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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食】+【不一樣】之南方
一
青團上市的時候,玉蘭花開得正盛。唐旭在小區南門外的小店吃完早餐,路過蛋糕店門口,看到青團正在做活動,買二贈一,進去買了三個,打算上班的時候當零食吃。18歲之前,唐旭從來不知道有青團這種食物,考上大學之后,從北方來到南方,才知道南方的春天都吃這個。唐旭喜歡甜口,她不能接受清香軟糯的表皮里包裹著肉松和蛋黃之類的咸口,她覺得那是對甜美的破壞。甜口里唐旭最喜歡紅豆沙餡的,青綠里鑲嵌著暗紅,咬一口,艾草的淡淡藥香混合著紅豆沙的沙甜,再難過冷硬的心也會變得柔軟。
唐旭第一次嘗試青團的時候哭了,彌漫在唇齒間的艾草味道,讓她想起了母親。在唐旭的記憶里,母親好像泡在艾草水里,她用艾草水擦洗一切。唐旭至今不理解母親為何總喜歡用那些黑乎乎的水洗臉洗頭洗身子,也不明白母親對艾草效果的執念,認為端午節大清早太陽還沒出來之前,割回家還帶著山野清露的艾草最好。從7歲開始,唐旭每年端午節的清早都要陪母親上山割艾草,她記得走在山林半明半昧的晨光里,霧靄縹緲,好像離開了人間。找到一片叢生的艾草,母親彎下身子割起來,濕潤的艾草氣味漂浮在空氣里,微苦中帶著令人頭腦清醒的鮮甜。唐旭把母親割下的艾草撿拾著歸攏到一起。第一縷陽光穿透叢林中的霧靄,母親扛起一捆艾草回家,唐旭跟在母親身后,一路上濃郁的艾草味道縈繞鼻端,至今仍盤旋在唐旭記憶里,揮之不去。
咽下一口青團,唐旭抬起眼睛,吃東西掉眼淚,多少會讓人覺得奇怪。唐旭記得那時候乍入她眼簾的是一株高高的玉蘭樹,粗略一看,一樹繁花緊擁成團。細細看,每朵玉蘭花都是獨立的個體,它們不會低頭,每朵花都朝向天空。綻放的玉蘭花,一身素白,站在纖細的枝條頂端,飽滿而驕傲。那些還未開放的花苞,多像一個個箭簇,積蓄著能量,憋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靜等著自己盛裝登場。唐旭又覺得真像母親啊,記憶中的她倔強固執,干什么事情都要掙個出人頭地。她跟唐旭常說一句話,閨女啊,咱不蒸饅頭爭口氣,人活著就得爭氣。唐旭覺得母親活得就像那些朵玉蘭花,站在枝頭,努力綻放,高潔淡雅。青團與玉蘭花就這樣神奇地組合在一起,唐旭看見青團的時候,目光總會刻意地搜尋玉蘭樹。
玉蘭樹也是唐旭來到南方才認識的樹種,每年南方玉蘭花肆意綻放的時候,北方還是光禿禿一片,暗灰色的樹干靜默地佇立在干硬的大地上,等著比南方晚來的春日訊息。唐旭不知道父親為何執意要回去,不年不節的,她苦口婆心地勸說,天氣冷,老家空蕩蕩的,回去萬一生病了怎么辦,等氣溫回暖一點再回去。一直以來性格溫和的父親,這次像中了邪,唐旭說什么也聽不進去,鐵了心就是要回去。唐旭給他買了張高鐵票,氣呼呼地送他到車站,強忍著怒氣安置了一下,就開車回來。算起來他回去已經三天了,父女倆還沒打過電話,唐旭也不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父親越來越犟,這是唐旭近一年來的直觀感受。煩躁的時候,唐旭總是安慰自己,親爸,人老了像孩子,順著點算了。可他呢,全然不把女兒的體諒貼心當回事兒,做事情越發任性。
唐旭拎著三個青團,感受著清早和煦的陽光,索性不回車庫開車,決定往地鐵站走,順帶散散連日來心里的悶氣。又走了幾十米,經過一家面館,一個穿著黑色夾襖的中年婦女站在店門口,唐旭不屑的目光與她對上,她低垂下眼瞼,忽又抬起頭,想跟唐旭打招呼,唐旭故意裝作看不見。
地鐵來了,唐旭被上班高峰期的人流蜂擁著往前擠,唐旭生出一種奇妙的興奮感,她大聲喊著后面的人不要擠了,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前面的人身上擠。唐旭心里愉悅極了,她發泄地一遍一遍喊叫,沒人管,大家都在喊。她用力地擠,也沒人管,所有人都在擠。唐旭笑,在這種一哄而上的擁擠里,找到了不受約束的自由和快樂。
從地鐵上下來,唐旭拎著的青團被擠得變了形。離上班時間還早,她在辦公樓下找了處有陽光的地方,曬著太陽先吃一個。丁子益過來,伸手要拿她手里剩下的青團,唐旭轉身避開。丁子益臉上堆滿笑容,壓低聲音說:
“別鬧了,我錯了還不行,今天晚上請你吃飯,將功補過行不行?”
