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的模樣,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然有些淡忘了,而父親的背影,我也只能從一張照片中去回憶,而且是個側影。
照片中的父親,坐在家門前的板凳上曬著太陽,冬天肥厚的羽絨服也隱藏不了父親被歲月壓彎的腰。暖暖的陽光灑在父親的臉上,父親微瞇著眼睛看著鏡頭。
我不知道是誰幫父親拍的這張照片,也真心的感謝這個人,因為這是父親留給我唯一的一張照片。
比起對于背影的印象,我覺得父親留給我的更多的是正臉,無論我去到何方,只要我一回頭,看到的永遠是父親的正臉。與之相反,我留給父親的一直是背影,而且是越來越遠的背影。
前天和朋友去看了一場近來大熱的電影,《摔跤吧,爸爸》。電影中嚴厲的主人公儼然跟我父親有幾分相似。
小時候,考試考差了,害怕挨打,于是自作聰明的把成績的一角撕了,以為這樣就可以高枕無憂的去看電視了。誰知道,電視才看到一半,偶然間的一回頭,發現父親正拿著鞭子,氣勢洶洶的沖進屋來。還好我反應快,撒腿就跑,父親追了我大半個村子,也沒有追上。
父親常年在山上干農活,有時候在家旁邊的小山坡上,有時候在遙遠的山的那邊。
如果父親在家旁邊的小山坡上干活,午飯時間一到,我只需要站在家門口朝著父親所在的方向大吼一聲:“爸,回家吃飯了”。若父親沒聽到,我就會更加使勁地喊,直到他回應我為止。過不了半個小時,父親就會出現在家門口。
但更多的時候,父親是在遙遠的山的那邊干活。由于路途遙遠,父親來不及回家吃午飯,中午給父親送飯的任務就落到了我的身上。山路來回要走一個半小時左右,那時大概也算無知者無畏,面對空無一人的山谷,我倒一點也不害怕。
有一天,我照常去給父親送飯。那天的午飯有點特別,除了家常飯菜以外,母親還給父親準備了點心。年幼的我好奇又嘴饞,忍不住在路上偷偷嘗試了一下父親的點心,點心甜甜的,好吃極了,一嘗試便停不下來了。做賊總是心虛的,我害怕留下一點點殘余會被父親發現我的偷吃行徑。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將剩下的那些點心都吃了。
晚上吃完飯,父親和母親坐在昏暗的燈光下聊天。母親忽然問他,今天的點心味道如何,若是不錯的話,以后就多買些備著。“點心?什么點心?”父親一臉詫異,然后就看到我撒腿往外跑。
我偷吃了父親的點心,以為不留痕跡就能夠瞞天過海,誰料這么快就被發現了。我害怕的不敢回家面對父母的質問,也不敢去別人家避難,只好躲在家旁邊的干柴堆里。隔著柴木的縫隙,我看到父親拿著手電筒到處找我。當父親從旁邊經過時,我恰好腳蹲的麻了,抽搐了一下,干柴發出了一點輕微的異響。片刻功夫,一只大手伸進干柴堆里,一把把我拎了回家。回家以后,我害怕得大哭,唯恐父親要責打我。父親很生氣的訓斥道:"你哭什么,點心吃了又沒人怪你,但你大半夜躲起來不回家就是欠抽。”不過,父親終究也就是口頭上訓斥幾句,沒有忍心動手。
誠然,父親很嚴厲,但他也有溫柔的一面。
小時候的我特別懶,懶到連洗臉都不想自己動手。每次父親在洗臉的時候,我就把臉湊過去。然后,父親就會一只手托著我的后腦勺,用另一只手給我擦臉。
以前換牙都是自己拔,松動的牙齒,自己搖一搖它就掉下來了。但有些頑固的牙齒就需要父親出手了。父親愛抽煙,有一次他用夾煙的手指給我拔牙的時候,我辣得大叫,然后一把推開父親。從那以后,父親在給我拔牙之前都會先去認真的洗手,然后自己放嘴里嘗試一下,確認不辣了才給我拔牙。
