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未分

雨水一過,風就真的不一樣起來。吹在臉上,像少女的柔荑,像貓咪的耳朵,癢癢的。

心思不由得活泛起來,連每日與朝陽相見都顯得那么迫不及待。想來不止一人,公園里蹺腿撒尿的黑狗也應如是,不然它不會不待尿盡就去撲騰那只花皮球。下班的路人都不由閑適起來。是啊,的確。這樣的風誰不愿多留連一會兒。風不甚大,但足以使裙角飛揚,青絲颯颯,姑娘們從容不迫地彰顯風姿,不見一絲凌亂。

此刻站臺邊獨自等待的王忘汪是無暇享受這一切的。因為他正全心全意地尋覓一個姑娘的蹤影。

就是昨天,雨水的那一天。

春雨連綿得滂沱起來,仿佛一把撕下少女的面紗,露出潑婦的本相。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入夜的中華門云山霧罩,站臺等車的人們三三兩兩。不遠處,報刊亭也早早打烊,只留下雨水打濕的報紙糊在門板上。

強風裹挾著密雨直刷刷地往身上撲,躲在站臺后的樹蔭下也好不了多少。王忘汪頭發早就濕透,雨水順著脖頸朝下流,不大一會兒連襪子竟也濕了。站在那里好似踩在泥沼上,說不出的厭惡。放眼望去,往來的的士奔命似地穿梭,“嘩啦”一聲沒入雨幕,又“嘩啦”一聲沖出來。就是不見有載客的空車停靠。王忘汪把頭埋進衣服里打電話,可終究避免不了手機進水的命運。

手機進水后和人差不多少,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他背過身擋雨,把它舉在胸前拼命搖晃。他只是帶它做出對生命的渴望,人的垂死掙扎,它永遠不會放在心上。一個橘黃色的姑娘行至王忘汪身旁,瞥了一眼,又繼續向前。王忘汪心想,不會以為我是在搖微信吧。

路燈下橘黃色的光暈籠罩著橘黃色的她,在被風切斷的雨絲中,站成一幅畫。有那么一二刻,甚至消融在雨汽里。就那么站著,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小心翼翼,一手撐傘,一手挎包,風擺荷葉,雨打芭蕉,活脫脫一朵沐雨的小蘑菇。

王忘汪看的心醉,渾然不覺22路車已經進站。直到司機問他:“喂,你上嗎?”他才忙不迭地跳上車,還未站穩,車就“嘩啦”一聲沖入雨幕,背后的橘黃色光斑忽暗忽亮,直至不見。王忘汪的心里滿是悔恨,恨自己,也恨司機。在上車后的第十九秒,也就是車開出300米后,他決定,明天在站臺死等!

“幾點了,還不回來!回來有你好看的,你知道你們老師怎么說你的,我都張不了嘴!回來讓你爸跟你說。”電話那頭出離憤怒,歇斯底里的女人是王忘汪的媽媽。她是一個人到中年,半紅不紫的京劇演員,她說她生孩子前可是團里的臺柱子。可自打有了王忘汪,她的舉止優雅,落落大方便通通消失殆盡。變成一個家屬院兒里,雙手叉腰,抑揚頓挫訓孩子的大老娘們兒。由于打小兒坐科,王忘汪媽媽的童子功非常了得,罵起王忘汪,那詞兒一套套的,合轍押韻。“你這小子不知好,為娘辛苦來勸導。話到嘴邊又放下,不如大耳貼子教……”每到這時,王忘汪爸爸就會不失時機地喊一聲“好”,直逗得王忘汪媽媽放下高高舉起的巴掌,滿腔怒氣化為一聲鏗鏘有力的“滾”,然后破涕為笑。

王忘汪垂頭喪氣地走進樓道,重重的腳步聲在樓道里回響。他不怕回家挨批,卻為沒等到橘黃的小蘑菇感到失意。剛爬到二樓,四樓的家門就開了,媽媽總是能分辨出自己兒子的腳步聲。一個聲音高叫著:“快爬進來!”此情此景,王忘汪立馬想到一首詩——《囚歌》。“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吧,給爾自由。”王忘汪想像革命先烈們的英勇不屈,可不爭氣的肚子還是一把將他推入家門。

王忘汪媽媽端坐在餐桌的一頭,手邊的茶杯熱氣騰騰,上好的杭白菊在杯中肆意舒展筋骨,一會兒沉下去,一會兒又浮上來。她只顧看著茶杯,不時掉個向,就是一眼不瞧王忘汪。王忘汪心里清楚,媽媽這是在醞釀,或是叫入戲,自從團里讓她帶學生,她就一直都沒撈到機會登臺,可不是憋壞了。多年的經驗告訴王忘汪,這時候只能逆來順受,裝可憐賣萌,等媽媽癮過足了,自然還是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他站在那兒,表面波瀾不驚,實則內心多期望暴風雨來的更快更猛烈些吧!鍋里的燜牛肉可等不急。

“小云,有什么話你就說吧。天兒也不早了,菜都涼了。”王忘汪爸爸拿過水瓶給小云加水。

“老王你別和稀泥,你也坐下,把你兒子的大作給念念,咱也欣賞欣賞,拜讀拜讀。”小云還是不看王忘汪,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語文試卷,展開來,抹平了,遞給老王。

老王接過去,看了看分數說:“78,馬馬虎虎吧。是不是比以前有退步啊。我跟你說,高二了啊,學習別大意,得放在心上。行了,吃飯吧。”