唐旭臉上掛著假笑,提高音量跟他打招呼:
“丁主管早上好呀!”
唐旭轉身往辦公樓里走,丁子益想拽她胳膊,被她一把甩開,裝青團的袋子“啪”一聲打在丁子益的手背上,唐旭眼里的歉疚一閃而過,語氣軟了下來:
“上班吧,我們現在就是普通同事,我需要好好靜靜。”
二
唐旭下午接到二叔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告訴她父親被拘留了。唐旭立馬線上提交了5天年休假申請。審批流程走到丁子益那里,唐旭被丁子益喊到一間會議室,說昨天辦公會上才強調眼下是部門項目立項的關鍵期,問唐旭為什么突然休這么多天年假。唐旭不以為然,她說自己的事兒很重要,至于工作的事情,離了誰都能干,何況她這種多一個不多少一個無所謂的員工。丁子益盯著唐旭,非要問出個所以然。唐旭說她父親這兩天回老家出了點事兒,他非回去不可。
唐旭在拘留所見到了父親,進來才一天光景,老頭子似乎憔悴了許多,平時打理得干凈利落的頭發,一綹一綹地耷拉在額前,干瘦的身體套在寬大的衣服里更瘦了。他臉上帶著羞愧,不敢看唐旭。唐旭憋在心里的火氣消下去一些,但還是沒忍住,無奈地質問父親:
“爸,我很忙的,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啊。你沒有常識的嗎?進高鐵站帶把菜刀,你到底想干什么?是我給你買不起一把菜刀嗎?”
父親低著頭摳著自己的大拇指,囁嚅道:
“我不讓你二叔給你打電話,你也不用回來,等我住夠了天數,他們就放我出去了。”
唐旭閉眼嘆氣,盡量心平氣和道:
“你先委屈兩天,我找找人,如果能提前出來,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不用麻煩,我在這里沒啥事兒,我……”
多說無益,唐旭疲倦起身,準備離開。父親又朝她叮囑:
“我那行李被你二叔拿到你堂哥家了,包里有袋茵陳,這兩天回來我去挖的,趁新鮮,抽空讓你二嬸給你蒸著吃了。”
唐旭鼻子一酸,忍住沒回頭。走出拘留所,堂哥開車帶著二叔等在那里,他們一起開車去市里堂哥的家。開門的是二嬸,她一直在市里幫堂哥帶孩子,二叔不愿意來,還住在老家。這次父親出事后,二叔特意從老家趕來。堂嫂今晚上夜班,堂哥進屋哄孩子睡覺。二叔和二嬸在客廳陪著唐旭,客廳的角落里堆放著父親的行李,一根一米長的搟面杖上挑著半袋子面粉和一個黑色的旅行包。
唐旭走去,一眼就認出那根搟面杖是小時候家里用的,后來放在廚房的角落里,落滿了灰,挨著地下的那頭已經干裂,還掛著蜘蛛網。父親這次回來特地洗干凈了,能看出那根木頭還沒徹底晾干。唐旭一邊扒拉著旅行包,一邊對叔叔嬸嬸說著帶歉意的感謝話。菜刀放在旅行包里,刀很沉,刀柄的木頭已經變得發黑,看不清原來的木色,刀身是一塊又寬又厚的黑鐵板,只剩刀刃兩指寬的地方因為經常使用,還是白亮的。唐旭拿起這把刀,就想起自己小時候第一次拿著它切西瓜,她得用雙手握著才能拿穩。母親用這把刀切東西,時間長了,會放下來甩甩手。唐旭問母親就不能換把輕點的刀嗎?母親說這刀是父親專門買的,有份量,用著趁手。菜刀下壓著一個透明塑料袋,唐旭拿出來遞給二嬸,說是父親回家挖的茵陳。二嬸跟唐旭說:
