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最后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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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永遠地走了,就在我結束同學聚會急匆匆地趕回老家的第二天早晨。老人家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2016年7月23日6時30分……
身體一向還算強健的母親于五年前雙腿先后兩次股骨骨折,雖然頑強地經受住了兩次手術考驗,但卻再也沒能站立起來。
更為不幸的是,或許因為兩次手術時,施行了麻醉的原因,在她身上潛伏多時的阿爾茨海黙病魔,終于露出了它猙獰的面目,突然間加快了侵蝕意識、肌體的速度,病情加重了許多。
期間多次轉輾徐州、南京等地數個大醫院,皆稱此病不可逆轉,目前并無治愈的辦法,唯一措施即是服用藥物,以延緩病情的發展,但效果也不理想。
不知是從哪一天開始,母親變得不認識家人、親戚,漸漸地沒有了喜怒哀樂,直至完全失去自我意識,只剩下所有動物皆有的本能——咀嚼吞咽送進口中的食物,除此之外,對其他的一切都懵然無知。
由于常年久臥床上,母親健壯的軀體已萎縮變型,身上沒有肌肉,只有誨暗的皮膚包裹著嶙峋的骨骼。
因為久臥床上,導致血液循環不暢,皮膚變得又薄又脆,哪怕是為她洗臉擦身,也得分外小心翼翼,稍一用力便會開裂滲血久不愈合。
面對這一切,我深知母親是在痛苦中活著,活著對于她是一種殘酷的折磨……
七月十三日傍晚,電話鈴一陣猛響,手機屏幕豁然顯示出四弟的名字,頓時心里一陣緊張,莫非母親有什么情況?
果不其然,遠在農村老家的他,在電話里囁嚅地跟我說,母親近日以來狀況很是不好,已經多日未進主食,就連流質放入口中也久不吞咽,若如此發展下去,恐情況不容樂觀…
聽到這里我連忙掛斷電話,不想再聽他說些什么,當即決定明天——7月14日偕同老伴一道從南京趕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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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驅車一路狂奔,不管是否超速,也顧不上駕照會否被扣分,心里只想快些到家,快些到家!近四百公里路程,只用了不到四個小時。? ? ?
一進家門,行囊甫定,我和老伴趕忙走近母親的病榻前。
只見躺在床上的母親面容枯槁,微微張開的雙眼呆滯無神,雙腿干瘦且有些許浮腫,只有呼吸還算平穩。離開上次見她只不過才一個多月,變化如此之大令我大感意外。
我彎下身子,額頭對著她額頭輕輕地摩挲,口中一聲聲地呼喚:"俺娘? 俺娘? 我是明古"!
也許是這句她自年輕至年老聽過無數遍的叫喊聲,喚醒了她休眠多時的感知細胞;也許是使她當年初為人母的長子的聲波激活了她的聽覺神經,她竟然睜開了眼睛,又欲將頭顱抬起。
剛剛為母親調換完吊瓶藥水的六弟媳婦告訴我說,母親二十多天前患了肺炎,目前雖已基本痊愈,但飯量卻減少很多,有些天甚至不愿意張口。
為了給她補充能量,增強抵抗力,所以給她打吊瓶注射葡萄糖、? 氨基酸及參脈等藥物,時間已近一個星期,但效果不是很好,體質日漸虛弱,且有臟器衰竭癥狀出現,大家得做好近期可能出現最壞結果的思想準備”。
六弟媳婦是縣醫院的醫生,這些年服侍母親的付出她最多,最辛苦,母親的病情好歹、變化也是她最清楚,因此我相信她的診斷和預判。
站立在一旁的弟弟們好像給六弟媳婦剛才的話嚇蒙了,個個默不作聲。雖然母親最后的結果在大家預料之中,只是沒有想到這令人難以接受的結果競會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無情地需要我們去面對。
我沉思了片刻,忽然間想起前段時間一摯友的老母病危時醫生給其用了人體白蛋白,效果出奇的好,競使老人多活了幾個月。
我向六弟媳婦問道:“能不能給母親注射人體白蛋白”?,她遲疑了片刻,回答道“可以是可以,但不可久用,而且藥效因人而異,其間差別很大”。
從她說話的語氣和游離的目光中我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人都已經這樣了,是否還有必要?。人體白蛋用還是不用?我也一時沒了主意。
此刻,我的腦子里好像有兩種聲音在激烈爭辯:一種聲音說,人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老家也有“禾老當收"之說。意思是說人老了終得歸仙,就跟非常成熟的稻谷一樣,總得收割歸倉。
母親已經活了八十四歲,可算作高壽了,況且她身體多病帶痛,又沒有絲毫的感知和意識,讓她如此茍且地活著,對于她豈不是無情的殘害和折磨?
