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蘇珊在明媚溫暖的陽光中,侍弄窗前的綠蘿。蘇珊非常喜歡這種植物,只要陽光溫暖,水源充足,就能郁郁蔥蔥地爬滿整片窗臺,密密麻麻的形成一種天然屏障物,隔開了窗內外的世界,只剩下縷縷陽光透進房里。
不遠處,她的丈夫杰克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杰克躺在一張木椅上,腿上蓋著毯子,他所處的那個角落,正是房間里的陰暗處。他期盼地望向妻子。陽光如此柔軟,將蘇珊臉上細密的絨毛都清晰地顯現出來,此時的蘇珊,雖然已經57歲,臉上也有同齡人的少許松弛和細紋,但安詳的神情,白皙的膚質,以及臉頰玫瑰色的紅潤,讓她看起來美若天仙。
蘇珊擺弄完綠蘿之后,開始穿上大衣,杰克臉上掠過一絲失望和難過。
“杰克,親愛的,今天我有工作需要跟雜志社的人員吃飯,中午會有護工過來照顧你?!碧K珊笑盈盈地對她丈夫說,看到了她丈夫失落的表情,“噢,親愛的,別不開心,就只是一個早上,晚餐前我就回來?!彼男σ饧由睿冻霆M長的魚尾紋。
她幫杰克把毯子拉高點,杰克的眼睛無法離開自己的妻子,就像熱戀中的男孩,又像期待被寵愛的小孩子。
可是,蘇珊并沒有吻他,她拿了資料和手提包,腳步輕快地走出大門。杰克注意到她今天穿著粉色毛衣長裙和灰色呢絨短上衣,背影看不出是個接近花甲的老太太,因為蘇珊常年堅持瑜伽和慢跑,身形體態保持得很好,精神面貌也極佳。
蘇珊走后,屋子里安靜地讓他倍感寂寞。如果蘇珊沒有事情,這個時候她會推他去外面曬太陽,這樣起碼他能感受一下初秋的陽光,看一下鮮活的世界,而現在,他只能困在這冰冷安靜的房間里,孤獨地熬著每一分每一秒。
他已經中風偏癱十年了,這十年間,全靠蘇珊照顧著。他的兩個孩子,大女兒艾米麗,小兒子邁克,都已經成家立業,各有家庭需要照顧,也各有工作,根本沒時間照顧他,為了省下費用,他的妻子蘇珊主動承擔了照顧他的所有工作,每天幫他洗澡,擦身,喂食,比任何一個護工都用心。
他的大女兒經常擁抱著蘇珊,說:“媽媽,如果沒有你,我們不知道應該怎么辦?!彼蚕雽ζ拮诱f這樣的話,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怎么辦,蘇珊,我只有你,我的世界全是你。
中午十二點的時候,護工準時到來,是個眼睛圓圓的年輕女子,她跟他打招呼:“你好,先生!”然后開始做飯。這就是護工,約好十二點,總會在十二點準時到達,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中風無法自行行動的老頭子獨自一個人在家里是多么難熬,哪怕早到十分鐘,都能幫他驅趕十分鐘的孤獨。
女護工將流質的食物煮熟后,放凉,然后給杰克圍上圍嘴,開始喂杰克吃。杰克已經很難分辨出這些流質食物是什么了,因為它們基本都一個樣,松軟的,粘稠的,清淡的,僅僅能維持一個人正常的生存熱量,并無法提供真正美食的享受,就連他熱愛的牛肉,也經常被攪拌得黏糊糊地喂進他嘴里,失去了原本的美味。女護工喂得太快了,他還未咽下,她就送來第二口,于是多余的流質食物隨著嘴角流了下來。喂了十幾分鐘,她顯然有些不耐煩,因為碗里的食物似乎還有1/3。
“先生,你今天的胃口似乎不大好,蘇珊女士說你平時可以吃一整碗?!彼f著,將剩余的食物收拾掉,故意忽略杰克眼里的不滿。
女護工又繼續在家里呆了一會兒,幫杰克喂完日常的藥物之后離開。杰克又進入漫長地等待,然后昏昏沉沉地入睡。
他夢見年輕時代的蘇珊,那個時候她才20歲,還是個剛畢業的小姑娘,她在他的公司當文秘。她有非常周正的瓜子臉,干凈美麗的眼眉。她的臉頰常年都有玫瑰色的光澤,襯得她皎潔的皮膚更顯眼。她留著深色長發,身形窈窕,婀娜多姿,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他被她的美貌折服,對她展開了熱烈的追求。對于他的追求,她是誠惶誠恐的,因為他大她十歲,她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時,他已經是繼承家業的圓滑商人了,她本能地感覺到他們之間的不般配。
一次公司聚會,她莫名其妙地喝醉了,也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他的女人。當他堅持要娶她為妻而跟他父親決裂的時候,她突然感受到他對她深深的愛,于是義無反顧地接受了他的求婚。他父親又怎能因為他娶的女子不夠門當戶對而真的跟自己的獨子決裂呢?于是他又回到父親的公司,繼續在商場上叱咤風云。
他給她的生活是富足的,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她婚后沒有繼續工作,在幾百平米的豪宅里照顧他們的小家,洗衣做飯拖地都有工人做。結婚第二年,她為他生了一個女兒,他們的矛盾,似乎是從生完孩子開始的。
她初為人母,各種焦慮,對雇傭的保姆不信任,對照顧小嬰兒力求完美,經常有內疚情緒,那段時間,他幾乎相信,她得了產后抑郁癥。他覺得孩子是生活的一道程序,一道不應該影響到他生活和工作的程序,而她則剛好相反,幾乎把這件事當成了生活的全部,而且要強迫他跟她一樣。
女兒有次發燒,她打了無數個電話給開商業會議的他,讓他帶女兒去看醫生。他對著電話咆哮,這種事情,為什么不跟保姆一起?!她委屈地說,因為你是她父親,保姆不是!