“這個時候的茵陳剛冒頭,哪能看見呢?你爸這是跟你在大城市待慣了,回來家找樂子。”
扯開塑料袋,長著白絨毛的茵陳芽和干枯的茅草碎屑混在一起,唐旭心里一酸,父親知道她愛吃才特意去挖的,但現在還不是挖茵陳的時節。在老家,春天的蒸菜有很多,薺菜、茵陳,馬齒菜、香椿芽、榆錢兒、掃帚苗,一茬接一茬,能吃到五月槐花開。唐旭最愛吃茵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茵陳和艾草長得像,蒸熟后吃起來有股淡淡的藥草香。
春天才生長出來的茵陳披著一身白絨毛,趴在山澗河灘的小道邊,唐旭和母親?著籃子,帶著小鏟子去采。母親仔細,用手掐,一根是一根,帶的茅草很少。唐旭勁兒小,用鏟子,會把泥土和干茅草都帶起來。回到家,母親把茵陳揀一揀,用水淘洗干凈。白面粉和玉米面混合著灑在茵陳上,用手抓勻了,上鍋蒸。新蒸出來的茵陳,母親會用蒜泥、醬油、香油調好的料汁拌著吃。蒸好的茵陳放到第二天,母親又會用油炒著吃。唐旭喜歡茵陳那種帶著韌性和嚼勁的口感,帶著鄉野的清香。每到吃茵陳的時候,父親就會休假,唐旭和母親提前七八天就開始興奮地等待著。許多年后,唐旭外地求學工作,一到春天,對蒸菜特有的記憶就會瘋長,她逐漸體悟到,父親才是她和母親在春天里最美的期待。
唐旭和二嬸坐在沙發上揀茵陳,一個個拇指大的芽,是父親撥開茅草從干枯的土地里摳出來的。二叔坐在旁邊跟唐旭嘮家常,他跟唐旭說,沒事了多陪陪老父親,這些年他也不容易。二嬸嘆了口氣,認可了二叔的話,又笑著說:
“好在小旭長大了,也有了出息。等兩年你結婚成了家,你爸的心事就算徹底了了,對你媽也有了交待,踏踏實實過舒心日子。”
“嬸兒,你說都十多年了,我爸心里還有我媽嗎?”
對于這個疑問,二嬸要說什么話,唐旭其實也清楚,她已聽過無數次,可她并不厭煩,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從那一番話里找到些什么。二叔在一旁刷著手機,不想摻和女人之間的談話,安靜的客廳里只有二嬸的低語:
“你爸心里要是沒有你媽,這些年能不再找個?只守著你一個丫頭。他的條件又不是找不上,每個月都有固定工資,雖說工作不守家到處跑,可只要能掙錢,家里老婆孩子不受罪,女人只要想得開,沒什么不愿意的,可你爸就是不松口。你媽呀,也是受苦的命,嫁給你爸凈陪著吃苦了,等你爸境況好點了,她也該享福了,卻又走了。”
“嬸兒,你說我爸愛我媽嗎?”
