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華史《漢武的帝國》 第五章:是非功過之政變與政改
藝凡:前文咱們提到了桑弘羊。
易中天:桑弘羊是被殺掉的。這當然是政治斗爭的結果。元鳳元年,上官桀、桑弘羊和蓋長公主密謀發動宮廷政變,殺霍光,廢昭帝,另立燕王劉旦為天子。消息泄露,反叛集團被一網打盡,燕王、蓋長公主自殺,上官桀、桑弘羊伏誅。
藝凡:怎么泄露的?
易中天:其實開始時,上官桀等人本不想把事情鬧大,只是要干掉霍光。因此,他們偽造了燕王的奏章,告發霍光調兵遣將,在京師戒嚴,意欲謀反。依照當時的制度,大臣上書要寫正副兩份。尚書先看副本,然后決定是否上奏。
藝凡:霍光可是“領尚書事”的。如果他把奏章扣下來,那就前功盡棄。
易中天:上官桀的辦法是打時間差,在霍光休例假時上奏。他們的想法是,只要漢昭帝說句話,就立即動手。這并非沒有可能。畢竟,這時的昭帝只有十四歲。
藝凡:那結果呢?
易中天:昭帝卻一言不發。第二天,霍光上朝,走到畫室就停住了。
漢昭帝問:大將軍在哪里?
上官桀答:因為燕王告發他,所以不敢進來。
漢昭帝說:請大將軍入。
于是霍光入內,摘下帽子頓首謝罪。
漢昭帝說:請戴上帽子。這封信是假的,將軍無罪。
霍光問:陛下怎么知道?
漢昭帝說:將軍前往廣明(地名),不過例行公事,怎么是調兵遣將?就算調兵遣將,燕王怎么知道?何況將軍真要謀反,也用不著那些校尉。
藝凡:這小皇帝很高明啊。
易中天:此案其實可疑。十四歲孩子就能識破的花招,能算是陰謀詭計嗎?以桑弘羊之多智,又豈能贊同?如果這樣的計謀都能得逞,那運氣也太好了。但不管怎么說,桑弘羊總歸是卷了進去。
藝凡:那么,他又為什么要跟上官桀結成團伙反對霍光呢?
易中天:除了利益之爭,還有路線斗爭。斗爭在政變前一年就白熱化。當時,霍光為了實行新政,利用職權從全國各地找來了六十多個儒家之徒(賢良文學),跟御史大夫桑弘羊討論經濟政策,公開辯論鹽鐵酒類應該國營還是民營,史稱“鹽鐵會議”。記錄鹽鐵會議的著作,是《鹽鐵論》。會議的記錄十分有趣。
藝凡:怎么有趣了?
易中天:鹽鐵會議討論的原本是經濟問題。可惜儒家是不懂經濟的,所以雙方的發言簡直是雞同鴨講。比如桑弘羊說,進行經濟體制改革,是因為討伐匈奴和保衛邊疆都要用錢。既然國庫不足,就得生財有道,總不能讓前方將士饑寒交迫吧?這時的正確回答就該是:換種政策照樣有錢。
藝凡:那儒生是怎么回答的?
易中天:回答卻是:人間正道,貴道德而賤用兵。匈奴野蠻,就該加緊建設我們的精神文明,用文明去感化和教化他們,怎么能長途跋涉去討伐呢?
藝凡:這個回答有些不適合吧,是經濟工作會議討論的問題嗎?那是軍事會議討論的。
易中天:仗要打,錢要花,又要取消鹽鐵酒類專賣專營和平準、均輸,請問錢從哪里來?儒生當然不會回答,因為他們根本就回答不了。回答不了,就只能唱高調。儒生們說:會取勝的不打仗(善克者不戰),會打仗的不帶兵(善戰者不師),會帶兵的不布陣(善師者不陣)。王者行仁政,無敵于天下,哪里用得著花那么多錢?
藝凡:這會就沒辦法開了。
易中天: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政策未改,輿論先行。這就是霍光策劃這次會議的用心。至于那六十多個從全國各地找來的賢良文學,則是他借來打鬼的鐘馗。
藝凡:賢良文學也認為自己是鐘馗嗎?
易中天:賢良文學卻不這么認為。在他們看來,漢武帝號稱尊儒,其實重法。儒家則看似風光,其實被邊緣化。這回既然好不容易有了發言權,就必須借此機會奪回陣地,至少也要在朝堂之上為儒家爭得一席地位。
藝凡:鹽鐵會議變成了儒法之爭了。
易中天:戰端卻是桑弘羊開啟的。在聽夠了儒生們不切實際的夸夸其談后,桑弘羊忍無可忍。他憤憤不平地表示:穩坐家中不知挑擔趕路的苦,說風涼話當然比干實事容易。博古而不通今,唱高調不接地氣,這樣的人有什么用?這時,儒生們的積怨也如火山爆發。
藝凡:那賢良文學怎么說的?
易中天:這難道是儒家有問題嗎?不,是組織路線有問題,干部政策有問題,輿論導向有問題。于是儒生們悲憤地說:難怪皇上身邊盡是些投機取巧的家伙,因為我大漢王朝就是用利欲在做指揮棒嘛!僅僅提拔一個公孫弘,管什么用啊!
藝凡:他們有自己的一套。
易中天:桑弘羊當然也有另一套。在他看來,治國面對的是現實問題,而現實問題是匈奴寇暴。御寇就得強兵,強兵就得富國,富國就得理財,理財就得務實。空談誤國,實干興邦,國家需要的是腳踏實地的人。
藝凡:無法達成共識。
易中天:雙方的著眼點都已不再僅限于經濟政策。他們更關心的,是組織路線、政治路線和思想路線。組織路線之爭,在文官和文吏;政治路線之爭,在王道和霸道;思想路線之爭,在儒家和法家。這才是鹽鐵會議的意義所在。
藝凡:那漢武帝到底是啥家?
易中天:漢武帝是很難貼標簽的。無論把他當作儒家還是法家,都是一葉障目,甚至自作多情。
藝凡:那么,什么是漢武帝的真面目?
易中天:且聽下回分解,罪功豈在悔輪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