有一次她生病了,女兒才兩歲,他晚上正好有個聚會,想出去。她懇求他留下照顧女兒,他卻覺得家里有保姆在,沒有什么問題?!澳鞘莻€很重要的商業聚會,我希望你能理解我?!?/p>
她的眼里充滿了失望,他記得看到了她強壓住的淚水,但是他覺得無所謂,出去了。晚上喝得醉醺醺回家,全然不顧發燒的她和吵鬧的孩子。
結婚第五年她生了個兒子,月子里,她希望他陪伴她,他很暴怒:“比起我,保姆能做的更多,為什么還需要我?”耳邊是她的嗚咽聲,讓他心煩,于是他又出去了,這次,徹夜未歸。
杰克聽到細微的聲響,渾渾噩噩地醒來,看到蘇珊越來越清晰的身影。她側過身來看著他:“噢,是我吵醒你了嗎?”她手上擺弄著一件漂亮的小女孩衣裙,“這個是給艾美的,我明天就讓艾米麗把她接過來玩。”
艾美是艾米麗的女兒,四歲,遺傳了蘇珊的美麗容貌與白皙皮膚,還非常像她的媽媽艾米麗,伶牙俐齒。有次蘇珊問她:“艾美,為什么你不過去親親外公呢?”她用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說:“當然,如果他沒那么難聞的話?!倍旱锰K珊忍俊不止。
蘇珊將木椅小心地推向浴室,木椅上有輪子,是邁克專門找人做的,方便蘇珊推他。木椅還可以壓平變成一張床,唯一不足的是體積太大了,不能當輪椅推出去,每次他要去曬太陽,蘇珊總是拼足了力氣,將他搬到輪椅上。他很慶幸自己現在體形消瘦,不然會讓他的妻子太受累。
來到浴室,蘇珊幫他解開成人紙尿褲,發現已經有排泄物。“真是調皮的家伙?!彼f,“不在護工在的時候排泄,專門等我來換的嗎?”她說著,利落地換上橡膠手套和圍裙,戴上口罩,幫他換掉紙尿褲,清洗身體。
他很抱歉地看著她,想對她說其實護工知道他排便了卻假裝不知道,但是開口出來的卻是 “啊啊啊,呃呃呃”這樣的聲音,為了不讓她討厭,他只能繼續沉默。
艾米麗第二天帶著女兒艾美來到家里,艾美一看到蘇珊,就興奮地撲到她懷里撒嬌:“外婆,你今天有給我畫一幅畫嗎?”蘇珊溺愛地說:“當然有,小公主,有很多的花朵哦。還有一條小裙子外婆要送給你。”
“媽媽,你跟兒童雜志社的主編談得怎么樣了?”艾米麗問。
“很好,寶貝,我負責他們新童話故事的插畫?!碧K珊說。
她們聊著來到他面前,艾美黏在蘇珊身上不肯走近,艾米麗走到杰克跟前。
“爸爸,你今天好一點沒有?”艾米麗問。
杰克認真看著艾米麗,微微點了點頭。艾米麗跟蘇珊年輕時候非常像,但艾米麗臉上多了幾許干練,也經常剪利落的短發,可能跟艾米麗是個律師有關。
他記得他還沒中風之前,得知艾米麗打算主攻離婚案件而非商業案件的時候,非常憤怒,他罵她傻瓜,因為他一直希望她能當商業律師,對他的事業有所幫助,而她卻選擇當離婚律師,處理一些瑣碎的案件。
“你的腦子被驢踢了嗎?”他對著19歲的女兒咆哮,“處理那些案件能夠得到什么?”