二嬸被唐旭的話逗笑。唐旭15歲時母親離世,父親常年在外面的工地上筑橋修路,唐旭在家生活就跟著二叔二嬸。二嬸是個大大咧咧的爽利人,對唐旭也不差,平時對自己孩子該說的話,對唐旭也一樣說,她并沒有因為唐旭父母不在身邊就對她特別偏愛,就算每個月唐旭父親會定期給她生活費,二嬸都公開明了地告訴唐旭。在她看來,唐旭不是小孩子了,該知道的事兒就不要瞞著,心里敞亮比攢成疙瘩好,要不然將來日子過得都擰巴。對二嬸的這份豪爽,唐旭開始不理解,一天天長大, 反而在心里充滿了感激。她跟二嬸說話沒有隔閡,向來都是有什么說什么。二嬸把揀好的茵陳拿到廚房淘洗,唐旭跟在身后,二嬸說:
“我們這歲數,不像你們年輕人,情啊愛啊一大堆。我只知道你媽生你大出血,你爸不在家差點要了她的命。拉到醫院好不容易搶救回來,醫生說子宮壁太薄,以后不能再懷孕生養了。你是個丫頭,你爸雖沒什么,可你爺你奶心里肯定不樂意,這在咱們老家,就是絕后啊。聽說你爺你奶還偷偷勸你爸跟你媽離婚,你爸不愿意,他們又想讓你爸抱養一個男孩,你爸也沒同意。這些事兒你媽都知道,她那個人心氣兒又高,嘴上不說什么,可心里一直憋著一股勁兒呢,處處要在人前掙個高下。她在心里又覺得對不起你爸,時間長了,熬一身病,她老說是生你月子里落下的病根,怕涼,天天用艾草水洗涮。我看那,哪是什么月子病,都是心病,心重又要強,硬把自己熬干了。”
“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又搗閑話,把孩子都教壞了。”
二叔的聲音從客廳傳來,二嬸伸頭朝客廳瞅一眼,跟唐旭說自己的話戳到了你爺奶的短處,你二叔不愿意了。二嬸打住話頭,問唐旭她父親的事兒怎么辦,那么大歲數了,真在拘留所待十天半個月,受罪。又不是什么大罪,老年人知道個啥呢,不過是怕安檢人員把他的菜刀沒收了,就爭執了幾句。問唐旭能不能找找人,早點出來。唐旭苦笑,她想父親怎么可能只是爭執幾句的事兒,一定是急眼了,跟人家大吵大嚷起來。二嬸把洗菜盆里的水倒干凈,嘆口氣,嘀咕道:
“這哪是一把菜刀的事兒,我看八成是你爸想起你媽了。”
唐旭跟二嬸說大晚上的,別蒸了,讓茵陳瀝瀝水,明天再做吧。二嬸沒停下手里的活,她說也沒啥事兒,做了嘗嘗鮮。蒸好的茵陳端上來,蒜汁拌的,二叔二嬸和堂兄都說好吃,唐旭面上也附和,但并沒有吃出以往的愉悅。她反覺得像在嚼草,胃里像塞了一團棉花,脹脹的。唐旭眼前浮現出父親蹲在荒涼的野外,撥開干枯的草叢,一點一點摳出茵陳青芽的身影,唐旭吃不下去,她跟二叔二嬸說累了,想去睡覺,二嬸帶唐旭到書房休息。
三
唐旭休假的第四天,父親從拘留所出來,是她和堂哥一起找人托的關系。唐旭第一時間買好了第二天和父親一起返程的高鐵票。前一天的晚飯是堂哥夫妻請的,市里的一家酒樓,菜端上來,都是唐旭小時候愛吃的,可現在吃進嘴里,總是跟過去的味道對不上,盡管堂哥一再說做菜的師傅用的傳統土法烹飪。二嬸以這個家族最高女主人的身份和唐旭父親邊交談,邊叮囑。她說人不服老不行,有事兒要多和子女商量,出了麻煩自己不要緊,拖累兒女就覺得罪過了。唐旭看到父親一味順從地點頭,心里難過,不由夸起父親來:
“二嬸,你不知道,我爸可能干了,我也是這兩天才切身感受到的。他一回來,我就沒飯吃了,外面的飯吃一次兩次還行,吃多了人就不好了,我到現在都沒什么胃口,就想吃一碗我爸做的手工面條。不是我夸口,我爸做的手工面條簡直一絕,一碗下肚,啥煩惱都沒了。”
堂哥立馬接話夸贊,二叔也插話進來,餐桌上熱鬧起來,唐旭看到父親笑得像個孩子,自己幾天來的郁悶心情也變得愉快。電話又振動起來,唐旭掛掉,她不想接,她知道丁子益問她什么時候回去,她心里很惱火,但此時不想煞風景。她明天就回去了,又不耽誤上班,有什么事情不能回去再說。
