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申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只嗆水而亡的貓,剖開的身體里除了水什么都沒有。
它沒有主人,沒有流浪,人來人往的人留下食物的殘渣,它會呼嚕呼嚕地哼哼表示感謝,然后任由這些食物在籠內腐爛。恰逢大雨傾盆,渾身濕透的天氣,它伸展開四肢,舌頭伸到空氣之中,鐵絲網上的冰珠被雨水融化,而后變成一條條水簾在籠內下起小雨。行人手握黑傘、腳步匆匆,神情嚴肅地像是去趕赴某個神秘的儀式。
重大的轉折突降此地,一位黑色長發的男子砸壞了生銹的鐵籠,而它站在正中,沒有走出了籠子。他一把將它抱出,它沒有做任何的反抗,舌頭繼續舔著空氣。黑傘下面是干燥的,也許男子想要收養它,想要它做他孤獨時刻的陪伴。這個城市最近流行全民養貓,成為單身青年的社交利器,人們不發自拍而只發自家的貓。
最終,導致貓咪的價格飛漲,與之相關的貓咪用品也跟著漲,于是,又出現大量棄貓,掀起全民拯救流浪貓的運動……骨諾米牌一般的惡性循環,有時候,棄貓與收養流浪貓的都是同一批人。因為人的經濟水平總有起伏,富了想獻愛心,財務一旦危機便只得自保。它認不清他是否是這一類的人。它被放入一輛黑色越野車的時候,只以為自己換了個新的籠子。他面無表情地坐上駕駛座,空調暖風吹干它的濕毛,卻潮了車的座椅。他的車開出狹小的巷子,車的后座放滿大大小小的紙箱,舊風扇被包裹在一個落著塵埃的塑料袋里、床墊被扭成一個扭曲的U型,與塞滿角落的古書。它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類,卻第一次見到像磚頭一樣的書,它們像一塊塊質地柔軟的磚頭,繪有歪七扭八的“繩子”——它看不懂文字,嗅覺卻是一等一的靈敏,這里沒有好吃的食物,沒有誘惑,也沒有水源。而他的頭發遮住右臉,看不清任何的表情。這明顯不是一個尋常男子,可來不及多想,身子骨放松下來,兩眼也跟著惺忪難耐,不多會兒便睡過去。
車子停下的地方,是一處綠樹成蔭的林中小屋。它曾經來過這種地方,只是已經有太久沒自由地奔跑,它激動地一頭撞在車窗玻璃上。男子不急不忙地將它抱下車,徑直向正中的白色房屋走去。一個女孩坐在“鋼鐵架子”上看電視,男子將它抱到腿上,她的手冰冰涼,眼睛從電視移,她的腿比手更沒有溫度,并且堅硬得不像話。而后機械手靈巧地撫摸它的下巴,這時他不知從哪找來一個空氣過濾口罩。那東西使她的表情辨認不清,將我們的世界一分為二,相識初始的緊張狀態使我想念籠子里的安逸:趴在鐵絲網格的凹槽內,感受行人頻率各異的步伐帶來的震動就像一次全身按摩。
來自遙不可及的人類世界,客廳空曠得像平原。只擺放一個圓角的軟墊沙發。啊啾!它想起自己從前就是一只寵物貓,并且有個貓毛過敏的男主人,所有的回憶涌入腦海。面前的女孩卻是瘦小地窩在鐵架子里,渾身僵硬,不知道已經坐了多少個日夜。只是,不等它想到深處完成思考的閉環,就被男子一把抱到地上。整齊擺放的瓶罐張貼復雜的“鬼畫符”,上面的書寫各不相同,卻沒有曾經吃過的貓罐頭氣味。“一只長毛三花美貓粉紅的舌頭舔食鮮紅的生肉”“令貓垂涎欲滴”“三花貓牌兔肉凍干”。許多瓶瓶罐罐只消看圖就充滿樂趣,例如“緬因貓腳踩鵪鶉”——它將它們奉為偶像以此學習生而為貓的涵義。瓶子里面顆粒狀的物品發出吸引好奇心的聲響,促使它將其打翻在地,他皺緊眉頭,匆忙撿拾那些扁平的“凍干”,卻聽見一聲無情的大笑與西裝布料撕裂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它趁機溜到沙發底下。
