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苦寒之地,居民無論蒙漢,都賴羊肉為生,蓋因羊肉性熱,可滋陰補陽,驅散寒邪。常吃肉者知道要吃活肉——如豬嘴,如羊腿,如雞翅,這些地方平日里活動量大,自然肉嫩汁美,口感鮮甜。
北地山羊,舊時多在山坡上放養,渾身上下都可充分鍛煉,竟可說是肉無一處不活,又因吃青草,喝井水,肉質與飼料喂出的羊相比,有云泥之別。
三后生是梁外有名的光棍漢,一輩子住在羊圈里,懂得羊的脾性,他不僅會養羊,也會騸羊,會殺羊,會烹羊。三后生養的羊,就算是大旱不長草的年份,也只只膘肥體壯,毛色油光水亮,不見枯黃。于是梁外都傳說三后生這輩子是只山羯子轉的——山羯子者,形貌偉岸山羊之謂也。這名聲之大,甚至一度傳到了曲水縣城里。三后生名氣大了以后,輕易不愿給人家當羊倌,倒不是錢的問題,他有個怪脾氣,要主人家說話客氣,又要人家在羊圈里蓋一處小屋好讓他住在里面——他就是不愿意離了羊群。
人們又說三后生騸羊才是一絕,薄薄一片小刀握在手里,把羊拉過來,輕喝一聲揉身而上,旁邊摁著羊角的人眼睛一花,羊已經開始哀嚎。請三后生來騸的多是羊羔,取下來的“鞭”和“寶”元陽未泄,最是滋補,這些主人家歷來是不要的,都送給三后生抵做酬謝。三后生回去以后便生一爐子炭火,等火漸弱,取出煙盒里的錫紙,幾張攏巴攏巴把三樣東西包起來扔進去,拿了蒲扇輕輕扇著,讓火不要太小又不至于太旺。兩根煙的功夫東西就熟了,火鉗子取出來,撒上鹽,就著一瓶曲水白,燙嘴燒心趁熱吞下,美得直咂舌頭。
我小時候回梁外,有幸見過三后生殺羊。四五個青壯精赤著上身,分別把住羊的四肢,再看三后生,叼著煙瞇著眼睛,背著手走過來,一伸右手,徒弟恭恭敬敬遞上一把尖刀,旁觀者大氣也不出,都盯著三后生手里的白刃,三后生斜睨著眾人,“噗”一聲吐出煙蒂,又聽得一聲“噗”,煙蒂還沒落地,刀子已經見紅。眾人喝聲彩,三后生一拱手,便換了刀子忙著剝皮剔骨。
看官要問:“殺羊何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羊不就死了?”須知不是如此,殺羊若找不準下刀子的地方,不僅羊殺不死,還容易讓刀口流血不止,敗壞了羊肉的口感。筆者就曾見過二把刀的殺羊,羊頭割下,四蹄一掙,四個壯漢阻攔不住,又跑出院門三四米方才倒下,圍觀者無不瞠目。那羊死了之后又耗費精力,肉燉出來自然是索然無味。
殺羊之后總有人要拿碗來接剛流出的熱血,說來也怪,三后生殺羊,流出的血總是不多不少正好一碗。這碗血老人是喝不得的,老年人體虛,驟然進補毫無益處;青年人也喝不得,這一碗血火氣太壯,青年人喝了徹夜難眠;女人自然也喝不得,老家沈三姑不聽人勸告,自家殺羊時候搶著喝了這頭碗血,后來內分泌紊亂,上縣里醫院看了好久,回來以后鼻子下面長了一叢濃密的胡子,直到今天還惹人發笑。這一碗血多是給了四五十歲正當年的壯勞力,鄉黨之間不愛論錢,多是送給出力的人當作酬勞,于是三后生殺的羊,這一碗血就多半是進了他的肚子。
喝過羊血的三后生,臉膛上慢慢泛起紅暈,掩映在古銅色的面皮下頭,顯得憨厚而可親。三后生把上衣褪去,扔給徒弟,便繼續專心解羊。解羊這道工序,比起殺羊騸羊更見功夫,手上得精細靈巧,才不至于破壞皮毛,要知道整張毫發無損地皮毛比起有瑕疵的來,能貴上十幾塊錢。剝去羊皮,掏干下水,剜去四蹄,這一腔羊才算處理完了,三后生殺的羊,不是牲口,更像是工藝品,齊齊整整放在那里,美得讓人以為是拿來敬天的貢品。
曲水縣烹羊的講究更多,用料看似簡單,實則要求嚴苛,不容有一絲錯亂。好比說蔥,那一定要梁外水土種出來的紅蔥——紅蔥,曲水以外多稱“臭蔥”,味道刺鼻,卻能遮去腥膻,出鍋后更是有一種粗糲的香氣,惹人垂涎。又如土豆,也要用梁外的干沙地里長出來的,燉爛之后綿軟沙甜,才好與羊肉相配。凡此種種,不一一贅述。
