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宏宇
? ? 鄉村生活簡單而寧靜,三間矮矮的土坯房,幾件簡單的家具,暖暖的,陪伴著一家人,一晃兒就渡過幾十年的歲月。
土房里的器物樸實無華,日子久了,卻都烙上了各人的印記。衣柜和廚房是母親的,那大大的圓桌就理所當然是父親的了。
這種圓桌的桌腿是可活動的,支起時足夠寬敞,可容一家十來口人圍坐;不用時,折好桌腿可靠墻放置,不占空間。村里人因此送給它一個形象的綽號——靠邊站。
我家的“靠邊站”是從北大荒搬家回吉林時,父親親選的山里的好木料,請木工師傅為他專門“定制”的。當然,喜歡詩書的父親也一并打了一個端方精致的寫字臺,可是,平時讀書寫字我們還是愿意選擇父親的“靠邊站”。在我們,寫字臺是一位極方正端莊的學者,它的嚴肅總讓人心生敬畏,而平素用來吃飯的圓桌則暖暖的,隨和中散發出淡淡的人間煙火氣,坐在它旁邊學習,心里就會莫名地感覺踏實。
父母活計忙,一家人難有時間坐下來聊聊天,于是,每天可以全家人坐在一起的晚飯時間于我們便顯得尤為珍貴。
昏黃的燈光中,父親的圓桌灑脫軒敞地支起在炕沿邊。母親總能把素淡的食材變換出許多花樣,從顏色、口味等多個角度逗引一家人的味蕾。幾個小菜上桌,我們眼睛里早已伸出幾百只小手,從小養成的習慣卻又讓我們都自覺地忍住,各自分工,給父親燙上一壺酒,給母親和我們盛好飯,擺放好筷子,然后靜靜地坐在桌旁,直到母親用熱熱的刷鍋水燙好雞食,再把灶上灶下收拾停當后走到桌邊。
炕上的座位固定是母親的,燒得熱熱的,能有效緩解一天的疲勞。父親捏著酒盅,握著筷子和我們聊天,偶爾抿一小口酒,卻很少動筷子夾菜。聊天的內容總是不拘一格,從歷史到軍事到奇聞異事甚至家長里短都有涉及,無論是軍國大事還是市井傳聞,在父親講來似乎總會有幾分適合我們兄妹的道理。父親也許我們各自談談看法,不管說得對錯,父親都不做苛責,只微笑著點頭,或沉默不語。漸漸的,我們的觀點得到了父親更多的微笑贊許,一點點小得意,便在我們的心頭油然升起。
父親高興起來,也會即興給我們出題,或詩詞對聯,或趣味算術,雖是飯桌上的游戲,卻屢屢讓我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答對了未必有獎勵,卻絲毫不會降低我們的興趣。三姐脾氣最好,反應卻出奇的快,父親總在喝酒高興時給三姐也倒上一杯:“來,三姑娘陪爸喝一杯。”三姐也不推辭,總會陪得父親滿意。三姐獨有的這份優待我們幾個是羨慕不來的,父親總說:“小莉脾氣溫和,嘴訥,在外人面前難免吃虧,我們自家人一定要高看她一眼。”久而久之,我們也就習慣了兄弟姐妹間的忍讓提攜。
在父親的圓桌上,我作為最小的女兒,其實也是很受優待的。家里殺年豬焅葷油,母親總是故意切些小小的瘦肉,焅好后就埋在壇底,于是偶爾的,也會在清淡的菜肴中發現一塊小肉,而這小肉,便理所當然地成了我的福利,每每嚼上一塊父母哥姐發現后,咽著口水送到我碗中的葷星,滿滿的幸福,便會從齒間直沁入心里。于是,于是我便常常慢慢地吃飯,直到母親哥姐都吃好,父親也把酒喝干,甚至飯菜已經涼掉,而我,也實在發覺這飯菜吃得無聊疲累,才肯悻悻地放下碗筷。這時,父親方才盛一碗飯,把盤中的菜湯撥入碗中,邊嘮叨著“剩菜浪費,必須包了”邊正式開始品嘗母親的手藝。
