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我的記亊,是從《鴻昌源號》開始的。它是一個很小、很普通的商鋪的商號,商鋪位于瀘定縣城的正街之上,從"十字口"開始,由東往西數第三家,正街南面,座南朝北,即為《鴻昌源號》,它就是我的家。
? ? 商鋪臨街為一樓一底的川西式木質"穿斗房",一樓臨街為鋪面,一個曲尺形的柜臺及柜臺內的貨架上,擺放著日用百貨、土雜小商品,每天清晨開門后,便將卸下的門扳鋪在屋簷下的臺階上作為攤位,擺放商品,為商鋪經營的門面。門面后的二進是睡房,向前有門直通商鋪,《鴻昌源號》的牌匾就掛在門上正當中。二進睡房的右邊,一條窄窄的過道進入第三進,這里是"堂屋",正中供奉著"天地君親師"的神圣牌位,逢年過節,牌位下方的供桌上則擺放著眾多供品,香燭通明,香煙細細,這是家人聚集追念先人、禮拜神靈的地方。堂屋左邊是一木質樓梯通往穿斗房的二樓,二樓內外兩間均為睡房,外間臨街一排窗戶,開窗可俯看正街街道,是過年觀看舞獅子、耍龍燈的最佳位置。堂屋后面是一間堆放雜物,糧油兼睡房的房間,記得小時還曾經在這里"偷吃"父親做糖果的原料麻糖,犯錯挨打后躲在這里的床上偷偷掉眼淚。再往后就是外婆干活的地方了,這就是我們稱為"灶房"的地方,土灶臺上大鍋、小鍋一字排開,碗柜、水缸之外,還有一個大大的案扳,這是父親做糖果糕點的操作臺。
? ? 灶房后是我記事時剛修好的兩進三層的"土樓",它是泥石結構的房屋,利用山區大量的石塊,用泥土砌合成厚重的墻體而成,我們把它稱為"土庫"。土庫第一進的底層是儲藏室兼睡房,記得在間房靠灶房的那面土墻上還留了一個比較隱秘的空間,用來放置一些比較珍貴的物品,二樓是一個有頂的平臺。土庫第二進的底層是倉房,一個很大的貯存糧食的大木倉,占了這間房的大部分面積,當年外婆在老家大壩有幾畝土地,外公去世后,外婆帶著母親進城謀生后,大壩老家的幾畝薄田便租給了當地鄉民耕種,每年秋后,租戶以糧代租,所以土樓里才有這么個裝糧食的倉房,記得小時的我,曾光著腳丫,在木倉里玩耍,里面存放著還沒有磨成粉的乾玉米粒,包谷粒在皮膚和指間劃過時,那晶瑩、滑溜、涼爽的感覺,至今猶存記憶之中。倉房上面,二層是一間優雅的住房,記得還掛著一些條幅字畫,曾經租給當年修建川康公路的工程技術人員租住,外面就是一進二樓有頂的平臺,二進的三樓是露天的曬臺,用來晾曬糧食等。兩進的土樓后面就是廁所和豬圈,外婆每年都要養豬,所以每年臘月我們家都會殺年豬、過大年。
? ? 掛在鋪面上的《鴻昌源號》牌匾,是一塊長約三尺余,寬約兩尺,黑漆為底,四個陰刻涂金的大字,應該就算是"金字招牌"了。父親在楊氏家譜中為"昌"字輩,鴻昌源大約就寓意著父親希望家族鴻大、昌盛之意吧,這大約也是父親背井離鄉的"淘金"夢吧!
? ? 父親算是我們家的第一代移民吧。據老一輩人傳下的說法,當年"湖廣填四川"時,楊培、楊和兩兄弟,挑著擔子從湖北麻城孝感鄉出發,一路歷盡辛苦到了四川。父親祖居在四川北部的遂寧安居一個叫"楊家壩"的農村。提起川北,四川人都知道,那里是一個有名的"苦寒"之地。川北屬丘陵地區,地瘠民貧,十年九旱,災害頻繁。這里,舊時流傳著一首凄婉的民謠:"尖尖山,二斗坪,茅草棚棚笆笆門。紅苕稀飯脹死人,想吃乾飯萬不能。??"