? 另一種聲音卻說,盡管母親失去了記憶,不懂得情感,但是,只要生命體征平穩的軀體還在,母親就還在,家就還在!難道就這樣忍心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離去?這樣做你將追悔終生!
到底該怎么做?作為長子,此時的我非常矛盾無助和痛苦……
我又將目光緩緩地投向平躺在床上的母親,她似乎睡著了,面容清癯慈祥。此時她也許在睡夢中眼看著她的兒孫、媳婦們正在身邊為她忙活著,她很自得很享受。
頓時,我在心里大聲地對自己說,不能讓母親就這樣走了,說不定母親能夠挺過這一關,再活三年兩載。我抬起頭堅定地對弟弟弟媳婦們說:“馬上給母親上人體白蛋白”!
3)
人體白蛋白可真是神奇之藥,用藥僅僅兩天,母親的精神就有了明顯好轉,臉上多了些光澤,嘴巴還不時嘟嘟噥噥。更讓全家人欣喜的是,她開始進食了,一次競能喂下小半碗雞蛋羹。
那天上午我拿出一盒母親往常愛吃的莫斯利安酸奶,用開水溫了一會兒,剪開包裝將酸奶倒入碗中,一湯匙一湯匙地喂著她吃。開始幾口她吞咽還算正常,吃著吃著,嘴巴就慢悠悠地停了下來,雙眼怔怔地看著我,任憑酸奶從嘴角兩邊流淌出來,我趕忙用湯匙扒拉進去,不一會兒又流淌了出來……
這時,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大弟周歲之前,母親給他喂食米羹時的情景。雖然兩個場景跨越了漫長的時空,但此情此景競如此相似!
只是那個時候我卻每每巴不得母親懷抱中的“享福”的大弟不肯再吞咽了,此時母親便會將裝著剩余不多米羮的搪瓷碗遞給我,我連忙接過來,手飛快伸入碗中,抓起米羮一把塞進嘴里,一陣狼吞虎咽之后,還意猶未盡嘖巴嘖巴幾下。母親愛憐的望了望我,嗔笑著罵道:“饞狗,饞哥饞絕"!
? 母親一生養育了七個兒女,是她與父親一道含辛茹苦把我們一個個拉扯成人。父親從小父母早亡是個孤兒,母親嫁入馮家時,家里一貧如洗,硬是靠他們兩雙勤勞的手,一步步地改變了貧窮寒酸的家境,人丁也逐漸興旺起來。
母親的勤勞在村子里可是出了名的。在大集體時期,母親拿的是生產隊里女勞力中的最高工分——八分,她一年到頭從不缺工,為的是生產隊年終分紅的時候,好多分得一些稻谷,多分幾吊錢。
在我的印象當中,母親從來沒有真正停歇過一天,即便是在農忙季節,哪怕只有短短個把鐘頭的空閑時間,便一定是在屋后梨樹下的菜園里侍弄疏菜。
這菜園耗費了母親大半輩子的心血和精力,也寄托著母親將菜園里的收成變成紙票,幫襯父親一同養育一群孩子的美好愿望。
無論什么季節,母親的菜園里總是郁郁蔥蔥,生機勃勃,春夏季的黃瓜、苦瓜、涼薯,秋冬季大蒜、苩仔、芹菜……農忙時節的傍晚,在生產隊里勞動收工之后,她前腳到家,后腳就操起農具,挑著尿桶,在菜園里忙碌到夜幕低垂,星疏月朗。
實行責任制之后,除卻與父親一起耕種好責任田,母親便把其余的精力主要放在了菜園里,不管是酷署嚴冬,還是刮風下雨。
