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大豪讀高中時拾棉花休息中
拾棉花,這是每個新疆兵一代、兵二代都曾經歷過的生活。
歲月的流逝使我對拾棉花的記憶丟失了很多,能夠記得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好像只剩下一堆陳舊、殘破和凌亂的紙片。
在每年十月棉花成熟的季節,學校都會根據團里的安排組織學生停課拾花,吃住在連隊里,長達一個月之久。
對于貪玩的學生來說,一想到拾棉花可以不用上課寫作業了,就像是從圈里放出來的羊群一樣興奮不已,但一想到拾棉花早起晚歸的艱苦又令人心生畏懼。
拖拉機在崎嶇不平的土路上駛向幾十公里外的連隊,顛簸的車廂里擠滿了學生,路上的溝溝坎坎讓人一不小心就可能從車廂里摔出去。
一路上,車輪揚起滾滾塵土遮天蔽日,讓人看不清車上有什么東西。即使裝的是導彈,美國的衛星也發現不了。同學們用準備拾棉花的布袋和裝棉花的尿素袋把自己的頭和全身都包裹起來,但濃煙般的灰塵依然令人窒息。
拖拉機終于停下了,同學們一個個像從土里剛剛刨出來的兵馬俑一樣。大家爭先恐后的跳下車,渾身厚厚的灰塵讓人幾乎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一下子都變成了陌生人。
連隊的禮堂里鋪著一層麥草,把自己帶來的被褥鋪在上面就是床。
很快,一個令人恐怖的消息四處傳播:禮堂里開過很多次追悼會,前不久還臨時安放過死人。
好在不是一個人睡在這里,而是上百人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還是一片漆黑的時候,廣播響了,喊大家起床吃飯拾棉花。
我睡眼惺忪地起身,端著缸子去食堂,打開蓋子一看,里面一只賴蛤蟆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我立刻精神大振:這是哪個狗日的干的!
早飯是白菜湯,饅頭。
我拾棉花的成績屬于最差的,一般在二十公斤左右,曾經辛辛苦苦一天的最高紀錄是四
十多公斤,害得我幾天腰酸背痛。有很多女同學每天可以拾七八十公斤,有的能拾一百多公斤,簡直不可思議。
為了完成拾棉花的任務,有的男同學悄悄把土塊放進棉袋里過秤,但幾乎很難逃過農戶的火眼金睛。
棉花和土塊的比重不一樣,同樣大小的袋子,重量不可能有很大差別,這種作假的方法顯然很傻。誰如果被發現了,同學們就會當作笑話傳播。
午飯是在地頭的樹林里吃。在地上鋪開一張塑料薄膜,把桶里的炒包包菜倒在上面,有的同學用樹枝當作筷子,主食永遠是饅頭。
在我們的高中時代,男生和女生很忌諱與異性說話,雙方都非常刻意保持著可以達到“消防標準”的安全距離,但拾棉花給男生女生提供了交流溝通的寶貴機會。
高中第一年拾棉花,剛去的第一天下午休息,五六個女生在住房前打排球,一堆男生靠著墻觀看。其實每個男生都閑得無聊,每個男生都喜歡運動,每個男生都想跟女生一起打排球,但每個男生都裝得沒有興趣、無動于衷的樣子,沒有一個男生有勇氣在眾目睽睽之下加入到女生中打排球。
當時的學生都很單純,不知道女生是怎么想的,現在才明白那幾個打排球女生的深意。其實女生當時是在以非常含蓄的方式召喚:男生們快來,跟我們一起打排球吧,只有女生自己玩太沒意思了!
