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四)羊崗山夜會

??????? 有多少人,只能以友誼的名義愛著對方。 “所以,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說出那些話?!?一群黑鳥撲愣愣從林中飛向夜空,像一把被拋向空中的黑色音符,以夜幕為底色揮寫著一首不知悲喜的樂章。

??????? ?羊崗山頂,三個人影躺在草坡上,旁邊散著一些啤灑罐子。這是五年來三人第一次齊整的相聚。 初中畢業后,三人就各分西東。卷毛跟著堂叔去了深圳,做電子產品貿易,一呆就是五年,鮮有回來。 阿水讀到高中,畢業后就留在大溪,在家里的水泵廠里干活。時常背著吉它,騎著雅馬哈,長筒皮靴上打著閃亮的金屬片,一行車隊從馬路上轟鳴而過。有人問他,騎摩托車背吉它不膈著嗎?阿水夸嚓一個劈叉,把沉重的皮鞋用力擱到他面前,問,打鐵皮是讓鞋子牢固點嗎,是裝~酷~??! 虎牙考上了清華,但凡有人問他以后志向,虎牙總是輕輕搖了搖頭,面無表情。

??????? 三人躺的草坡周圍,是幽靜但潛伏著無限生機的樹林。幾片嫩綠的葉芽兒正努力從一根枝頭探出身子,使勁打量眼前這個模糊的世界。在余后的歲月里,它們會緊挨著一起成長,在互相依偎著睡去,醒來就看到大樹的身影,彼此分享所見所想,它們會以為世界會一直如此。直到某一天,它們一起跳到風里。它們會在風中不由自主地旋轉,剛開始還能看到伙伴們在空中朝自己呼喚、微笑,慢慢的,對方的身影在視野里逐漸變小,變淡,最終不見,身邊只剩下寂寥的風聲。它們有的掉到樹下,有的落到水面,有的飄向另一個山谷。一開始,它們以為只是一場暫別。但成長不是一場歡樂的郊游,而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它們總有一天,要在風里告別,不再相見。而此時,它們挨在一起,興奮地搖晃著頭,視線掃過眼前的樹杈、草坡上綽約的幾條人影、綿綿不絕的森林、遙遠處起伏的山脊線,一直到目光窮處黑色海洋般的黑暗。

??????? ?“我,還是說了。” “唉,傻的。” “你沒傻過嗎?虎牙。在喜歡的女孩子面前?!?“……” “心里喜歡一個人的話,哪里忍得住不去說出口?!?“你怎么說的?”一個聲音帶著好奇,卻是阿水。

??????? ?“也不是當面說的,我給她發了一條短信?!甭曊{突然變得有點異樣,像上坡的超載破舊卡車,全部零件都開始打顫,但仍然拼命向前,“你就像一朵白蓮花,全世界最美,每次看到你,我都感覺好象有月光籠罩著你,哪怕是白天,不管你開在哪里,哪怕是大海的另一邊,我都會拼命向你游過來?!?/p>

??????? 哈哈哈哈…… 一陣放肆、毫不顧忌的笑聲在草坡上回蕩。 “行了行了,卷毛,你再念下去,我非得惡心死?!卑⑺贿呎f,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心里就是這種感覺,我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想出來,打上去的,我真是……我真的……我打的時候很真誠的啊,就算把心掏出來我都愿意!”聲音解釋得很委屈,似乎還帶了哭腔。 “唉,人長得丑,說什么情話都顯得猥瑣?!本砻絿佒晕铱偨Y了一句。 像火星掉入才熄的柴堆,剛剛稍有停歇的笑聲,又一次被點燃。阿水彎著腰,似乎笑得肚疼。 “后來怎么樣了?”虎牙眼神復雜地看著卷毛。 “后來,后來她就不理我了?!?“你應該… …”阿水不知想繼續埋汰一下呢,還是真的準備提個認真的建議。 “說了就說了?!被⒀垒p輕道,“如果不說,至少還能以友誼的名義愛著對方,但說了,也很好?!?/p>

??????? 夜已深,草木逐漸變涼。空氣中尚有熱度的水蒸氣碰到變涼的葉子,便在葉面上漸漸凝結,成為一顆露珠,幾千億億個原子緊緊抱成一團,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掙脫了葉面的吸附,滾過峽谷般的葉脈,最后順著葉尖朝地面飛墜而去。 這一切,就像是設計精密的流水線,又像是嚴謹無比的計算機程序,只要具備條件,結果恒古不變。阿水伸手摸了一下脖子,把滴到皮膚上的露水抹去。幾千億億個原子耗費數小時努力的成果,瞬間消失無跡。