每逢第二天是附近逢集日,母親便在當天將成熟的疏菜釆摘下來,夕陽西下之后,她便獨自蹲在池塘邊或站立在冰涼的溪流中,將堆成小山似的幾種蔬菜一根根的揀去黃葉洗去泥巴,再均勻地分成一扎一扎,第二天一大早便挑到集上擺賣,以賺取些許銀兩補貼家用。
季節不斷地變換,母親也在菜園里重復做壟播種,培土澆水,施肥殺蟲,釆摘趕集,年復一年周而復始,好比是那不停擺的時鐘,永遠不知疲倦……
母親從小就教育我們做人要善良,說“作好好別人,作惡惡自己”,對于她一直以來的種種良善之舉,我和弟妹們從小耳濡目染,并且一直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成為我們心目中的楷模。
隔壁鄰居李嬸雖然只生育了兩個女兒,家庭負擔不算太重,但倆口子智商不高,且有些好吃懶做的壞習氣。農村實行責任制好幾年了,她們家仍然經常斷餐少頓,倆女兒一年四季總是穿著補丁打補丁的衣服,讓人看著著怪心疼的,母親常常便慷慨地接濟他們。
嚴冬的早晨,看到李嬸倆女兒只穿著幾件破舊的單衣,哆哆嗦嗦蜷縮在街上一隅曬太陽時,母親便會使喚在她眼皮底下的那個兒子:“去,盛兩碗飯給風風(李嬸大女兒乳名)姐妹倆吃”!要不母親就把她一大早做給小孫子們嚷嚷著用來臨時充饑的飯團也會“順手”勻一個給她們姐妹倆,母親的這一“順手”常常引起小的們大聲叫喊,以發泄心中的不滿。
我女兒穿過的衣服,說不定什么時候會突然穿在李嬸女兒身上,我知道這又是母親那顆慈善之心使她“私自”做出的決定。母親的此類善舉真可謂是數不勝數!
我們兄弟姐妹始終牢記母親的教誨,以她為榜樣,一輩子以人為善,“講良心做好人”!
母親不只是勤勞善良,而且聰明能干。雖然她目不識丁,但也絕對算得上是“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一把好手。
老家村子里的婦女們有種菜賣補貼家用的傳統。無論哪個品種的疏菜,每次逢集都是母親的菜賣得最快,價錢最高,因為母親的疏菜白的如玉;綠的如瑪瑙,水靈靈,脆生生,又洗得干干凈凈,捆扎得勻勻稱稱,叫人看了煞是喜歡。
許多熟悉的買家會直接找到母親的菜擔,只報上要的種類和數量,不問價錢幾何,放心、滿意地買了便走。
記得在我上初中之前,我和排行前面的幾個弟妹一年到頭在過年時才有一雙新鞋子穿,那是母親一針一線親手納做的千層底。
大年初一一大早,小伙伴們穿著新衣服、新鞋子聚攏在村子小學校門口顯擺,這時大人就會對孩子們的穿戴品頭論足起來。
誰誰誰的衣服樣式靚,誰誰誰的衣服布料好。說到鞋子,大伙一致公認我們兄弟姐妹幾個穿的鞋子最“喜眼”(即好看、漂亮),鞋底兒扎實,針腳細密均勻,鞋面縫制妥貼平整,與鞋底兒駁接嚴絲合縫,如此嫻熟、高超的針線活,同村婦女恐怕無人可望其項背——這是母親趕在除夕之前,接連幾個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熬更守夜趕制出來的“藝術品”!