“嗯。”王忘汪如蒙大赦,立馬放下書包,換拖鞋。

“給我站那兒,”小云一手指著王忘汪,一手指著老王:“你們以為今兒就這么完了。你翻過來看作文,把你好兒子的作文一字不差地讀。”

王忘汪只好又站成一顆樹的模樣,雙手別在背后不停地搓。他也不知道要搓掉什么,仿佛這樣會更惹人憐惜,多年的家庭熏陶,王忘汪也挺會演戲,是個好演員。

“我是從睡夢中驚醒的,下體的異樣讓我在夢里不安。一睜眼,只見下體溢出奶白的膠狀物,我夢遺了。順著大腿肌膚的紋理,稀釋的體液流到竹席上,靜靜地躺在竹席的凹槽里,水亮水亮的。我相信,如果在夜里,它們會發光,發出生命之光。可能是黃的,就像太陽;可能是藍的,就像月亮。”老王讀到這里如癡如醉,嗓音也越發深沉感性,他是打心眼兒里喜歡這篇文章。這樣的靈性,對青春荷爾蒙獨到的見解,還“我相信,如果在夜里,它們會發光,發出生命之光。可能是黃的,就像太陽;可能是藍的,就像月亮”。如果剛開始老王還準備假模假式地幫著小云教訓王忘汪一頓,那么此刻是再不可能的了。老王恨不得馬上給兒子一個大大地擁抱,可小云還板著臉盯著他呢。

“你聽聽,聽聽。他整天腦子里裝的是什么,思想這么復雜呢!”小云終于開始看王忘汪了,察覺到媽媽挑釁的目光,王忘汪頭埋得更低了,他只有不發一言,任何回應都會引起小云瘋狂的反擊,這是父子倆多年來形成的默契。

老王干咳兩聲,又給小云的杯里續滿水,而后才慢悠悠的說道:“兒子,這篇作文還成,就是寫的地方不對。你怎么能寫在試卷上,長不長腦子啊。”

話說一半,就聽見小云重重地嘆了口氣,“我看是好不了了,父子倆一對兒糊涂蛋。能不能教孩子點兒好,還鼓勵他這么寫。你們啊,你們倆好,你們倆過吧。”說完一推桌子,進了臥室,“轟隆”一聲關上門。嚇得魚缸里的金魚東逃西竄,只有那條紅的大眼泡兒呆若木雞,像極了此刻的老王。

“歇菜了吧您。”小云一走,王忘汪就像狗見了肉包子,攔都攔不住,一氣兒用手捻了三塊燜牛肉塞進嘴里。

老王看見活寶兒子,一腦門子的官司就煙消云散了,拍拍王忘汪的頭道:“狗東西,坐下來好好吃。”

“我本來就屬狗,你不也屬狗嘛。”只回了這一句,王忘汪就又大咀大嚼起來。完全顧不上老王這條護犢情深的老狗,正低眉順眼地端著茶杯,帶著一臉謙卑的笑意走進房間。

老王少年成名,早在學生時代作品就屢屢獲獎。畢業自然而然就留了校,不幾年娶妻,評級,生子,好事兒接踵而來。老王認為這一切,不光光是命運的眷顧,與他自己下的一番苦功是密不可分的。所以當小狗兒降生,老王給兒子取名王忘汪,就是希望這只小狗少說話,多辦事。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身穿直裰,腰系黃絳。見人家夫妻們灑落,一對對著錦穿羅。不由得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老王一手捧住茶杯,一手還不忘捏著蘭花指,雙眼目光凝聚在高高翹起的食指上,深深一個萬福朝著小云就蹲下去。“夫人吶,你我初相識,佳人吟《思凡》。細腰移碎步,云手覆乾坤。真正迷煞小生,如今犬子犯錯,還請夫人饒恕則個。小生這廂有禮了。”

小云極力崩著,好不讓心花這就在臉上綻放,可一瞄見老王這幅德行,笑得眼角的褶子都不見了蹤影。“德行,別晃蕩你的半瓶水了。小尼姑是黃花大閨女,捏蘭花指的時候,小拇指得往掌心兒里臥。”

“是,是,是。您多指教。”老王看小云一笑,心里可就有了底了,這么多年還得是這一套。只要提到她的老本行,立馬樂得腳打后腦勺兒。

老王趁熱打鐵,“娘娘,擺駕御花園。”念罷屈膝半跪在床邊,伸手示意小云假裝上轎。

“高力士,你敬的是什么酒?”小云左手搭住老王肩頭,右手輕按額頭,雙眉一蹙,那楊貴妃不勝酒力的嬌媚風流油然而生。

“回娘娘,奴婢敬的乃是通宵酒。”

“呀呀啐,哪個與你們通宵。”小云后移半步,左手滑至老王耳垂輕輕撕扯,右手捏個迎風指緩緩朝老王額頭上點去。老王雙目微張,瞇成一條縫,直盯得小云羞怯得像個新娘。

“傳膳,本宮在床上用膳。”小云抽開老王緊握的食指,甜蜜的驕橫起來。

“得令。”老王一扭身兒,直奔廚房。大寶貝兒,小寶貝兒,都得哄高興了。這才叫真本事。老王很自豪。老王很驕傲。

吃飽喝足的王忘汪坐在燈下并沒有學習,而是望著窗外叫春的貓兒發呆。它們引頸高歌,呼朋引伴,穿梭在夜色掩護下的花叢中尋歡作樂。過了好久,他才在紙上寫下這么一句話。

而今坐在桌旁,關于她的想象,落到實處卻只有一道光。像螃蟹吐出的泡泡,熒光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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