現實的缺口不是用來滅絕人,它給出一個機會,看看人能攀越多高,奔赴多遠,堅韌多久?它試探著能否從獸的野性掙脫為人,從人的禁錮蛻變出來,接近了神。
的確,即使生活有濯濯之貌,菡萏開合間顯天真之色,也免不了憯懔之心。世事本難圓,人生來便是這副情境,自以為擇一路山野郊荒地筑屋漁獵,便能安定永生。可月久年深,鈍了刀,朽了箭,白了頭。天地間,空留一階青苔葉零零灑落。你說,做一位時刻與命運相爭的愚莽吧,命自掛腰身,讓他人無法顧及。可莽撞總比智巧少了個心眼,憑聰明人一番糊弄,便由內部向外慢性崩裂。雖有胸上膽量萬千,只怕心中烈酒無溫。到那更深的山處,到那更野的谷中,與禽獸作陪,馴或被馴,皆付諸于痛快的決斷。末了,都將是現實賦予的一場結語。
人終要埋骨于時間的巨浪里,永不能修改已出版的人生故事。所以,祝福孤獨的尋獸者,祝福那些把自己濃縮成一行詩寫在閃電交加的紙上的莽夫,八方苦雨正好煮了,溫一壺除夕酒跟意義干杯。?
簡還說:如我們約定,將來誰先走,把龐大的信札交給對方保管,允諾不流入任何人眼底。我又不免遐想,有那么一天,當我們已知死亡將攫走其中一人,還能有最后一夜,把書信都帶來,去找一處寧靜的湖泊,偕會,你把我寄你的信遞給我,你當我;我用你的信回你,我換做你,讀罷一封,毀一封,說盡你我半生,合成一場,不悲不喜地相互道珍重,祝福生之末旅,逝者遠途,一路順風。?
此處最生感。每每談到死生契闊,滿臉悲涼,然而簡更關注與子成說。夢里夢外,霧里看花時分,文字成為告白的話筒,雖離別,卻不含凄苦。比之相如與文君佳話,一曲鳳求凰,一段風月吟。簡的文,似乎沒有“幽苑芳香月一輪,玉琴輕弄意情真”那樣的撩撥心意。或許是更像三毛與荷西吧,同樣地不期而會,又不辭而別,同樣地借著一程風景,踏著夢帆,漂泊至故人他鄉。
李仙做夢,一夢一詩。天姥山的壯闊,宣于狂誦。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簡媜做夢,一夢一畫。夢游書的綿悠,濃于默品。逝水滔滔,浮浮沉沉的都是人舍不得放下的世間。?舍不得放,也就從雪地里把那一掛悲歡撿回來,掌燈刻在自己的骨頭上,變成不可磨滅的甲骨文,輾轉反側的時候,記起那一股疼。
大抵是在闔上末頁的時候,情緒才到達了高點。整本書的重量,積攢起的感觸,統統在這時狠狠壓迫。讀簡的書,該做好修煉情感的心理準備。繁忙之余,幫你擦擦心頭的屑。?
林深時見鹿。鹿回頭的時候,簡和我的鴿子樹才會飛。
今后,請喚我夢途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