母親的“藝術品”曾經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上師范學校念書的時驕傲地展示過。
那個時期,我們城鄉的年輕人都非常喜歡上海下放知青傳穿過來的白色布底、黑鞋面,左右兩邊綴著松緊帶的布鞋,我非常想有一雙。
但是當時縣城都沒有賣,母親就按照我描述的式樣仿制了一雙,我高興極了!美滋滋穿著它走進了師范,上課穿著它,打球也穿著它,直至鞋底兒洞穿……
母親還是一個通達識理的賢內助。因家里小孩多,人均耕地又少,無論田里怎么增產,家中如何節約,自我出生至二十多歲時糧食一直不夠吃。為解決一家人的“肚子”問題,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收入都得交由父親統管,就連母親每次赴集賣菜的收入父親也生怕母親會“跑冒滴漏”,得一子兒不剩地交他積攢起來,用于饑荒時節購買糧食。
家里日常生活中什么可以買,什么不可以買,也大多由父親說了算。母親對于父親這種典型的家長制作風雖曾有微言,但還是幾十年如一日,向父親如數奉交所有收入,就如那河中捕魚的鸕鶿,力氣賣盡卻腹中空空如也。
不過,可能正是因為父親的“專制",我們全家除了三年困難時期之外,此后再未嘗過餓肚子的滋味。也因為母親的識理和大度,他們夫妻倆才能同心同德地操持家庭。
在村子里雖然我們家的房子不是最好的,生活不是最富裕的,但我與弟妹們從小到大衣食無憂,自至長大成人成家立業。
父親四十多歲時開始擔任大隊干部,因公干或去公社開會,經常擔擱田地里的工夫,這樣自然加重了母親的負擔。對此,母親顯得非常識理,說為公家辦事擔誤點工夫是沒辦法的事,自己多辛苦一點就是了,反正力氣又不要錢買。
更讓人欽佩的是,每逢大隊干部聚在一起議事,如果到了飯點,他們必定在我家蹭飯吃,母親就得放下手頭的工夫,匆匆趕回家里忙碌起來,先毫不吝惜地從床底下搜出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雞蛋搗碎擱碗里,接著就炸豆腐條,煎苦瓜干,再炒一大碗疏菜,外加一盆香噴噴的豆葉干蛋湯,一桌在當時算是豐盛的便餐便讓母親三下五除二地搞定了。
待母親溫好米粥喂好仔豬,喂母豬的潲水剛剛起鍋,干部們便已經吃好了,他們用手揩著嘴巴客氣的說“嫂嫂,多謝哦!”母親一邊在圍裙上擦拭著雙手,一邊面帶微笑地答道“不要這么說,又沒有什么好菜,下次再來”!
干部們魚貫般的走了,母親卻一直仍在忙碌著,喂完仔豬又喂母豬,接著又得收拾桌面上狼藉的盤碟碗筷。
干部們不但吃的是免費的午餐,而且母親還得付出繁雜的勞動。兒時的我常常為此忿忿不平:憑什么總在自家白吃白喝?母親說,“做人不能那么小氣,你爸也經常在他們家里吃,人情就是這樣作來作去,你來我往”!母親就這樣默默地,不厭其煩支持著父親的“人情交往”。
母親雖為一典型的農村婦女,但一輩子愛干凈講衛生。她把我們兄弟姐妹從小就穿戴得干凈整潔。大弟弟小時候老流鼻涕又經常懶得揩拭,為此競不知挨過母親多少個耳光。她要求所有的孩子飯前便后必須洗手,稍有不從便會被她罵得狗血淋頭。
家里的房子雖然非常陳舊,但任何時候都被她收拾得窗明幾凈,整潔妥貼。那張沒上油漆的八仙桌和四條大板櫈,母親定期用稻草就著砂子把它們擦洗得雪白泛光,鄰居們都交口稱贊母親勤勞伶琍!
父親生性脾氣暴躁、主觀武斷,母親則有一般農村婦女身上少見的堅毅強勢的稟性。他們倆個如同俗話所形容:“一個是火刀,一個是火石”,稍一碰撞就現出火花。正是這強強搭配,導致他倆常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吵,磕磕絆絆了一輩子。
因為看不得父親將豬潲桶立在灶臺上盛豬潲,母親便會上前大聲呵斥:“你簡直就是個不講衛生的邋遢鬼”!父親豈會服軟?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總得持續半個時辰方能消停。
但吵歸吵,鬧歸鬧,即便是父親氣頭上出手不輕的揍了母親,挨了皮肉之苦的母親一次復一次地強烈表示不過了,要離婚,但是看著依偎在身旁的幾個孩子,她柔柔的護犢之情馬上淹沒了對父親的怨恨和憤懣,第二天晨曦初現,母親又睡眼惺忪地忙著挑水做飯,飯后保準又會岀現在田間地頭,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4)
吊瓶仍在打,人體白蛋白也在繼續用著,母親的狀態還算穩定,但身上的褥瘡卻好像愈發嚴重了。
老伴見狀心疼難受,說不能讓她老躺著,扶她在藤椅上坐會兒看看。藤椅是母親生病之后為她特別定制的,座位比普通的藤椅稍大,高度矮了很多,為的是攙扶著她上下更方便一些。老伴抱著母親的腰,另外兩個妯娌各攙著一只手,半抱半扶地把母親輕輕的安進椅子中。