父親想帶的那把菜刀終究沒能帶走,父親讓二叔幫他帶回家放起來。高鐵上,唐旭收到了丁子益發來的微信,一大段文字,真不像他,他是個做事講求效益的人,能打電話絕不多寫一個字,看來這是對唐旭忍無可忍了。他直截了當問唐旭是不是真的決定分手了,這兩年的感情就這么不值一提?唐旭心里難受,怕父親看到自己的窘態,借口起身上洗手間。唐旭站在車廂的連接處,看著列車外轉瞬即逝的風景,忍不住落淚。
唐旭和丁子益的愛情是突如其來的,兩個普通的同事在一次公司的團建活動上分到了一組,被迫手拉手做游戲。主持人當時還問了許多問題,什么問題,怎么回答,唐旭記不清了,她只記得那個瞬間的丁子益充滿了魅力,在她眼里閃閃發光。丁子益后來說,他喜歡上唐旭是因為她回答問題時的語氣和神態,獨立又睿智,他欣賞那樣的女孩子。唐旭一開始就覺得她和丁子益的愛情是彼此欣賞,理性又成熟,屬于志趣相投的惺惺相惜。如今再回頭看,愛情分什么理性感性,只要是愛情就會帶著盲目的激情和沖動。公司禁止辦公室戀情,但并不影響唐旭躲在這層隱秘的浪漫背后,肆意遐想。就算和丁子益成為競爭對手,被熱戀沖昏頭腦的她也不以為然。唐旭性格跟母親一樣要強,從求學到工作,她對自己的要求一直都很高,就工作能力來說,她不輸丁子益。競選主管的時候,她本來可以和丁子益一決高下,可沉浸在愛情中的她,情愿成為愛情的殉道者,誰讓那個人是丁子益呢,那時候的唐旭心甘情愿去成全他。丁子益成為主管,唐旭成為他最得力的助手,還有什么比這樣的珠聯璧合更鼓舞人心的呢。對工作的責任心,還有對丁子益的愛讓唐旭為了工作,成為一個不計代價的奉獻者。丁子益私下里夸贊著她的優秀,暗地里卻用主管推薦的權利,把年度優秀員工的名額給了唐旭帶的學生,剛入職一年的新人,聽說他是集團高層領導的侄子。
知道真相后,唐旭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同事對她穩拿優秀員工的恭維話成了莫大的嘲諷。唐旭覺得她對丁子益的愛變輕了,心里一股說不出來的憋悶,讓她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丁子益解釋越多,越讓唐旭反感。她為自己對丁子益的冷漠感到歉疚,可也不能原諒丁子益用愛情來要挾自己。丁子益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什么不對,他覺得唐旭既然愛他就要堅定地跟他站在一起,他說他知道唐旭的付出,信誓旦旦以后可以加倍償還她。可唐旭不這樣認為,她覺得丁子益從來就沒有像自己那樣沉浸在愛情里,他一直都清楚自己要什么,為了達到目的,他甚至可以拋棄愛情。依仗著愛情,他無視唐旭的付出,不承認她的能力,這種不公平讓唐旭感到屈辱,她為自己過往的不理智感到羞愧,可情感上又對丁子益剪不斷理還亂,畢竟是自己愛過的人,唐旭又不是石頭,感情的絲線哪能說斷就能斷。此時的唐旭很矛盾,她隱隱覺得自己可能會原諒丁子益,只是不清楚在將來的哪一天,也許十天后,也許下個月。這樣的念頭讓唐旭害怕,這是妥協,是不是說她只要跟丁子益在一起,注定會成為犧牲的那一方?唐旭捫心自問,若以后是這樣的日子,她甘心嗎?可現在就此放手嗎?她又不舍。她也試圖跟丁子益談一談,可丁子益總是有理由化解唐旭對未來的焦慮和不安。
穩定一下心緒,吸吸鼻子,唐旭盡量裝作沒事人一樣,回去找父親,父親正在張望,看到她過來,收回目光。唐旭坐回座位上,父親把水杯推過去,她仰頭喝水,父親說這次把搟面杖帶來了,回家就給她做搟面條吃,唐旭說好。
父女倆回到家,已經過了中午的飯點,唐旭說想回屋里歇會兒,讓父親做自己的飯就行,她不餓。父親拎著他的搟面杖和面粉進了廚房。唐旭回屋,躺在床上給丁子益發信息,告訴她自己回來了,明天去上班。
四