不自覺地拓展自身在此房間的活動區域——一日之內它就有了一個遼闊的空間,任其躲藏,大如曠野。地面有一個跑動的低矮“陀螺”,直沖它的而去,舉起爪子恐嚇其離它遠些,可男子先它一步,伸手將它拎到半空。而后對它的腦袋用力彈了一下,扔回地面。“片狀凍干”被放到新的瓶內,放置在更高的位置,宣誓兩個世界的隔閡,它灰溜溜地縮緊尾巴,咧嘴朝他哈氣,那是貓最后的尊嚴。女孩坐在“鐵椅”里僵直不動,以一種相當扭曲的“S形”姿態。我感受她似與它是相同的動物,四壁的內里與鐵絲網無異,甚至要堅固得多,牢籠恰好也是她的家。只是這對它來說還是過分龐大。它的憂傷卻與她不盡相同,好似她恰巧是只乖訓的人工培育寵物。
這里沒有其他女性掌權者,全部的力量都集中于那個男子,而他是個了無生機又脾氣暴躁的人。它設想各種緊急逃跑的路線,趕在“末日”之前還自己一條生路。與此同時,意外遇見的年幼女孩讓它陷入猶疑,找不見歸屬。矛盾之處,它開始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或許她一直在尋找機會去往嶄新的天地——離開“鐵架”地奔跑起來,彌補它不會開門的遺憾。再者,它會成為她的最佳搭檔,共同對抗男子,從“鐵架”上搬離,一同感知紅木地板踩在腳下的天然觸覺。只是這個“籠子”確實干燥了絲質、打結的毛發。xx瘙癢被緩解,也沒有雨水浸潤喉嚨時候的爽快聲音。習慣是一個相當可怖與不經意的事物,每每與他作對引發的謾罵:“去去去!別把毛粘到沙發上,讓沐林犯了哮喘。野貓就是更加麻煩、惱人!別抓我100萬塊淘來的古董沙發。你不能來這個地方!那個貓窩才是給你用的,特意給你準備的專用品。沐林哮喘那么重卻偏偏喜歡貓,不明白為什么只有貓可以讓她快樂,讓她開懷大笑。我每天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收集古董、交易講價。”那些他口中的古董致使其陰晴不動,一會兒柔情似水地將它們捧在手心一小時都挪不動步,也會暴躁如雷到恨不得將其毀滅。那時他會抓起手邊的軟沙發枕砸在地上消解無名的怒火,世界終于安靜下來。它不再聽到嘆息。短短幾日,頭一次覺得這地方讓其安靜得無所適從,從前的車馬喧囂被雙層玻璃隔絕在外部的空間,木地板鋪就靜音的地毯,上面堆滿長有霉斑的“大磚塊”,有一股引發噴嚏的力量,使它想要將其通通抓破,里面的粉末揮灑在空氣之中,有一種沙場之中戰勝霉點的意味。客廳的門窗被封死,鐵絲網覆蓋其上,任由灰塵與鳥屎發臭、腐爛。某一次,它偶然在角落撞見一扇窗邊的破洞,下雨天常有雨絲灌入。一摞黑色、鑲金邊的“磚頭”與發著酸臭的玻璃罐,最下面的“磚塊”放在內里,受水的浸泡最久,已經與瓶蓋的鐵銹黏著在一起,它細致地嗅聞那塊“磚頭”。和被雨淋濕的大糞的氣味比起來,紙張攜帶的味道明顯可接受得多。泡發的紙張踩上去軟綿綿的,凹凸起伏,有幾次爪子扣到更深處的位置——有一種洶涌且強勁的力量被柔軟的被褥包裹住感覺,或許就是這難以捉摸的力量牽引下鐵銹、發黃的網露出偌大的洞口,空氣裹挾草香竄入鼻息之間,變幻為一種強烈的自由渴望與未來之于它的殘忍腥味。兩眼一閉沖入破網紗而出。
身體傳來陣陣刺痛的熱辣感,就像鐵叉滑擦過干燥的肌膚,不免吃痛地加快步伐。同時,腳下的肉墊被草刃劃過留下鮮紅的足跡。它今天沒來得及填飽肚子,一旦離開固定時間供應的庇護所就很難進入任何一個特定的群體。裝滿圓形顆粒物的瓶罐被它偷偷帶在身上,像人類小孩的玩具似的,沾染上泥污,掩蓋住上面蚯蚓似的黑線。它知道房屋里有一個帶鎖的柜子,里面還有好些這樣的“有聲玩具”,以相同的模樣立在女孩的床頭。它驚訝于人類對于玩具的癡迷程度,有一次,她當著它的面扭開瓶子,將顆粒吞入腹中,她總有一天會被這些顆粒完全控制,離不開其攜帶的愉快。亦或說,與那男子居住在一起是她的主動選擇,認為其自身的自由并非是最重要的——話說回來,野貓是沒有歸宿的,本來就只有自由而已。或許她與那男子一同利用這些五顏六色的瓶子誘引野貓的規訓,給它一個籠子般的家。它觀察起偷來的瓶子,確實是精致又毫無用處的。