??????? “我一見到她,就特別緊張,大腦一片空白,特別笨手笨腳,不知道和她說些什么。”卷毛道,“跟我做生意的有一個人,他很厲害,他…” “別學?!被⒀垒p輕道,語氣卻不容置疑。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虎牙輕嘆了口氣,“我是學理科的,在理科眼光看來,世間萬物皆有規律,有規律就意味著可以被掌控,人也不過是萬物之一。不過… …”虎牙停了下來,看了一眼卷毛,問道,“你,很想和她上床嗎?”

??????? “不是!”卷毛聲調突然升高,漲紅著臉,似乎有點憤怒,“我心里只想著對她好,只想每分每秒陪著她保護她,下雨的時候我想給她撐傘,天冷的時候我想脫下衣服給她披上,生病的時候我想親手照顧她,有時我甚至會想,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毀容了,我會第一個來到她身邊,讓她知道我才是全世界最愛她的人,我會一直這樣陪著她,一直陪著她… …”卷毛揮著手激動地說著,眼里有什么濕濕的東西在閃動。 “我的天,有一天她突然毀容… … 如果她聽到,我覺得她會后悔不理你,她會提前把你干掉?!卑⑺砬榭鋸埖氐?。

??????? ?“我講個故事吧。”虎牙道,“是關于納什的,這個人以博弈論得到諾貝爾經濟學獎。有一次在酒吧,他看上一個美女,在同學起哄下,他來到美女面前,遲疑了半天沒說一個字。一開始,美女對這個傻傻的男生還有些好感,主動打開僵局說,你是來請我喝一杯么?納什終于開口了,我可以和你喝一杯,然后聊聊有趣的事,聊一切你感興趣的東西,接著去吃飯、去看電影、去酒吧,去做一切醞釀氣氛的事,現在,讓我們假裝這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然后讓我們直奔主題,我們盡快上床吧。于是,納什被美女啪地一下打了個耳光?!?旁邊的正聽得入迷的阿水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 “這是納什的一個實驗,他說出了規律方程式?!被⒀姥錾硖芍?,雙手交叉墊在腦后,正好看著青色的夜空,“星體、氣流、權位、財富、戀愛,一切物體都運行在它的規律之中?!?/p>

??????? “有人說,戀愛就是吃喝玩樂,你們看看周圍,是不是這樣?”虎牙的聲音低沉,象遠古巖洞里緩慢燃燒的篝火,又象是宇宙深處緩緩傳來的某種密語,“你必須按照這個程序去做,違背它,就會被淘汰。認識它、順應它,對方的多巴胺芬就會按照既有的程序開始分泌,在大腦產生快感,進而對另一方產生好感,降腎上腺素和苯乙胺在身體里加速分泌,雄性激素、雌性激素含量加倍上升,你們樂于接受身體的觸碰,開始接吻,開始上床,如果你沒在程序中犯錯的話。納什故意犯了錯,所以程序嘠然而止,中止信號就是那個巴掌?!被⒀垒p吐了口氣,繼續道,“一切都是如此完美,一切都在程序之中。知道嗎,當我站在街頭,看著周圍的人,我看到的是一個個規律方程式在行走,而且,每個人身上都帶著無數的啟動按鈕,這是程序的觸發條件,我一按下它,程序就開始運行,規律就開始發揮作用。我們剛剛是在說愛情吧,還是上床?但其實看上去兩者很難分辨,形式如此一致是吧。如果一個女孩子身上有喜歡顏值的按鈕,我就看到了一百萬個帥氣男生與她上床的可能畫面;如果一個女孩子有喜歡財富的按鈕,我就看到了一百萬個富人與她上床的可能畫面;如果一個女孩子有喜歡才氣的按鈕,我就看到了一百萬個才子與她上床的可能畫面。所以,卷毛,如果你只是想上床,我可以幫你找出那個按鈕。但你說你愛她,卷毛,你覺得什么是愛?”