唐旭躺在床上放空,屋外傳來“咯噔,咯噔”的聲音,她知道父親在搟面條。唐旭想可能是家里的案板太小太薄了,那個一頓一頓的聲音沒有小時候聽到的渾厚。老家的案板是塊老榆木,兩塊半乍厚的長條拼接在一起,像張大餐桌,靠墻搭在磚頭砌起的墩子上,占了小半個廚房。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母親和唐旭只用那張大案板的一角就夠了。父親每次從工地回家,案板被母親收拾得干干凈凈,父親站在案板前,母親站在他身后,幫他系上那條遮蓋到小腿的白圍裙,父親用笨重粗糙的大瓷盆和面,面太多,父親一掌按下去,面漫到他的臂彎。為把面粉揉成團,讓面團更筋道,父親使勁就會發出輕微的喘息聲。母親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著,父親也不惱。和好面,父親開始搟面條,母親站在旁邊幫他撒干面粉,父親搟的面皮越來越大,母親抖著手撒干面粉劃的圈也變大,有時候不小心碰到父親臉上,母親喊唐旭來看,一家人哈哈大笑。面皮能被父親搟得像薄薄一層紙,一折一折疊起來,用那把沉甸甸的大刀“登登登登”切開,手抓著一抖,長長的面條像風里搖擺的柳條,落下紛紛的白雪。父親每次回來都會搟很多面條,晾起來曬干,夠唐旭母女倆在家吃個把月。母親說父親搟的面條最好吃,男人勁兒大,揉的面勁道,做出來的面湯都稠糊糊的,吃到胃里服服帖帖。父親憨憨笑著,搟得更起勁兒。
胡思亂想被敲門聲打斷,唐旭開門,父親端著一碗做好的湯面站在門口,金黃的湯,雪白的面條,點綴著翠綠的菜葉,青翠上又臥著一個煎蛋。父親說:
“手工面條剛做好,趕緊吃,你這幾天都沒怎么好好吃飯。”
唐旭接過碗,朝餐桌走去,說著埋怨父親的話,不要給她盛飯,她又不是沒長手,天天在家過著飯來張口的日子,會把自己寵壞的。父親說人哪有那么容易變壞,況且唐旭都長大了,每天上班那么累,回來家還不能吃口清凈飯。人只有吃飽了飯,才能好好工作。唐旭心里一暖,跟父親撒嬌,說父親把她養成了廢物,可能會嫁不出去。父親沒接話,唐旭埋下頭吃面。軟和筋道的面條吃進嘴里,唐旭頓覺胃口大開,順著食道咽下去,幾天來緊縮的胃舒展開來。再喝一口湯,粘稠鮮香,五臟六腑都要醉了。唐旭一口接著一口,不知饜足,忘記了所有煩惱,吃得愉悅而滿意,從餐椅上站起來,帶著昏昏欲睡的疲倦走進房間,滾到床上,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覺。
唐旭到底原諒了丁子益。丁子益上門來找唐旭的時候,父親正在揉發好的面,打算蒸饅頭,包包子,丁子益立馬洗手站到了唐旭父親身邊,認真的樣子像謙虛的學生。唐旭聽到父親跟丁子益說,男人要學會做飯,尤其要會蒸饅頭、包包子、包餃子,因為唐旭喜歡吃這些。若以后兩個人在一起了,總得讓人把飯吃好吧。丁子益連說是是是。那天中午的飯是疙瘩湯就著新出籠的饅頭包子,唐旭從小吃的飯,當然很滿意。但丁子益也吃得津津有味,還一個勁兒地夸唐旭父親手藝好。丁子益是南方人,喜歡米飯,可他來到唐旭家里,放下自己的喜好來成全她,這難道不是妥協嗎?望一眼廚房窗外,一株三層樓高的紫玉蘭開得繁盛,紫色的花朵像一只只展翅欲飛的鴿子。那一刻唐旭的心輕松起來,她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狹隘的人,一個斤斤計較的人。有些事只要自己心里不糾結,就會看到繁花盛開。丁子益離開時,跟唐旭父親約定下次來跟他學搟面條,唐旭父親很高興,讓丁子益隨時來。唐旭送丁子益下樓,走到無人處,丁子益把她拽進了懷里,唐旭默許,她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挺好。
五