扶正坐定后她抬起頭,逐個望了望站在面前的兒子、媳婦。我拿起桌上的梳子給她梳理頭發,還沒梳上幾下,她突然伸出雙手抓住我的胳膊使勁地抓掐,我把臉湊近她眼前,笑著說:“娘,你的力氣還不小哦”!須臾間,她松開雙手一臉木然。
可能緣于經驗的判斷及職業敏感,也欲在母親有生之年再盡一份孝心,六弟媳婦跟六弟提議提前給母親過八十四歲生日。
母親每年的生日由我們六兄弟輪流著籌辦給老人家過,今年輪至六弟家。此時離生日足足還有半個多月。一旁的保姆揷嘴說,為病中老人提前過生日可以沖沖喜消除晦氣,老人或許會轉危為安。聽了有此一說,大家決定明天——17號為母親過生日。
這天沒有為母親訂制生日蛋糕,因為她現在不會吹臘燭;更沒有張燈結彩,因為她對燈光色彩的反應為零。
午飯時我把土雞湯和她平日里最愛吃的燉雞血、上好的魚絲、 黃豆干炒腌菜,分盛在幾個菜盆里,擺在母親床邊的小桌子上,滿懷期待老人家能胃口大開多喝多吃一些。慢悠悠的喂了幾湯匙雞湯,吃了兩小塊醮著鹽酒的雞血,又生塞了幾根魚絲,母親就不再張口了。
? ? 我放下碗筷雙手托腮,仔細地端詳眼前孱羸的母親,酸楚憐惜集于一身,禁不住仰天長嘆:人為什么變化如此之快?人的軀體為何如此經不住病痛折磨?母親年輕時健碩的身影還歷歷在目,老人家七十一大壽時“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每個生動形態,更如電影鏡頭般清?地出現在腦海當中。
母親七十一壽宴在當時縣城最好的賓館舉行。雖然事前沒有聲張,但聞訊前來的祝壽的親戚、故交等仍有十幾桌。
精神矍鑠的母親呼前迎后,亮著嗓子與認識和不認識的客人打著招呼,倒茶遞水動作麻利,一看便知是一個健康懂禮的老太太。
我欣喜地想,是上天賜給了母親一副強健的體魄,是長年累月的勞動磨煉使母親仍然筋韌骨強。有道是人生七十古來稀,可她看上去約摸只是六十上下的年紀,不顯老有活力。
母親于一九九九春離開老家,離開了土地,徹底告別了她心愛的菜園來到了縣城生活。
那個時候除了六弟之外,其他的弟妹都先后結婚生子,五個弟弟都在單位上班在城里居住,母親則跟著她鐘愛有加的五弟倆口子住在一起,平日里只偶爾幫忙照看一下孫女,大部分時間則是去街上看熱鬧,在公園與熟悉的老鄉聊天,過起了悠閑清靜的生活。
她天天精神飽滿春風滿面,今天在這個兒子家坐坐,明天到另一個兒子家走走,逢人就夸獎兒子們懂孝道有良心,看得出來,她感到很滿足很幸福!
歲月匆匆,日子一晃就是數十年。過完七十一歲生日的后母親突然提出要跟最小的六弟住在一起,問她原因,她競說了在她眼中脾氣最好也最孝順的五弟的諸多不是,我感到很愕然,可能是母親太過敏慼,也許是五弟真的變了?我們遵從她的意愿,從此就住進了六弟家。
應該就從此時開始,母親記性越來越差,經常丟三落四,有幾次身上背著孫女馮珂,競突然慌慌張張地說,哎呀,馮珂呢!然后就滿屋子地找。
她還經常在我面前“告狀",說六弟倆口子最沒良心,知道她不吃辣偏偏個個菜煮得很辣,把好菜盡往他們自己面前擺放等等,所有這些我壓根就不相信,但又哭笑不得,說母親是你自己疑心重冤枉人家,母親反駁我:“你不相信就算了,我可以對天發誓”云云,說完拂袖而走。
就這樣在她不停地恕恕叨叨中又過了大約半年多時間,母親又忽然提出要自己一個人住更自在,兄弟們知道拗不過她,只好在離六弟家只有幾步路的前面一棟樓,租了一間帶衛生間的單人間,雖然狹小簡陋,看起來她很滿意。
母親認為自由自在的好日子還沒過上幾天,說她的雙腿膝蓋發軟疼痛,每到陰雨潮濕日連走路都有些困難,醫生說這是風濕性關節炎。打針、敷藥、艾灸什么方法都使盡了,效果仍不理想。
見此情況,她大概擔心我們花“冤枉”錢,便再也沒有提出要做進一步治療的要求,就天天貼些止痛藥膏,自己對付著忍受著……
可是她的記性卻越來越差了,今天說存折不見了,明天又說藏在衣服里面的鈔票找不到了,有一次就直接說剛剛陪她聊了一會天的六弟拿了她的一百元錢。
諸如此類的事幾乎三天兩頭就會發生,我們兄弟幾個頓生疑慮,事情可能不是像“人老了便會懵懂”那么簡單,我們趕緊帶著她去市里的醫院做了醫生認為該做的所有的檢查。
雖然尚能正確回答醫生的提問,且未等醫生再發問就主動地說她有幾個兒子媳婦,分別在哪里哪里上班云云。
但根據檢查結果和我們提供的母親平時一些異常的言行舉止,以及回答醫生所問時邏輯表情等方面,醫生明確的告訴我們:這是典型的阿爾茨海默癥(即老年癡呆)的臨床表現。
趁著母親上洗手間時,醫生委婉地責備我們當時在場的幾個兄弟:“你們呀,沒盡到做兒子的責任哦!母親老年癡呆癥那么明顯都還不知情,兒子多又有何用"!