另一端的他數著放置齊整的瓶子,右下角標寫從小到大的數字,最大的數字停在99——這使他皺緊眉頭。他用手抹開圓形瓶蓋的灰塵邊緣,灰塵彌漫在空氣里面,不由得打了個噴嚏,不得不離開房間,將疑團暫且擱置。
它念起相同雨夜里暖風吹拂地毯的時刻,她腿上的毯子掉到地上的時候她也會和她的父親一樣緊皺眉頭、打一個噴嚏。“全人類的發展都離不了血緣這跟捆綁的紐帶,年長的人將自己的習慣傳遞到孩子身上。所以你理應與我相像,我們之間唯一的不同就是你這虛弱的身子,隨了你的媽媽。”他將毛毯蓋回腿上,踮起腳尖繞過她,她這時會突然驚叫地致使他收住步伐,不得不返回輪椅邊。“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里,你陪著我吧,我想你也在。”此時,他卻果斷地朝門口走去,關上房門,獨留失落、渺小的她,其實他并未走遠,而是耳朵貼著房門確認里面有無哭聲傳出來,心想人總算是長大了些。房門另一側的她蜷縮進狹小的輪椅,捂住嘴巴,將所有的絕望化成幾聲嗚咽,兩眼亮到清晨,充血的眼珠如果被人看見,定會戰栗三分,他不得不給她增加藥量。
只有它知曉其偷偷將顆粒吐到馬桶,微小地與顆粒抗衡,無助又憤恨。
它認定那是人類馴化彼此的方式,還知曉屋內有一個帶鎖的柜子,里面的顆粒散發出的刺鼻味道……柜門關得嚴嚴實實都可傳出草葉浸泡在死水里的腐敗味道。木頭門被抓開一個小洞,它聳動鼻子確定其精確的位置,記住那個味道以防被投毒而亡。叼走最邊角的一瓶他并不會發現物品總量的異常減少,當時的它是那么想的,畢竟貓只是以貓的角度設想人類的行為。它顯然低估了人類對文字游戲的癡迷程度,只待人類耐心耗盡的時刻。許多瓶子被藏在廁所馬桶的狹小縫隙里,剛好是人類的視線盲區。逃跑的頭天,它吃掉大棚里的蔬菜,用爪子直接撓破塑料,挖出豆大的草莓,吃進嘴里酸澀難咽,權當是自由的代價罷了。
正在練習捕殺一只停駐不動的麻雀時,它被自遠處扔來的一個空瓶砸得暈頭轉向,鳥兒驚飛。他從樹叢后手拿網兜大跨步地張開手臂,將趴伏在地的它捕捉。然而,無端的大雨傾盆而下,轉移他的注意力,趁機逃跑后的它渾身濕透,舌頭碰觸雨滴,摔成兩半的瓶口朝上,收集著甘甜的雨水。然而里面的顆粒黏著在內壁,與雨水融合在一起,敏感的鼻子捕捉到兩者之間沖突的存在。雨停了,瓶子卻沒有接滿,它察覺到只有這點雨水是獨屬自己的。深夜干渴難耐,甘甜的味道直達腦際,它感覺女孩就站在眼前,手捧雨水湊到它的嘴邊,耳語似的催促它伸出舌頭啜飲,它伸出了舌頭。最后,再次聞見熟悉的刺鼻氣味的時候,睜眼是堅實的木地板,玻璃瓶立在一邊,里面空無一物。在緊閉的暗室,瘸子貓手拿碎玻璃朝它的雙腿扎去,好在眼疾手快的它一拳打在對方的獨眼上,結局是它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就被男子氣槍里的針劑毒死。這時出現一陣驚叫響徹房屋,女孩的“鐵椅”倒在地上,她的身體倚靠門邊,似在為它而哭泣。最后的最后,倒在血泊的它溺死于透明的眼淚,男子接了杯水澆在它的身上,其中的一部分淌過它干澀的嘴巴。它一輩子都沒有嘗到一口甘美到如此地步的水。被了結的生命末端被終于被贈予的世上最純潔的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