??????? ?“我靠——”阿水在一邊聽得目瞪口呆。 卷毛搔著頭,“我說不來,反正就想對她好,上床當然… …”卷毛紅了下臉,“可這不算什么,就算我是太監,我也愛她?!?“如果有一萬支箭朝她飛來,你什么怎么做?”虎牙問。 “我會馬上擋在她面前!”卷毛爬起來道,“別說一萬支箭,任何東西想傷害她,都得先穿過我的身體,不,我在她身邊,就不允許有任何東西傷害到她!”卷毛說得咬牙切齒,似乎敵人真的就要來到。 “如果她掉下懸崖?” “我會馬下跳下去!”卷毛毫不遲疑地說。

??????? ?“傻的。”阿水撇了一眼卷毛,“你不會先伸頭看看,萬一她只是卡在樹上,然后看你從她眼前掉過去嗎?” “這就是愛,卷毛。”虎牙道,“只想著上床的人,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呃,我好象有種躺槍的感覺,看來不能亂接話呀?!卑⑺屏诉谱?。 “愛在規律之外,在程序之外?!被⒀赖穆曇舫领o有力,“真正愛上一個人,就不會按規律行事,會犯一切中止程序的錯,會生氣、會扭頭就走、會坐一千公里的車只為看她一眼、會發呆地想她、會犯傻、會小心翼翼不敢表達、會不敢靠近、會矛盾、會痛苦。愛是兩個靈魂碎片的久別重逢、重新熔合,要在烈火中燃燒、鍛打,直至他們互相認清,緊緊擁抱,在某個時刻,他們愛到無法表達,身體的全部能量都在瘋狂涌動,所以才會做愛,這不是什么上床。”虎牙說到這兒,輕皺了下眉,“這是原本一體的兩片靈魂,在拼命想把對方重新揉進自己身體里?!?/p>

??????? 虎牙站起身來,徐徐走到草坡邊,看著山下沉寂的世界。幾盞未滅的燈光,孤獨地在城中亮著,象是要穿行過黑暗的光炬,連接起彼此遺忘的白晝;又象是海中的燈塔,提醒著航海人,別迷失在海中,你們有航向,你們有岸要到達。

??????? “這是一個欲望之所,我們在這兒墜而為獸。獸性、肉欲象皮鞭一樣驅趕著我們繁衍子孫,各種欲望汪洋恣肆而來,我們沉醉于此,沉淪于此,沉沒于此?!?“我聽不太懂,虎牙,清華的都這樣神經西西嗎?”阿水笑著喝了口啤酒,問到,“你剛才說的那個按鈕挺牛的,照這么說,你不是一按按鈕,就想要什么有什么?” “沒人能認出所有按鈕,沒人能弄明白所有規律。而且,你沒意識到嗎?”虎牙的聲音低沉地可怕,他慢慢轉過身來,眼中盡是一片痛楚之色,“我在他人眼里,不也是一個帶著按鈕的規律方程式嗎?”

??????? 林中有風嗚嗚穿出,虎牙的聲音也似在在風中嗚咽。 “卷毛,你不是問我有沒有在喜歡的女孩子面前傻過?現在我回答你?!被⒀赖穆曇敉钢钌畹谋?,“沒有。因為至今,我還沒有遇到一個在規律之外的女孩。我不需開始,就已看到結果,這是規律,這是程序,這是必然。而我… …” 虎牙轉回身,看著山外的世界,一字一頓,如星火迸射的刀削斧鑿,“而我,痛恨規律,因為我痛恨被掌控!”虎牙猛地抬起頭,盯著天空,后背緊緊弓起,如一頭蓄勢欲撲的猛虎。天空巋然不動。幾個星星如冷洌的眼光,冷峻地凝視著這個世界。

???????一只初出茅廬的小螞蟻正爬經虎牙的鞋邊,這是它第一次遭遇人類的運動鞋。它伸出觸角不停摸索著這個突然從天而降,出現在它回家路上的寵然大物,這東西在它認知的規律之外。它一會兒沿著鞋的邊緣朝左右爬幾步,一會兒又舉起觸角,想著要不要來一次冒險的攀登。它一邊努力擺脫困境,一邊迅速回想所有的經歷,以便幫助自己處理眼前的情況。它必須作出選擇,作為一名很認真的小蟻兵,它要及時回到隊伍中,交接所有情報,包括這次遭遇。它不能耽誤工作,它不能坐在那兒讓時間流逝,它要找出路來。當它的觸角第一次觸碰到鞋子時,鞋子的大小、厚度、靜止時間,已注定了它的命運,它看著眼前與地面幾乎連為一體的“高山”,按照處理程序進行測算,測算結果是不要繞路、不要繞路,爬上去,了解情況,送回情報。它努力一蹬后腿,掛上了鞋子。