我看出了女生的圈套,但我可不想站一下午發呆,猶豫很久后主動上前與女生一起打排球,這在當時是非常大膽的行為。
過了一會兒,幾個男生在我的觸動下終于鼓足勇氣向前走了七八米,來到一個草堆上摔跤玩。看到他們在草堆上翻滾顯得不亦樂乎的樣子,我在心中暗笑:你們不就是想打排球嘛,只是還不敢繼續往前再走一步。
在關鍵的時候是否有勇氣往前邁出一步,決定人生的差異。
又過了一會兒,有幾個男生在我的帶頭影響下終于戰勝了心理障礙走上前來加入到女生中一起打排球。
在那個年代,男生與女生表達情感的方式非常含蓄,是以小火慢燉的方式表露出來。現在的年輕人則非常熱烈,是大火爆炒的方式。
拾棉花雖然很辛苦,但最大的樂趣就是每天絞盡腦汁尋找機會跟自己喜歡的異性一起拾棉花。男生和女生都是心有靈犀的,尋機湊到一起故意慢慢拾棉花,與其他同學保持較遠的距離以便說悄悄話。
有一天,我跟S女生并排拾棉花,我倆的棉花恰好出現二十幾米的斷行,這使得我倆遠遠走在了其他同學的前面。晚飯后,先后有兩個男生找到我,非常好奇地悄悄地問:“你今天是不是跟S說話了?我都看到了,不要騙我。”
女生拾棉花比男生多,每天收工前,男生們總是主動幫助女生背棉花,女生很享受這種“勞動的果實”。雖然男生撅著屁股搖搖晃晃感到壓力很大,但也是一臉很享受的樣子。
拾棉花累了,男生與女生會相約摘沙棗。地頭的沙棗樹很多,男生攀樹折枝,女生在下面大呼小叫吃沙棗,這樣的畫面你不覺得很美嗎?可惜從沒有看到有畫家選擇這樣的題材。
也有大煞風景的事。一天下午,男生女生在地里靜靜地拾棉花,男生W同學放了一個屁,很突然,猝不及防,而且很響,有男高音的效果。在大家一時不知所措的時候,W同學立刻直起身斥責旁邊的男生M同學:“你不能夾緊一點嗎?注意一點影響好不好。”
M同學非常愛面子,臉憋得通紅說不出話來。
W同學畢業后當了連長,M同學是普通職工。
每一個拾過棉花的同學都能說出很多趣事。
有一天,我正在彎腰拾棉花,忽然有人很緊張地壓低聲音喊我的名字,我抬眼望去,只見小馮同學像袋鼠一樣竄到我的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低下頭把自己掩藏在棉花枝子里。
“我剛才發現了一個西瓜地。”他氣喘吁吁地悄聲說。
我也趕緊蹲下藏起來,驚喜不已。
他非常興奮地從布袋里掏出西瓜遞給我,非常驕傲和得意。
我一拳砸開西瓜,看到雪白的瓤子和黑黑的瓜籽,大失所望:“這不是西瓜,是打瓜。”
“啊?!”他呆住了,氣急敗壞地喘著粗氣:“他媽的,老子白高興了。”
根據連隊安排,有時整個班在一塊地里拾棉花;有時候,同學們被分成若干小組,分配給每個農戶。晚上的飯在農戶家吃,如果有油餅吃那可真是很開心的事情。大家每天都會問:“你們吃的啥?”
哪個小組吃得好,會讓人羨慕不已。
我記得有個農戶家四壁皆空,屋內墻上既沒有粉刷石灰,也沒有用報紙糊頂棚,家具十分簡陋。那時的農場人都比較貧困,幾乎家家都這樣。
就是這樣一個家庭,戶主卻把我告了,讓我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晚上,在連部辦公室,學校書記王大胡子披著衣服,雙手叉腰,情緒激憤地轉著圈子狠狠地訓斥我,斥責我不尊重農戶。
書記氣得呼哧呼哧的,我聽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在農戶家吃飯的時候我無意中坐在了“上席”,就是面向門口的位置,戶主非常氣憤地投訴我極其不尊重他。
原來他的土坯房里還有“上席”。
什么是上席,我是從這個時候知道的,慚愧。
每天午飯后,我就犯困。有一次,我發現一個草棚子,就鉆進去睡覺。沒過多久,我聽到腳步聲,從草棚的縫隙看到是班主任秦老師來了。我瞇著眼睛裝睡,他在門口看了一眼,然后轉身離去。
他沒有批評我,若無其事,因為我們有共同的選擇。
我是個相對比較早熟的學生,特別是上了高中以后。高中一名女同學曾當眾對我說:“你
哪像個學生,就像是一個老師。”她對我的這種印象,也許跟我當班長可能多少也有點關系吧。
有一次,一名農戶向我投訴:“老師,請你快去管管好嗎,有幾個學生拾棉花的質量太差了。”我無言以對。
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我準備碗筷去吃飯,路上遇到一名農戶,她對我說:“你們老師不在這里吃飯,在那里吃飯。”我很尷尬,支支吾吾道:“我……我喜歡跟學生們在一起。”
每個連隊都有那么幾個不三不四的青年。
在十六連拾棉花的那年,剛上高一。男同學與女同學的住房相隔二十多米。一天夜幕中,我看到四個青年人提著錄音機進入女生的隔壁房間,那是一間沒人入住的空房子。我把已經躺下的男生們都喚起來,把這個異常情況告訴大家,同學們很警惕,個個摩拳擦掌,準備隨時沖出去保護女生。好在沒過多久,那幾個青年離開了。我到女生住房前去詢問她們是否受驚,算是安撫。