人的心境變了,周圍一切都會隨心而變。玉蘭花要落了,潔白的花瓣變得憔悴干枯,可海棠花馬上就要開了。南門口面館的生意似乎也變得好起來,唐旭偶爾夜里加完班,已經八九點鐘,還能看到客人坐滿。唐旭沒吃過他們家的面,因為介意走進面館的門。去年父親跟唐旭提過想去面館幫忙,唐旭想著父親一個人在家無聊,只要不累著,出去干個小活也沒什么。有天清晨上班,出門早,碰見樓棟的保潔阿姨,神神秘秘地拉著她,告訴她南門口那家面館老板的母親也是一個人,跟唐旭父親很是說得來,小區里已經有人說閑話了。保潔阿姨說她也是好心,讓唐旭知曉一下這件事兒。唐旭知道后,沒有跟父親明說,只是借吃飯的機會,委婉地提出自己不想讓父親太累,干活萬一累出病來,唐旭說自己太忙,又照顧不了他,還是在家歇著吧,實在無聊就出去蹓跶蹓跶。父親答應了唐旭,父女倆就這樣不著痕跡地達成了共識。唐旭雖不知道面館的味道如何,但她堅定認為沒有父親做的手工面好吃,不止這一家面館,而是所有的面館都比不過。唐旭不管在外面吃過多少面,總是沒有印象,只有父親做的面,會讓她時不時想起,可能那碗面里有她與母親共同的回憶。
垂絲海棠的花苞綴滿了枝條,唐旭想著綠肥紅瘦走進辦公室。被人事部通知部門經理找她談話,唐旭心里疑惑。站在部門經理的辦公室門口敲敲門,四十多歲的經理笑容可掬地站起來,一邊讓唐旭坐,一邊將不常關的辦公室門關了起來。唐旭客氣地問部門經理有什么事兒?部門經理抿了抿嘴唇,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對唐旭開口:
“小唐啊,你知道咱們公司禁止辦公室戀情,你也是老員工了,不能壞了規矩。當然年輕人自由戀愛是好的,公司不反對,但兩個人不能在一個部門,這個你要清楚。”
唐旭尷尬低頭,驚訝部門經理怎么知道了她和丁子益的事情,兩個人哪里露出了破綻?找丁子益談過話了嗎?只找她談話是什么意思?無數疑問從唐旭心里冒出來,唐旭試探著問經理,找她談話是不是想讓她調部門。部門經理笑著說公司不干涉私人的事兒,希望兩個人能協商一致,公司尊重個人意見。部門經理的話語停頓一下,繼續說她和丁子益兩個情況特殊,兩個人都是業務骨干,哪個離開對部門都是損失,若硬要一個離開,站在部門利益上考慮,丁子益正帶著項目。經理的話沒繼續往下說,唐旭心下已經了然,跟經理說她知道了,會好好考慮的。
唐旭去找丁子益,問他部門經理怎么會知道他們之間的私事,丁子益先是說自己也不知道,在唐旭凌厲目光的注視下,丁子益泄了氣,才說他跟唐旭的微信聊天無意間被唐旭帶的學生看到了。唐旭諷刺丁子益人緣真好,交友廣泛,任何人只要在他眼皮下溜一圈,他就能聞著味去結交。丁子益被唐旭說中心事,氣急敗壞地瞪著她,唐旭鄙夷一笑,問丁子益她唐旭是不是也是他利益交往鏈條上的一環。丁子益氣惱地對著唐旭低吼,不要侮辱他的愛情。唐旭怒斥丁子益,她說丁子益的愛情早就死了,別在這里自欺欺人讓人惡心。他所謂的愛情不過是他除掉競爭對手的工具,然后為自己鋪一條平步青云的大道。唐旭說她為自己談得這場戀愛感到羞恥,她再也不想看見丁子益。
跟丁子益吵完一架,唐旭提前下班,心里被欺騙和利用的憤懣填滿,唐旭邊開車邊流淚。從車庫上到一樓,又碰到保潔阿姨,她問唐旭知不知道她父親在南門口的面館搟面條,面館生意都變好了。唐旭勉強一笑,不可置否。保潔阿姨提前下了電梯,唐旭等電梯上到家門口的樓層,直接又按了一層。
現在才半下午,已經有人在店里排隊吃面。唐旭走進去,隔著后廚的玻璃,看到父親的背影,正低頭彎腰在案板前奮力地搟著面條,搟面杖是從老家帶來的那根。唐旭喊一聲爸,父親扭頭,因為用力脹得發紅的臉露出吃驚的表情,唐旭什么都沒說,丟給父親一個怨恨的眼神,轉頭回家。
家門響了,唐旭看看表,正是她下班的時間,父親拿著搟面杖走了進來。坐在餐桌邊的唐旭流著淚朝父親吼道:
“你為什么騙我?你是為了那個女人才執意要回家的嗎?你帶著菜刀上高鐵被拘留,你是為了給那個女人顯擺嗎?虧我還一直以為你是想媽媽了,爸爸,我恨你。”