父親的圓桌雖然叫做“靠邊站”,卻很少有真正靠邊站立的時候。吃過晚飯,我們幾個孩子分工撿拾碗筷,擦抹干凈桌面,便圍坐著看書學習。正月里,已出嫁的大姐回來了,我們也圍著圓桌打撲克,雖不見什么輸贏,卻也因輸光了我作為籌碼的十根火柴棍而哭得傷心,從而惹得哥姐嘲笑了好些日子。
其實圓桌真正風光的時候卻在年下。臘月二十幾了,村里人陸續拿來一捆捆彩紙,我們兄妹負責將其裁成長條,父親把裁好的條幅在圓桌上鋪開,用飽蘸濃墨的大筆給鄉親們寫春聯、寫標語。(大紅紙用來寫楹聯貼在門側,彩紙寫成標語貼在老房子的墻垛子上,花花綠綠的,把家家戶戶的舊房子裝扮得煥然一新。)寫好的對聯標語鋪在炕上晾干,于是,滿室墨香中,不僅父親的圓桌變得格外神氣,就連母親“一個大字不識”的火炕似乎也浸染了幾分文化氣息。當父親的楹聯儲備幾乎都被寫過一遍時,我們便會被要求臨時擬寫對聯了,無論我們隨口編造的對聯多么幼稚蹩腳,父親總會稍作改動,然后對仗工整地題寫在鄉親們的條幅之上。
我們自家的春聯標語,包括牛欄雞架和母親碗櫥門側的對聯,都須由我們兄妹和父親反復斟酌,年年長題常新的,唯有三代宗親的題聯是十幾年不變的。而我家的祖宗聯更是在別家都有的“金爐不斷千年火;玉盞長明萬壽燈?!焙汀白娑骨镉?;本支百世長。”之外,永加上一聯:“繼祖宗一脈真傳曰忠曰孝;教子孫兩條正路惟讀惟耕?!?/p>
記憶中圓桌的得意似乎要持續到年三十的午后,終于,在母親熱氣騰騰的廚房里不斷飄來各種菜香時,鄉親們的春聯也寫得差不多了。
年三十的飯桌格外豐盛,少有的葷素搭配,色彩豐富的菜肴滿滿的擺了一桌,14吋的黑白電視里重播著舊年的聯歡。等候母親坐定后,父親總會親手為她斟一杯熱熱的燒酒:“辛苦一年了,喝一杯吧。”母親總是推辭:“不行啊,喝了酒一會兒迷糊,還有許多活兒沒干呢?!备赣H便也總是那句:“沒事,喝多了就睡覺,別惦記干活兒,有孩子們呢。”盡管年年都是這樣的對話,我們卻總能在性格粗獷的母親臉上看到一絲平素少見的嬌羞和幸福。
父親也讓我們每個人都喝一小口酒,在我們呲牙咧嘴,嘶嘶哈哈地扮著鬼臉時,父親還沒有喝酒似乎就醉了,看一眼電視,再看看我們,由衷地感嘆一句:“唉,一曲新詞酒一杯啊!”這一聲嘆息中,似乎包含著無盡的滿足和幸福。
時光流逝,哥姐們先后成家遠去,日漸冷清的圓桌,斑斑駁駁的也脫落了好幾處油漆,這時,父親的身影,似乎又無端矮去了幾分。三個人的餐桌,話題忽然變得少了許多,父親的酒盅,總是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沒有嘆息,我卻從父親的眼睛里,看到了幾絲頹唐的情緒。
當父親的圓桌終于有一天真如它的名字一般多數時間只能靠邊站立,父親的眼里,常有一層灰蒙蒙的霧氣浮起。終于,父親連酒杯也很少再輕易拿起,而鄉親們對于寫春聯的熱情也早被市場上裝裱精美的成品對聯所取代,春聯題寫的內容,似乎從來就沒有被人們在意。
這時,唯一讓父親高興的事情,便是正月里哥姐歸來,沉寂了許久的圓桌又被重新支起。哥哥開了他從“大城市”帶回的好酒,父親握著酒杯,微笑著看我們侃侃而談,自己卻很少再發表意見。
因為,父親知道,曾經涓涓流淌在他嘴里的故事,早與圓桌一起,融進了我們的血液,長成了父親喜歡的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