父親在山上干活經常會給我摘些野果回來,有一次他給我摘了一袋又大又甜的野生楊梅。我吃完之后就天天追著父親問:“這楊梅是哪個山頭摘的?帶我去,帶我去,我要把它挖回來種在家門口。”父親聽了,開心一笑:“挖它干嘛呀,那玩意又酸又澀。”過了幾天,父親就在家門口種了兩株葡萄。
隨著年齡的增長,與父親相處的日子就越少。
中學是住宿,一周才回家一次。每周五父親看到我回家就會特別開心,經常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喊我小名。晚上,我們坐在一起撿茶針,父親就會給我們講一些民間的故事。周日下午,我要去學校了,父親總是開玩笑的說,你啊,現在就像客人一樣,一周回來住兩天又得走。
初三那年,父親住院動手術。父親一直有胃病,這次動手術更是將胃切除了一大半。
住院期間,恰逢中秋節。父親在電話里自責地說道,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就不會一個人在家過中秋。爸爸,您可知道,只要您安好,我一個人過中秋又有什么關系,我一個人過年都可以啊。
手術做完不到一年,父親又病發住院了。
父親住院期間,我一放學就往醫院跑。父親住的是小病房,只有兩個病床,而另一個病床的病人只是占個床位而已,并沒有住院,于是便成了我們陪伴父親的床位。父親睡醒了,我們就陪他聊天,父親睡著了,我就和姐姐在旁邊的病床玩撲克牌,偶爾聊聊小時候父親燒我們撲克牌的事。
住了十幾天的院,終于要出院了。父親開心的在走廊來回走,躺了十幾天,終于可以回家休養了。
“丫頭,幫我剪剪腳趾甲吧。”父親躺在病床上,第二天就要出院了,心情略好。
由于常年上山下水,父親的腳趾甲又硬又黃,甚至有些變形,腳趾甲底下是厚厚的一層跟肉長在一塊的看起來有點像泥巴的東西。
“爸,先剪五個吧,剩下的下次再剪,太硬了,一次性剪不了。”我費了很大勁才剪了五個,剛好同學們來醫院看父親,我一心想著跟她們去玩,便以此為借口,不剪了。
第二天放學,我打電話給姐姐詢問父親的出院手續是否已經辦好。誰料,父親不但沒有出院,還連夜轉去了市醫院。醫生在給父親做最后的檢查時,發現父親尿道大出血。
這一轉院,沒想到竟成了我和父親的永別 。
哥哥告訴我父親去世的消息時對我說,爸爸走了,別哭,要堅強。
聽到這個消息,我真的一滴眼淚都沒有,不是我堅強,而是我不明白,爸爸走了是什么意思?爸爸去哪了?
父親的葬禮上,我哭不出來。舅媽在一旁對我說,孩子,你要哭啊,你咋不哭啊,從今以后是真沒爸爸了。
沒爸爸?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沒爸爸啊,沒爸爸,那爸爸又去哪了?爸爸只是出遠門了,過幾個月就會回來,他每年都要出遠門一兩個月,不是嗎?
親戚端來一碗飯讓我對著父親的遺照喊他吃飯。不是我不喊,我怎么喊啊,以前我都是站在家門口朝著小山坡喊爸爸吃飯,可現在,我竟然要對著父親的遺照喊他吃飯。
前幾天父親還好端端的在醫院看著我和姐姐玩撲克牌呢,我還有五個腳趾甲沒給父親剪完呢,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父親,您走了九年,您可知道,自從您走了,年年我都是一個人過中秋,一個人過年,一個人過端午,一個人過大大小小的節日。不,準確的說,自從您走了,我就再也沒過過節了。
以前,經常在夢里見到您,然后在夢里哭醒。而現在,連夢到您的次數都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