用料講究,不用什么也要講究,我曾聽姨父說,梁外人紅白喜壽事,壓軸都得上羊肉,所以不管紅案白案,成敗關鍵就在這一道燉羊肉上面。舊時梁外人雇廚子,進門之后多會盤問一番,然后有意無意地來一句:“燉羊肉放多少醬油合適?”前面的話都是障眼法,這一句才算題眼,來人若答多少多少醬油,那東家當場就會辭退,因為梁外人燉羊肉,最忌諱添加“醬油”這種不天然的調料。
烹羊不簡單,但三后生卻是個中高手,經三后生手烹出的羊肉,不腥不騷,不硬不綿,不干不水,不膩不淡,一切都恰到好處,吃碗羊肉,再去鍋里舀土豆油湯來泡飯吃,土豆白凈,油花均勻,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三后生又善做一道羊肉熬茄子,曲水有諺云:“羊肉熬茄子,香死個王苶子。”足見其美味。因羊身上有些地方肉太大,拿來燉煮不如貼骨的肉好入味,棄之又太可惜,于是便切了小塊,與茄子放在一起,小火熬煮,也當喝湯也當吃肉,冬天來上一碗,最是相宜。
曾有人懷疑三后生烹羊時候放了大煙殼子,趴在后廚偷偷眊過,終究沒看出什么端倪,悻悻而歸。
三后生養羊、騸羊、殺羊、烹羊,卻極少吃羊,鄉黨們傳言說是殺的羊多了,心里有愧,我曾親自向三后生求證過,三后生冷哼一聲,不屑地道:“一群苶貨。”三后生告訴我,羊一身都是寶貝,但最精華之處卻不在羊肉,而在頭蹄下水。曲水人把羊下水叫做雜碎,羊心、羊腰膻氣太重,只好切來下酒,羊腸、羊肝、羊肚都是上好的美味,切碎了同土豆或是酸菜同煮,拿來下飯或是做臊子,都是上好的佳肴。
頭蹄就沒那么簡單了,要大火大鍋,不停歇地煮,按照鹵貨的方式來做,這時不能吝惜調料,油鹽醬、蔥姜蒜都要大把大把的加,這樣粗豪的方式才能做出美味的頭蹄。羊蹄筋多難爛,最好趁熱吃,我不甚喜好,羊頭卻是百搭,做涼菜也可,直接撕來蘸蒜也可,切剁了下鍋熱炒也可,小時候大人們多把羊上顎讓給我,說這叫“巧皮”,吃了能變聰明,會說話。那塊肉也確實爽脆美味,多年之后,猶能回味無窮。
三后生多年來就沉湎此味,一瓶酒,一碗雜碎,半個羊頭,樂得逍遙自在,無憂無慮。
我說三叔,膽固醇太高,少吃些子吧!
三后生擺擺手說:“起毬開哇!活著圖個甚了,一條光棍漢,沒娶老婆,也沒日出個娃娃來,就這么個土房子,要毬沒蛋的,就等死的了,還管那些毬長毛短的事情?肚皮快活才是實在!”
小時候覺得三后生粗野,如今咂摸過味兒來,覺得那時的三后生,仿佛有些哲學家的意思了。
再回梁外已是十五年后,姨父稀罕我,召集來左右鄉黨,動手殺羊,殺羊的是個面生的漢子,手潮,一個不利索,血濺了一身,眾人都笑他沒用,姨父也沒多說什么,只吆喝著讓眾人幫忙清理。
看了半晌我才想起來,問一旁蹲著的沈三姑,怎么不見三后生了。沈三姑仰起臉費神回想,我看著她的臉,早已沒了年輕時候的蘋果紅,灰撲撲的失了神色,鼻子下面的胡子也快掉光了,想來這個笑料多半已被鄉黨們淡忘。
“三后生……噢……那年冬天喝多了,讓炭煙悶死了。”
這個回答讓我多少有些失望。倒不是遺憾三后生的死,其實就算沈三姑不說,我也大概能猜到,他像是活在那個年代的傳說,根本不該在這個光怪陸離的新時代茍延殘喘。
曲水人夸男人豪爽、辦事利落,多用一個形容詞叫做“光棍”,比方說有人不欠賭債,輸多少都不眨眼,該給就給,人們就會挑大拇哥說:“你這人光棍得緊!”我只是以為,三后生該死得更“光棍”些,比如在放羊途中喝多了酒,醉死在三坡上,身邊圍著他一生離不開的羊群,咩咩低訴著;又比如吃多了羊鞭,半夜憋不住火,鉆進哪家閨女的被窩里,快活一夜,就死在女人肚皮上,一點都不慫;又比如只是消失了,帶著他的刀子不見了蹤影,沒人關心他的死活,但殺羊時候還是被惦起……
“三姑,他就那么……就死了?”
“嗯,死得鐵硬,他們抬出來的時候我還看見了,抽成一團,怕死個人了……”
三后生。
殺羊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