唐旭說完甩門進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哭自己,也為去世的母親傷心。父親來喊她吃飯,她置若罔聞。接下來的幾天,父女倆還像往常那樣坐在餐桌前吃飯,只是不說話,每當父親要說話,唐旭就會借口走開。走進房間,她又會留意著門外的動靜,聽著父親收拾碗筷的聲音,心里充滿了愧疚。
唐旭提交了調整部門的申請,審批通過了,是集團新成立的分公司,與現在的公司辦公不在一處。唐旭心里輕松了些,她在學著將丁子益看成普通同事,就算沒有了愛情,也不能確保將來工作沒有交集。唐旭也在慢慢體悟一個道理:任何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決定,我們不能改變他人的決定,唯一能改變的只有自己。只要自己愿意去嘗試,也可以在堅持自我的同時做到接納和尊重。
唐旭整理好第二天去新公司報到的心情,早早回了家,她想跟父親好好聊聊。父親在家里拌餃子餡,父親通常不說拌餡,喜歡說盤餡。唐旭走過去,看到父親把調味料灑在盛肉餡的不銹鋼盆里,正要攪拌,旁邊的案板上放著碧綠的薺菜碎。唐旭驚奇地喊:
“薺菜餡餃子耶,爸爸怎么現在才做,我以為今年吃不著了呢,今天的餡我來拌。”
唐旭奪過父親手里的筷子就上手干起來,肉餡戳到了盆外,父親責怪唐旭冒冒失失,舉起右手順時針方向畫著圈,示意她要這樣攪拌。唐旭手握著筷子轉起來,父親在旁邊不停地說:
“盤它,盤它,對對對,就這樣盤,再用點勁兒,使勁兒盤。”
唐旭小臂發酸,被父親的話逗得大笑,扶著筷子彎下了腰,她覺得不銹鋼盆里不是餃子餡,而是丁子益。父親笑罵唐旭瘋瘋癲癲,不像個姑娘家。
餃子端上桌,唐旭迫不及待夾起一個,咬一口,春天新鮮的薺菜攢著大肉,勁道滑軟,浸潤在微帶甜香的汁液里,像爆汁餃子。這是父親做出來的味道,天下獨一份,味覺被喚醒的瞬間,唐旭釋然了,管他天塌地陷,此刻只要口腹之欲的滿足,一口一個,唐旭吃得狼狽又肆意。吃飽后,她拍拍肚子,仰靠在餐椅背上發癲,手口并用,夸贊父親。父親看著只是笑。好一會兒唐旭不說話,忽然直起腰,變得一本正經起來,抓著身旁父親的手臂問道:
“爸爸,你是不是很想媽媽?”
“想,怎么能不想呢。有時候就想找個能說話的人,說說也好。”
“爸爸,對不起,我不該跟你發脾氣的,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只在乎自己的心情。”
父親看著唐旭,慈愛的目光透露著心疼,他的話讓唐旭聽得落淚。
“你一直都是我和你媽媽的驕傲,丁子益配不上你,我閨女值得更好的。”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唐旭擦擦眼角的淚,笑著對父親說:
“爸爸若是覺得開心,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吧,去面館幫忙也沒關系的。”
父親拍拍唐旭的手,云淡風輕地說:
“她聽我說了我跟你媽媽的事兒,也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了我。那家面館是她用她家兒子的名義開的,兒子不爭氣,欠了一屁股債。看到她,我就想起你媽媽一個人在家帶著你過生活,我只想著能幫一把是一把,大家都不容易的。但我心里一直都清楚,無人能取代你媽媽。不過我的幫忙也到頭了,下個月面館的租期就到了,房東漲租金,成本太高,她打算回老家去。”
唐旭聽了父親的話,心里一時五味雜陳。忽然,靈光一閃,跟父親提議清明節給母親上墳開車回去,父親說來回兩三千公里,他也幫不上,唐旭一個人開車辛苦。唐旭說沒關系,她已臨時想好了計劃,提前請兩天假,回到家的時間就不會像以前那樣倉促。她想陪父親回家挖挖野菜。不慌不忙給母親上上墳,聊聊天。趁著好天氣,坐在自家的小院里曬曬太陽,最重要的是要把父親心心念念的那把菜刀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