醫生的話好似在我們臉上抽了幾紀響亮的耳光,讓我們既難堪又羞愧,心里卻在一個勁的的喊冤:絕非孩子們對母親不關心不搭理,是我們對這種悄悄來臨的老年病不了解,太無知完全沒有防范所致!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著。母親服用著醫生開出的藥物,倒是不見病情明顯進展,尚且還能獨自照顧自己的飲食起居甚至還會買菜做飯,但“么娥子,無厘頭”卻不停的出現,走路也有些蹣跚。
兄弟們個個勸她不能再一個人住了,要是有個什么閃失,沒人及時發現,是會弄出大問題的。母親的她態度依然如故,死活不肯。
也許就這一語成讖。就在六弟喬迀新居,母親一人獨自居住在六弟原來的房子里不到一年,母親的左腿股骨在客廳摔斷了,經過手術,剛恢復至能勉強行走僅僅過去十個月,右腿股骨又在房間摔斷了!
手術仍然很成功,但母親從此再也沒能站起來,終日與木床椅子為伴,并開始語無倫次胡言亂語,不認識親人不明事理,直至食不知味大小便失禁……
我一次次的責問自己,當初為何不堅決阻止母親一個人居住?為什么不多叮囑幾句做事走路要小心?我懊悔不已!
不知在母親的床前坐了多久,直到聽見老伴的喊聲方從漫長沉重的回憶中緩過神來。我慢慢地把母親沒有吃完的飯菜通通收攏到一個碗里,一點一點地送進口中,慢慢地咀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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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著牙堅持自始至終參加的畢業四十周年同學聚會終于結束了,我與抱著虔誠心意要去看望母親的義姐董玲及王玉蘭夫婦一起,火急火燎的驅車行駛在返回老家的路上。
三天聚會時間雖然說不上很長,但我每天都在惴惴不安之中度過,將重重心事藏在心底,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為大家張羅著吃住旅游座談洗相片等等,生怕自己的不安情緒會給同學們時而興奮激動,時而喜極而泣的感人場面摻雜產生哪怕只是一點點的不和諧。
也許我不該撂下奄奄一息的母親,去享受這不合時宜的同學聚會帶來的快樂——那天臨行前我走到母親的床前,刻意大聲地告訴她,我去南京幾天,您好要好好的一定等兒子回來。我確信母親聽到了允許了。一直體恤兒子從不讓兒子為難的她,絕不可能會在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離開。
在聚會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幾乎心不在焉,但當四十年杳無音信的義姐董玲和周翠英同學出現在面前的時候,我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她們當年的倩影去哪兒了?時間去哪兒了?
果真是“人生易老天難老"! 而母親呢,老人家連變老的時間恐怕也所剩無幾了!難道這就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就是人生苦短人生如夢的最真實寫照?