那一屆的班主任孫老師當時住在連部,第二天聽說這件事后表揚了我,說我關心女生,要求男生們向我學習。
我至今依然保留著關愛女性的優良品質,不知道這跟當年受到老師表揚是否有一定關系。
高三那年在十七連拾棉花,住在連部禮堂。一天晚上,禮堂里沒有燈光,目的是為了讓大家靜下來睡覺。忽然,禮堂大門被踢開,一群該連的學生叫嚷著沖進來。大概有人與他們發生了沖突,他們來尋仇報復。
禮堂里有上百個學生睡覺,舞臺上的學生在黑暗中投射磚塊,阻止外來學生。
禮堂里沒有老師,也沒有校領導,是各個年級的學生,群龍無首。如果磚塊把人砸死,或把眼睛砸瞎,或發生群毆,后果不堪設想。
眼看一場可怕的混戰將會爆發,我站在禮堂的二層樓上大聲喝止,要求臺上的學生立刻停止扔磚塊。
我暴怒、嚴厲的聲音在禮堂里回響,產生了很大的震懾效果,全場一下安靜了下來。磚塊落地的聲音沒有了,外來的學生僵持了一會兒,悻悻地走了。
一場危險的斗毆避免了。
小學拾棉花的事情不記得了,初中拾棉花也只記得一件事,印象非常深刻。
初三時的班主任是朱老師,教我們語文,據說她是全師教育界的先進工作者,家長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她的學生。
朱老師較胖,衣著時尚,莊重大方,舉止溫文爾雅,待人和藹可親,很有教育家的風范。在上世紀80年代初,農場人普遍不修邊幅,多以“大老粗”為榮,而朱老師很有文化人的修養和氣質,令我心生敬意。我一直認為朱老師是個很文雅、很有風度的老師,但有一件事讓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那年也是在拾棉花的時候。一天,幾名同學在棉田里嬉鬧,他們摘下晚熟的棉桃相互投射,這本是很常見的事情,但被朱老師看到了,只見她突然怒不可遏地大聲呵斥:“畜生!”
在一旁的我驚呆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從未見過朱老師如此震怒。
朱老師氣得臉色鐵青,嘴唇發抖:“一個棉桃就是一朵棉花,你們知道嗎?這是農民辛辛苦苦一年才種出來的,你們知道嗎?……”
我那時的第一感覺是:朱老師不該罵人!
當我到了成年以后,我理解了朱老師那時的心情——正是因為她對勞動人民懷有最純樸、最真摯的感情,她才會有那么激烈的反應。
這件事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在那個年代,農場中相貌很好看的女性是不多見的。上高中時,我在一個偏遠的連隊拾棉花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姑娘,很漂亮,剛參加工作不久,年齡大約比我大五六歲吧。她很喜歡跟我一起拾棉花,一邊拾棉花一邊跟我聊天,而且把她拾的棉花放進我的花袋里——這給枯燥乏味的拾棉花生活增添了幾許令人愉悅的色彩。雖然現在已經記不得她是什么樣子了,但還是為留下了這樣一點兒美好而浪漫的記憶而感到溫馨。
真希望還有機會跟她一起拾棉花,如果她還是那么年輕的話。
讀高中時有一年學校在團部禮堂舉辦“五四”聯歡會,我自編自唱的《拾棉小調》引起全場轟動。
《拾棉小調》歌詞:
我們坐著拖、拖、拖拉機
咕隆咕隆隆拾棉花去
拖拉機揚起風和土
看不到車頭在哪里
終于到了那連隊里
車還沒停就跳下去
女同學變成了灰姑娘,
男同學那就更別提
感謝連隊的好領導
已把房子安排好
只見地上鋪著草
說就在這里睡覺
公雞還沒叫廣播就叫
不到天亮就到地了
拾啊拾啊,拾得背不動
一過秤來又嫌少
終于天黑收工了
走在路上還彎著腰
不拾棉花不知道
勞動人民真辛勞
晚上睡覺做了個夢
我開著機器拾棉花
我挺起腰板心里想
我的任務可以完成了
可我還沒有開一會兒
就聽廣播又響了
(白,模仿連長腔調):“起床了,起床了,該拾棉花了!”
當時我一邊彈吉他一邊演唱。
這是當時最流行、最時髦的演唱形式,其實我根本不會彈吉他,完全是亂彈琴,但那時會彈吉他的人也實在不多。
臺下近千名師生掌聲、爆笑聲不斷。這次演出后,很多學生敬佩不已地說:“太有才了!”
記得那時有一位身材壯實、性格豪爽的馬老師,每年一個月的拾棉花勞動也同樣給他留下了終身難忘的記憶。現在他離開農場已經很多年了,當他聽說現在團場幾乎不需要人工拾棉花了,主要是采棉機收棉花時,突然鼻子發酸,潸然淚下。
在常人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話,竟讓他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這是怎樣一種刻骨銘心的觸動啊!
采棉機的出現,標志著一個時代結束了。
《拾棉小調》已成為歷史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