? ? 父親家中兄弟姊妹比較多,父親是家中的長子,自然從小就要分擔家中的重擔。上世紀的二、三十年代,四川軍閥混戰頻繁,各路軍閥為擴充實力,到處抓丁拉伕,六十年代一部著名的四川方言電影《抓壯丁》風靡全國,就正是當年的真實寫照。父親和二叔為躲壯丁,被迫先后離鄉背井,出外謀生。當時傳說大山里頭,一可躲壯丁、二可"淘金"發財。據說父親當時和宋姓、劉姓三人結伴同行,沿"茶馬古道"輾轉來到了大山深處的瀘定。
? ? ? 上世紀三十年代后的瀘定,商場風云變幻,原來控制瀘定商業貿易的陜西幫因經營、資金、貨源等原因,逐漸退出、倒閉。父親到達瀘定,恰逢其時,"繼陜西幫之后在瀘定商業界活躍的是川北幫,他們多數是來自生活艱苦的川北農村,具有吃苦耐勞、勤儉節約的優良品質,他們到高原上沒有足夠的資本,有的先當勤雜工或修馬路,省吃儉用,積湊點小本錢,有的結伙到關外去挖金,有的就地賣點針頭麻線、黃煙草鞋,走鄉串戶,時間久了,本錢逐漸增加了"(錄自《瀘定文史資料選輯》第四輯)父親老實、本份,肯下苦力,給人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也開始在瀘定基本上站穏的腳根。而母親這時也到了出嫁的年齡,機緣巧合,父親和母親,姻緣一線。從此,父親也就定居在了瀘定。異地它鄉的瀘定也便成了父親的第二故鄉和靈魂歸宿的安息之地。
? ? ? 母親姓王,是土生土長的瀘定人。外公家在離瀘定橋約十五里地的大渡河下游一個叫"大壩"的小山村。這里背靠二郎山,西臨大渡河,是一個坡地連著河灘田壩的安靜的小山村。
? ? 外公家兄弟八人,在大壩也算是一個頗大的家族,在其父母過世后,兄弟們便分家,各立門戶。小外公王安文分家后就出外求學,先后在南京、重慶讀書,學成歸來,恰逢西康建省,需要大批青年才俊,小外公在國民黨西康省黨部謀了一個職務,因我們兩家在外公去世后,來往比較少,故其在省黨部任何職并不太清楚。只是后來在《瀘定縣志》上對其稱為"西康省黨部要員"。外公王安洪過世較早,僅留下外婆和獨生女的母親,靠外公留下的薄田數畝為生。寡母獨女,無力耕種,只能將土地租給鄉民耕種,外婆帶著年紀尚小的母親從鄉下"大壩"農村,來到縣城投靠親戚。
? ? 外婆姓楊,姊妺六人,大多在縣城居住謀生,其中也有有錢的親戚。說是投靠親戚,但其實就是"幫人"傭工謀生而已。在小小的縣城里,母親在社會和學校兩個課堂里,接受了人生的啟蒙教育。 雖然有著親戚的關係,但尊卑上下之分,比外人還分明。母親晚年回憶起這段"投靠"親戚的日子,仍然感到心酸。母親回憶說,主人家的老太爺第二天早上要吃燕窩,外婆和母親就得連夜把燕窩上的毛和雜物一點一點地夾干凈,很晚了都還在昏黃的燈光下干活,稍微有一點沒弄好,主人家還要說半天。母親還說,當時"幫人"的規距是,每到快過年了,主人家都要給自己家的傭工,做一件新衣服過年。外婆和母親在親戚家干到臘月了,??連做傭工的外人都不如,連一件新衣服也沒撈著。母親和外婆"投靠"城里的親戚的這段日子,給年幼的母親上了一堂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生活啟蒙之課。晚年母親回憶起來,還不勝唏噓。所以,后來母親在瀘定街上撫老恤貧","愛幫忙"是很有名的。母親過世已經二十多年了,我近年回故鄉,仍有人提到母親過去的事。一位陽姓的街坊,也是我們外婆家一位遠房的親戚,曾主動地對我講:王大孃(指我母親)對我們好好啊,剛解放的時候,我父親被關進監獄(因其父是偽國大代表),我們幾姊妹才幾歲,家里好困難,王大孃給我們家送了好多東西!人們到現在都還記情感恩。