他女兒的眼里噙著淚水,一字一句答復他:“為了幫那些為家庭付出很多卻遭遇丈夫背叛的妻子爭取更多的利益。”
她的答復仿佛給了他一記沉重的耳光,因為當時的他,剛好結束一段長達十幾年的婚外戀,婚外戀對象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安娜。
蘇珊早在他的婚外戀剛開始的那年就察覺了,她流著眼淚痛苦地要求離婚,他很輕蔑地笑了:“離婚?你拿什么養活自己?養活孩子?知道供一個孩子讀完大學,需要多少錢嗎?你覺得自己有資格跟我談離婚嗎?除非你不想要孩子?!彼莻€商人,永遠知道自己的長項在哪里,也知道如何讓對手屈服,包括他的妻子。
她絕望地沉默了。從此他不再聽到她的哭泣、抱怨、要求,她也不再提離婚,跟往常一樣照顧孩子,處理家事,對他有了一種明顯地疏離,那種疏離讓當時的他非常輕松,他每天自若地周旋在賢惠的妻子和美艷的情人之間,快活極了,他從未想過,這種疏離會讓現在的他如此痛苦。
他多么渴望蘇珊像剛結婚的時候,輕輕擁抱他,親吻他,哪怕一下下。可是她,仿佛是出于善良的天性在照顧一個癱瘓的病人,溫柔、細心、周到,卻沒有任何愛戀,如同義務般行使著照顧的職責。
在他和安娜長達十幾年的婚外戀里,他的妻子蘇珊正在悄然地發生著變化。她不再需要他的陪伴,也不再把家庭、孩子以及他當作生活的全部,她開始拾起少女時代的興趣,為雜志畫插畫,收到不少稿費。
他之前一直嗤之以鼻,一副插畫能賺多少錢,但她卻為此非常開心,每次拿到稿費,總是會帶孩子們去會她的閨蜜。偶爾她會讓保姆幫忙看孩子,自己去健身,專學瑜伽,將生育后長出的多余肥肉一點點變緊致。他知道這一切的時候,還在心里得意地想,如果不是他賺錢多,她是不可能過上這樣的生活的。而她,所應該付出的代價就是對他的婚外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五十三那歲,一場經融危機,突然席卷了他所有的心血,公司不再盈利,負債累累,瀕臨破產。那個口口聲聲說愛他的女子安娜,拿走了他給她的所有金錢、首飾、限量包包,離開了他。他的商業伙伴,酒肉朋友,突然消失不見,只留下鬢角開始出現白絲的他。而他的妻子,蘇珊,依舊風韻猶存,身材苗條,比起同齡人,年輕美麗許多,還有著難得的恬靜和優雅。他非常擔心她會離開他,因為他已經失去讓她留在身邊的所有籌碼。
她卻出奇地平靜,她說,杰克,我們必須賣掉公司和房子,還清所有債務,重新生活。他同意了,他們租了一間比較小的房子,那個時候,大女兒艾米麗已經上大學,小兒子邁克還在讀高中,面對生活突然而來的困難,蘇珊沒有倒下,反而像一盞明燈,照亮了本來就深陷于黑暗中的家。
她繼續畫插畫賺取稿費,而邁克也開始寫小說和各類稿件賺稿費,他曾經非常反對兒子做這些,覺得一個男人寫作是非常娘娘腔的事情,邁克不得不偷偷寫,偷偷投稿。而現在,有時候邁克一篇稿費,夠他們一家人一周的花費,讓他慚愧不已。就在那段時間,他感到他從未像那個時候那樣,跟家人如此親近,以前的他是多么高高在上,覺得妻子子女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給予的,現在他才明白,沒有他,他們也能獨立生活的很好。
為了補貼家用,他在50多歲的高齡,外出應聘。有家公司肯錄用他當銷售經理,但是需要應酬客戶。他跟客戶吃飯,喝酒,回家沒日沒夜的地寫銷售計劃,終于出現了嚴重的健康問題。
他中風癱瘓后,每天不停地流淚,覺得自己無法動彈,不如死去!蘇珊坐在他身邊,輕聲地安慰他:“沒關系,我們是一家人,我曾經說過,會與子偕老?!彼谑遣辉倭鳒I,取而代之的,是專注的凝視,凝視著眼前這個自己曾經忽略多年的妻子。
他的蘇珊,插畫畫得越來越好,很多雜志社慕名而來跟她簽約,出版費足夠她供孩子念完大學,為他雇傭護工。她經常推著他走在盛滿野鮮花的林間尋求靈感,或者跟她多年的閨蜜一起喝下午茶,侍弄綠蘿這種植物也能讓她心情愉悅一整天。她會在畫畫的時候想到有趣的事情,笑出聲來,他永遠不知道她想到的是什么。她像天使一樣自帶光環,子女,孫女都喜歡她,就是在路上,也有陌生人跟她打招呼,被她純凈的美麗和大方的儀態吸引,甚至停下來跟她聊天。
她不再把他當成她生命的中心,而這個恰恰是他教會她的。
她美成了一幅畫,而他只能用那句“與子偕老”安慰自己,度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