??????? ?過了一會兒,阿水高聲道,“大家這么多年沒見了,聊完按鈕,接著聊音樂,晚上聊到天亮,順便看看大溪的日出,你們很多年沒看過了。” “好象一直都沒看過吧。”虎牙的背影微微一動,然后慢慢松馳下來,他抬起腿向兩人走來。 螞蟻覺得大山一陣晃動,接著整個世界開始旋轉,各種景物以百倍的速度在眼前掠過,它趕緊回頭望向自己的“上山點”,只見一片虛空,接著周圍倏忽大變,哪里還找得到回家的路。

??????? ?“阿水說的好象自己看過一樣,大溪的日出十點鐘?。俊本砻粨u一晃地走到阿水身邊,躺了下來。 “咦,那是什么?說日出,日出就到?”剛躺下的卷毛,又霍地坐了起來,指著東方的夜空。

??????? ?一條狹窄的暗紅色的長線出現在黑黝黝的空中,然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向四面八方擴展。 “日出這么快的?”卷毛喃喃道。 話音才落,那紅線劇烈抖動起來,東方的天空像倒置著的、蒙著黑皮的紅色油漆桶被猛地撕去了黑皮一角,露出紅色不規則的邊緣,紅色的油漆瞬間倒瀉下來,從天上一直垂到大地。

??????? ?“什么鬼?”阿水下意識地搓了搓眼,再看,那紅色依舊在東方一角瘋狂肆虐。紅色不規則的邊緣不斷在擴大,越來越多的天空被紅色占據,不僅如此,紅色的天與紅色的地已連成一片,像豎在世界盡頭的一堵紅色巨墻,而且不斷膨脹,整個紅色天地向四周擴展,像是要吞沒尚在夢中沉睡的世界。

??????? “我靠,這是日出,都算有鬼!到底什么情況… …虎牙,虎牙?!卑⑺_始驚慌起來。 虎牙早已轉過身,看著天空的異象,眼中一片駭然。 隨著紅線不斷擴張,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哪是什么紅色的油漆,這更象是一塊與天地同厚的火紅烙鐵,壓到哪里,哪里就天地俱焚,而且那火紅烙鐵還不斷向前推進。 卷毛發抖著跑到虎牙身邊,使勁搖著他,“虎牙,別愣著,怎么回事,怎么辦呀?我們逃吧?!?虎牙依舊呆呆望著天邊,如同入邪一般,一動不動。 此時,那火紅烙鐵又是一變,整個顫動起來,紅得更加熾熱,離火紅烙鐵近的地方,整個天地微微卷曲起來。那火紅色的區域擴展極快,虎牙已經很清楚地看到,那不是紅色油漆,不是火紅烙鐵,那是燃燒整個世界的火焰,遠處的城市、山脈、河流,只要火焰所到,瞬間灰飛煙滅,焰心似乎從大地深處開始,一直到蒼穹之外,整個火焰無窮無盡,似要將整個宇宙一燒為盡。

??????? ?鞋上那只螞蟻,不知何時已爬回地面。重新踏回堅實的大地,剛剛迷失中那世界末日般的無助感,象陽光下的水氣迅速蒸發,安全感象潮水一般涌回身體?!耙磺卸歼^去了?!彼吲d地四處伸著觸角,世界依舊那么平靜穩固,那么有規可循,它很快選了一個方向離去。

??????? 不知所措,跌坐在地上的卷毛,突然覺得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輕輕拍了他幾下,“起來。”卷毛抬頭一看,正是虎牙。此時,虎牙的眼神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他抬頭看了一眼茫然的阿水,眼神似笑非笑,“阿水,你知道大溪最大的油庫在哪里嗎?” 阿水聽到虎牙叫他,方才慢慢回過神來,他看著虎牙的眼神,愣了一會兒,突然大叫起來,“我記得你這種眼睛,一輩子都忘不掉,我小時候在太湖河抓蛇,以為自己要死了,你就是這種眼神!”

??????? 虎牙輕輕一翹嘴角,“這時候,記性還能那么好。油庫記得嗎?” “記得!”阿水趕緊爬起身來。 “快,帶路!” 三條身影從羊崗山上飛速溜下,背后的世界分成鮮明的兩半,一半是原來的世界,正在不斷被吞沒,一半是通紅的火焰,正朝太湖河邊的小城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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