當看到八年前聚會時還健康帥氣的李志才同學在妻子的攙扶下一瘸一拐的走進座談會場,同學們紛紛上前把他簇擁的時候,我的鼻子一陣發酸,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既為純樸的同學之情所感動,也詛咒摧殘人類生命的腫瘤中風糖尿病等等一切病魔;愈發憎恨那令我母親飽受痛苦折磨的阿爾茨海默癥……
原本欲同我一起參加同學聚會的老伴一直留在母親身邊,天天為老人家換藥打針洗臉擦身。
二十日晩上十一時許,她在電話中用近乎于哭聲喃喃地告訴我,母親的褥瘡炎癥又更厲害了,雖然天天擦碘?換紗布;有兩天沒有食物進肚;吊瓶的藥水也越滳越慢,老人家真受罪真可憐!盡管老伴要我安心參加聚會,但我心里明白母親的生命腳步正在向終點大步邁進。
第二天我借故沒有參加中山陵的游歷活動待在酒店,以備母親一旦出狀況,方便直接從南京回老家,離家的路哪怕是近上十里八里也好。
車子進入老家邳州縣城,四十多年前來過的董玲義姐稱贊這兒變化真大,我心里想變化大的何止于此?
同是那個時候,義姐來家做客初見母親時,滿身活力的母親正坐在竹椅子上為六弟哺乳,而如今的她呢?這才是真正的變化大,大到令人難以接受!
是的,幾千年來,聰明的人類使整個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滄海成桑田,天塹變通途,飛船上天蛟龍潛海,核聚裂變蘑菇云騰,直至社會形態、倫理道德等等等等,卻無法使人類自己人人都必須面對的生老病死的殘酷規律,發生一丁點兒的變化,這難道不是人類的悲哀么?
七月二十二日的太陽特別的毒,下午二時一過,地面就直冒熱氣,炙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董玲玉蘭義姐顧不上撲面的熱浪,急著要去看望母親。
兩個義姐站在老人家床前一聲聲的問候,令在一旁的弟弟弟妹們感動不已,我也俯下身子在母親的耳朵旁邊反復的叫著:“娘啊,明古從南京回來了,你聽到了嗎”!母親好像在昏睡中,沒有反應。
第二天凌晨五時許,我突然從夢中驚醒,翻來覆去再也無法復睡,眼睛盯著朦朧中的天花板,冥冥之中感覺會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六時二十分,在母親住所輪值的四弟在電話那頭急促地說:“大哥,快點來,母親可能不行了”!放下電話我和老伴一路小跑,一口氣就趕到母親房中。
只見四弟倆口子站在床邊手足無措,我一個箭步沖到床邊,連忙輕輕地將母親溫熱柔軟的身體攬入懷中……眼前的一切告訴我,母親已經走了!我抬頭望了望墻上的掛鐘:六時三十分!
不一會兒,弟弟弟媳們都聞訊趕來了。我們一起為母親擦身洗臉梳頭,為她穿上她自己早已準備好的的壽衣,如同年輕時的母親為她襁褓中的兒女擦洗、穿衣一般。母親沒有走,老人家她累了,她睡著了,面帶慈祥和微笑……
房間里哭聲一片。我長跪在母親床邊,頭靠著床沿任憑淚流滿面,心里在一遍遍地問探老人家:既然已經等到了大兒子回來,您為何又要如此匆匆地走?哪怕是您再堅持上兩個小時,我就可以帶著其余的弟弟弟媳婦和您的孫子孫女為您送上一程呀!
作為長子我深深的自責:母親生病這幾年自己少有陪伴在她身邊;從南京回家了也沒有在夜間輪值守候她;盡管極盡所能為其養老,卻沒有為她送終,母親,孩兒不孝了!
? ? ? ? 親愛的母親,您走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就永遠沒有了娘,沒有了家。在好長好長的日子里您雖不知冷暖不悟親情,對兒女們的千呼萬喚萬般柔情總是不予回應,但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有娘的孩子呀!
是兒女們這自私的想法惹惱了您,還是您再也無法忍受這痛苦的折磨而悄然離我們而去?好了,現在好了,雖然兒女們沒有了母親,但您老人家卻沒有了痛苦,這對于兒女們到是喜還是悲?
親愛的母親,您孕育了一群兒女,又與父親一起含辛茹苦把兒女們培養成人,幫兒女們成家立業,您老辛苦勞累了大半輩子,可當您可以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您卻身體多病帶痛,使兒女們反哺您的拳拳之心無以相報,叫兒女們情何以堪!
親愛的母親,您就放心地走吧,兒孫們一會牢記您的教誨,好好做人,好好持家,好好過日子,一定讓您和父親的血脈代代相傳,永續不斷!
親愛的母親,兒女們懇求您西去的路上一定要記住,千萬千萬別喝奈河橋邊的忘情水,即便跳入忘川河!因為,下輩子您還要做我們的母親,我們還要做您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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