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不可有“勝心”,因為你學習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勝過別人,一想勝過別人,就偏了。
【王嘉秀問:“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極至,亦是見得圣人上一截。然非人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極處,與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為記誦,詞章,功利,訓詁。亦卒不免為異端。是四家者,終身勞苦于身心無分毫益。視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學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篤志為圣人之學。圣人之學明,則仙佛自泯。不然,則此之所學,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為何如”?
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若論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知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
王嘉秀,王陽明的學生,據說他喜歡談論佛、道。
王嘉秀問老師:“佛家以超脫生死輪回來誘導人信佛,道家以長生不老來誘導人信道。他們的本心,也不是要人做什么不好的事。究其根本,他們只看到了圣人的上一截功夫,也就是‘下學而上達’的‘上達’。然而,并非人間正路。如今出仕做官的人,有的是通過科舉考試,有的是通過舉薦,有的是通過繼承祖蔭,同樣是做到大官,但不是為官的正途,君子是不會去做的。道家和佛家,到了極致境界,和儒家也大略相同。但是有了上一截的上達,卻丟棄了下一截的下學,始終沒有圣人的學問全體具備。而后世的儒者呢,又只得到圣人的下一截,只知道‘下學’,分裂失真,流入死記硬背,尋章摘句,追名逐利,訓詁考據,結果也不免流于異端。這四種人,終生勞苦,而對身心毫無益處,相比佛家道家那些清心寡欲,超然于俗世所累的人來說,反而有所不及。所以,今天的學者不必先排斥佛家和道家,而且當篤志于儒家圣人之學。圣人之學搞明白了,佛家道家自然就消亡了。不然的話,對于儒者所學的東西,恐怕佛家道家還不屑一顧,要佛家道家拜服儒家,還能做到嗎?”
王嘉秀發了這一番宏論,然后問老師:“老師認為我這番見識如何?”
王陽明的這些學生啊,一個二個的令人失望,這屆同學不行!王嘉秀這一番言論,大失儒家之道。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又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鄙浪?,長生不死,這些事,儒家不討論,存而不論,或者不存也不論,因為不知道。佛家要論,道家要論,那是人家的事,跟我沒關系。
王陽明說,儒家與佛老,是“毫厘千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根本價值觀不同,說不到一塊兒去。你說到了極致境界都一樣,很多東西都一樣,也相互吸取營養,但是根本價值觀不一樣。我們看別人的學問,只是學習他對我有教益的,不是要去和他比個高下,決個勝負。
王陽明說,學習不可有“勝心”,因為你學習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勝過別人,一想勝過別人,就偏了。學儒家是為了修養自己,不是為了勝過佛老。
荀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睘樽约簩W,是“君子之學,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行乎動靜。”這是學以潤身,全落實在自己行動上。想子路學習,學到一句,人家跟他講第二句他都不聽:“別講!別講!上一條我還沒做到呢!”這樣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關鍵是時時刻刻落實篤行!哪有功夫去高談闊論別人的學問和我的學問誰高誰低?自己的學問都還差得遠,哪有功夫去比較別人的學問?別人的學問,我根本不曉得,我哪敢去評價?
就像我寫了《華杉講透論語》,很多朋友要我寫《講透道德經》,我說我根本不懂《道德經》,我做人也不是道家的價值觀,哪里敢寫?“道可道,非常道。”第一句我就不懂!而《中庸》第一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我看一眼就秒懂!通透!為什么?這是世界觀、價值觀問題,你是什么人,才懂得什么學問。義理之學,不是專家學者之學,是共同價值觀之學。如果你高談闊論點評各家學問,證明你哪家都不是,你是門外漢。
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和羅素,算是好朋友。但是維特根斯坦在劍橋做哲學教授,他就拒絕講哲學史,他說一個哲學家,不應該去講別人的哲學,哲學家么,就是講你怎么看世界,怎么看事物,講別人的哲學算怎么會事呢?羅素呢,就寫了一本《西方哲學史》,名聲大噪,名、利、女粉絲三收。維特根斯坦就看不上羅素,羅素見了維特根斯坦,見了真神,他也膽怯害臊。
我看了這個故事,很有感觸,因為一本《中國哲學史》,還有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在我書架上擺了很久,我就是沒讀。因為每次要讀,總有別的書排在前面,輪不上讀這哲學史,如果要我讀《中國哲學史》,我寧愿把這時間用來讀《荀子》,或讀陸九淵、王通、周敦頤、王夫子,儒學大家多著呢,再排二十年時間也排不上讀哲學史。
繼續講荀子的君子之學和小人之學。小人之學呢,荀子說:“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耳朵進去,嘴巴出來,就是“為求人知”,為了讓人知道,我這么有學問!學的東西根本沒往心里去,更不會落實到行動中了。
這就是荀子說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王嘉秀就是典型的口耳之學,今之學者為人,為求人知,他這里要讓老師之道,他很有學問。
而實際上,他所說的上一截,下一截的問題,上學和下達的問題,前面老師早就講過了,下學是耕耘,上達是收獲,上達是下學的結果,沒有上達功夫,只有下學功夫。他自己沒認真聽講啊。
看看王陽明怎么回答他:
“你的說法大體正確。但是你區分了上學和下達,也只是一般人的見識罷了。如果講到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則是通天徹地,一貫而下,哪里有什么上和下的區分呢?‘一陰一陽之謂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百姓每天用著道卻不知不覺,所以說君子之道很少有人能領悟?!屎椭遣欢际堑绬??但理解得片面了,就有弊病?!?/p>
我的《傳習錄》學習參考書目:
《傳習錄 明隆慶六年初刻版》,王陽明撰著,謝廷杰輯刊,張靖杰譯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