? ? ? 外婆雖然是一個沒有文化的鄉下進城的女人,但外婆除了能干之外,還是一個有智慧、有遠見的人。民國建立后,民智逐漸開化,在偏遠的瀘定,也利用閑置的"圣諭廟"開辦了一所"女子學堂",外婆想辦法讓母親去這所女子學堂讀書。母親自小聰慧,且受過苦的孩子懂事早。因此,讀書十分用心,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當時,當局十分重視國民教育,但由于瀘定僻遠、落后,所以決定,通過考試選擇一批優秀學生送到外地繼續深造。據母親講,她本來考的是第一名,但因沒有家庭背景,被壓到第三名。按當局的說法,考試前三名要用"滑竿"(四川特有的一種簡單的交通工具)送到漢源去上學,用現在的話講,那應該就是"公費保送"了。母親雖然被壓到第三名,仍在"保送"之列。從榜首壓到第三,心里本來就有些不舒服,更重要的是外婆只有母親這唯一的獨生女相依為命,而且母親年紀還小,外婆舍不得,母親則為賭氣。所以,母親只上了短短幾年學就失學了。也許,正是這次的選擇,才成就了后來父母的姻緣,才有了我們這個家庭。一切都在冥冥中注定的,命和運,有時真的說不清。
? ? ? 母親雖然只讀了幾年"女子學堂"便輟學了,但母親博聞強記,聰面能干在故鄉是很有名的,尤其是長于心算,不僅快,而且準。說一件趣事,一九七六年,我攜帶妻子第一次回瀘定,這時母親已是六十歲的老人了。當時的故鄉,靠山吃山,家里做飯都是使用柴火灶。因此,鄉下的農民利用農閑上山砍柴,到城里售賣。柴分好幾種:有引火用的帶樹葉的"丫丫柴"、有"棒棒柴"等不同類型,而且還有乾、濕之分,不同類型、乾濕不同的柴各有不同的價格,而且是論斤計價。一次,母親從街上買了好幾種柴,讓其背到家中稱重、按質論價,我妻子在單位上是在財務室當出納,忙找出本子和筆,準備幫忙分別統計、計算,哪知道,每稱一種柴,多少斤、單價多少,一共多少錢,隨稱、隨算、隨給錢,三下五除二,還沒等妻子算完,那邊己給錢走人了,后來妻子算出的結果和母親算的完全一樣,妻子也不得不佩服母親心算的快和準,真的如俗話所說,民間自有高手!
? ? ? 母親的心算能力,在故鄉是小有名氣的。一九五六年三大改造中,在私營工商業全行業公私合營后,母親從一個小商鋪的"老扳"變成了商業局屬下的商店營業員。在百貨商店布疋柜臺賣布時,布有質量好壞的差別、花色品種的不同,自然各有各的價格。有時一個顧客一次買好幾種不同花色和質量的布,當時還是用竹木的尺子量布,母親可以作到一邊用尺量布,一邊說花布幾尺,一尺多少錢,一共多少錢,白布幾尺,一尺多少錢,一共多少錢,兩種總共多錢,扯完布,賬也算完了,和旁邊幫忙用算盤算的同亊的結果,分差不毫。所以當時有商業局的領導在給新招收的年輕營業員講話時常用母親的例子來教育他們:"人家王大孃,沒讀過書(其實是讀過書的,只不過只上了幾年"女子學堂"而已),人家算賬,心算比算盤都算得還要快??"等等。以此來鼓勵青年人好好學習業務。
? ? ? 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從川北老家為躱壯丁,尋找出路的父親、和與外婆相依為命的母親,結緣在了瀘定。他們的結緣應在一九三五年五月至一九三七年之間,因為一九三五年五月,紅軍長征飛奪瀘定橋時,母親與外婆在鄉下躲戰亂,身邊尚無父親的身影,而我大姐出生于一九三八年四月,因此可以推斷父母結緣應在一九三五年五月以后到一九三七年上半年之前這段時間,而母親正好是剛剛二十歲左右出嫁的年齡。
? ? 父母的婚姻究竟是一種甚么形態的婚姻?小的時候,還不在意,也不懂,隨著年齡的增長,心中便有了一些疑問,還有一些人情常理無法解釋的現象。首先,外婆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這還是能用常理解釋得通的,因為外公去世較早,母親又是外婆的"獨生女",外婆無依無靠,依靠女兒、女婿養老送終這是應該的。但在我們家中對外婆的稱呼卻不是故鄉瀘定通常的稱呼:"阿婆",而是帶有一家之主的男姓的稱呼:"阿爺"。其次,對母親的堂弟、小外公的兒子,應該稱為娘家的"舅舅",而我們稱呼為"吆爸",完全是父系的稱呼。三是父親與遂寧老家的關系,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很少與遂寧老家聯系,至少父親從未回過川北老家。而同樣的情況,我們稱為"二爸"的父親的大弟,也是從川北出來后,落戶到了離我們家五十里地外的"瓦斯溝"農村,他與遂寧老家的聯系就很緊密,他先后兩任妻子都是回遂寧老家迎娶到瓦斯溝他們家的。另外,爺爺后來從遂寧老家來投靠兒子,也不是到在縣城里、生活條件相對好的我們家,而是寧愿到一個比瀘定還荒僻,生活條件差的瓦斯溝農村的二爸家。我們和爺爺的關係相當生疏,我第一次見到爺是一九五三年,我已經九歲了,當時父親生病到康定住院,母親帶上還不到半歲的二弟到康定去照顧父親,而操持家務的外婆也過世了,家中只有從十三歲的二姐到七歲的大弟四個上學的娃娃,爺爺這才從瓦斯溝來到我們身邊,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爺爺,而父親去世后,爺爺也就很快地回瓦斯溝二爸家去了。而我第二次見到自己的親爺爺,已是八年后的一九六一年冬天了。那已經是"困難時期"了,我正在康定中學上高中,學校組織學生"勤工儉學"到近百里外的大渡河邊的"江嘴"農村拉園根,返校時途經瓦斯溝,住在瓦斯溝小學,剛安頓下來不久,就有同學告訴我,瓦斯溝的親戚找我,我便摸黒,深一腳淺一腳地隨行,第一次到了二爸家中。爺爺在一間燈光昏暗的房間里,躺在床上,我走進爺爺,喊了一聲,說:我是楊勝清。爺爺睜開眼睛,說:你來了。然后告訴我,我們楊家的字輩排行,并叮囑我,一定要記住。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自己的爺爺,大約他也知道自己的情況,而最放不下的,也就是一再叮囑的,要我們記住楊氏家族的字輩排行。這次見面后不久,爺爺也就客逝在瓦斯溝二爸的家中。
? ? 我的故鄉,由于深處大山之中,自然環境和生存條件都相當惡劣,生存是人們最基本的選擇。所以,在我的故鄉,無子的家庭缺乏男丁,因而"招贅"之風較盛。而外來的"淘金"者,背井離鄉來到異鄉,為了在異地他鄉落腳、扎根,也有願意入贅的,所以,在人們世俗的眼中,低人一等的入贅之風,在大山深處的瀘定比較盛行。因為,生存畢竟是人類的第一需求。
? ? ? 按照入贅的規距,所生子女應隨母姓,因外公去世很早,母親一直隨外婆生活,在我們這個家庭中,外婆是絕對的權威,從我對外婆的稱謂"阿爺"上,就可以看出來,外婆楊姓,我們姓楊,順理成章,隨"阿爺"(即外婆)姓楊,皆大歡喜!
? ? ? 從我記事起,我就生活在一個三輩人的大家庭中,除了外婆、父母之外,上有三個姐姐,下還有一個弟弟,八口之家的大家庭。外婆的主要任務就是操持家務:做飯,喂豬、帶小孩??。父親經營著小小的商鋪,另外還自產自銷糖果、糕點、敬神祭祀用的香燭、紙錢等等,父親都親力親為,父親老實、本分、生性溫和,肯下苦力,也很能干,平時最大的嗜好就是抽葉子煙,閑下來,就一個人把煙葉剪成一節一節地,慢慢展開,再一層一層地卷好,放在他的長煙竿上坐在一傍,很享受地抽著自制的卷煙。小時侯,我們"怕"母親而"不怕"父親,這也大約是外婆放心"獨生女"和父親的結合。母親最大的任務就是生養了我們兄弟姐妹幾人,從一九三六年起到一九四六年,十年間母親先后生下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在父親過世后,母親將其七個孩子全部撫養成人,父母之恩大于天!
? ? ? 在這個和睦的大家庭里,大家各有所司,都肯下力,所以短短十數年光景,就在瀘定小縣城里不僅立住了腳,還有了自己的商號和門面,更重要的是有了一個和睦的大家庭。按照當時的情況和環境,這在當地也應該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小康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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