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開了一家農家飯莊,求我擬副對聯。
欣然應諾,以為小菜一碟,不在話下;舉手之勞,手到擒來。然而,靜下心來,不屑寡味,不肯遷就,咂個味,顯個性,細斟酌,慢思量,方知個中苦辛。對聯尋“味”,精當得體加出彩,難!
嘗農家風味,品鄉土人情?直白了,沒特色!“怡情小酌嘗農家風味,休閑雅集品鄉土文化”倒是略勝之;
惠風沐浴農家樂,盛世和諧畫景新?空大了,政治味重了!“曠懷美饌宴四方香客,盛世奇景聚八面來風”又嫌吹大了。
早進來晚進來早晚進來,多吃點少吃點多少吃點?沒有農家味!也少大氣!同類的“南來北往都是客,嘗嘗吧。東奔西走為生活,吃了么?”對的巧,雖詼諧,不實用!還不如平穩點的“菜色佳肴香飄去,美味可口等君來”!
來盤辣子炒肉哈,品下子鄉土風味;搞盆蘑菇燉雞啦,嘗一回地道食材?土的掉渣,長的離譜。雖以點帶面,但只為了吃,想說來客都是吃貨?再說了,你以為是幾層高樓用呀?要只為長,滇池樓上一副對聯幾百字!
偶離城市喧聲遠,倍覺山村清氣佳?此乃重慶山王坪著名的“三忘”地之聯。好是好,但是借用人家的,不顯我本領,盜版心難安。
光說不練?不是好把式!不瞻前顧后了,先來一副小試身手:
笑迎客,怡情小酌嘗農家風味;誠待人,休閑雅集品鄉土文化。
考慮了幾個方面,兼顧了幾個要素,但感覺個性不強,難顯風格,如果不用標點,還不易讀出的。
那么,打電話問友人,請他介紹一下飯莊特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么。啊,他這飯莊,特意開到了城郊,一個風景如畫的去處,而且呢,其址有棵簡直算是當地地標的大柳樹。
于是,又一副對聯噴薄而出:
水墨卷中開懷醉雅集,大柳樹下小酌潤人生。
雖不太工整,但無論用字還是境界,都還滿意,簡直比孟浩然的“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意味似乎更厚實些。不過呢,讀著讀著,似乎都離不了一個酒字,又讓內涵打了折扣。
那就不想別的了,專門打造這一副,在上一聯上打磨:
前一組:
水墨卷中飛勺(仙廚、妙手、山人)炒春光(勾鄉味、入鄉味、譜鄉韻)
后一組:
水墨卷中結緣尋(品)鄉味(百味、一味)
水墨卷中飛箸試(入、鎖、點)鄉味
水墨卷中飛箸解(化)鄉愁
集中火力,自得之處不再斟酌了。前后兩組,各從主客兩方面落筆。無論是飛勺還是飛箸,飛都比揮效果好。
前一組,用飛勺代表廚師,似更妥帖。鍋碗瓢盆勺,就數勺雅些。炒春光夠牛氣,但為討吉利,避免炒吵諧音,淘汰。勾與譜,勾多解,且傳神;譜鄉韻與飛勺連用,也夠有氣勢,關聯巧妙,但鄉韻空泛了些。所以這一角度可定:水墨卷中飛勺勾鄉味。
后一組,很滿意飛箸一詞,不忍舍之。鄉味與鄉愁,前者更切題。試、入、鎖、點,反復推敲,還是試好些,有意味,也含蓄。所以這一角度可定:水墨卷中飛箸試鄉味。后來又想,水墨卷中飛箸點江山,是否更有氣勢?但與小山溝檔次不符。水墨卷中飛箸試鄉味么,不及水墨卷中飛箸試鄉味有味。
那么上聯到底是“水墨卷中飛勺勾鄉味”好呢?還是“水墨卷中飛箸試鄉味”好些?
水墨卷中飛箸試鄉味,大柳樹下小酌潤人生。上下兩聯都只從客人角度入筆,似顯單調了些。飛箸雖也暗示飯菜好,但也可能理解只是餓了的情態。
敲定“水墨卷中飛勺勾鄉味”。水墨卷中飛勺勾鄉味,大柳樹下小酌潤人生。上下兩聯分別從主人、客人角度入筆,統籌兼顧,虛實結合,內涵更豐沛些。勾鄉味,既有妙手勾兌農家美味之意,還暗含著客人對烹飪師傅的欣賞,由出神入化的廚藝,自然勾起他們的食欲。
此副對聯,追求曹孟德“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聯想,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的氣勢,李賀“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的奇崛,黃庭堅“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的人生頓悟……實效如何,另當別論,但反復權衡,自有陶淵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竊喜。那么就用這副了!友人講究,一查五行,嘿,可行!
呵呵,至于友人是否采用,那是后話,也不是我再操心的事了。我能做的,只是記下過程。不是有句話這樣說的么——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結果,友人迫不及待,木已成舟:水墨卷中怡情醉雅集,大柳樹下小酌潤人生。那就只好如此了。
有人會問,至于嗎?擬一副不過一二十字的對聯,酸不拉幾的,死蘿卜下窖一大堆,吧v說不定人家還棄之如草芥,你還偏要還大動干戈、大費周章,整一篇文章出來?布鼓雷門、賣乖弄俏!
非也!我想到,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我想到,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我想到,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古人嘆,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甚至說,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誰知個中味,并非虛言耶!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由一聯而有一得,一喜。特記之。
我還想到,朱光潛在《咬文嚼字》中說,“我們原在咬文嚼字,非這樣錙銖必較不可。咬文嚼字有時是一個壞習慣,所以這個成語的含義通常不很好。但是在文學,無論閱讀或寫作,我們必須有一字不肯放松的謹嚴。文學藉文字表現思想情感,文字上面有含糊,就顯得思想還沒有透徹,情感還沒有凝煉。咬文嚼字,在表面上象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在實際上就是調整思想和情感。從來沒有一句話換一個說法而意味仍完全不變。”此言得之,深以為然。朱先生又說,“一般人根本不了解文字和情感的密切關系,以為更改一兩個字不過是要文字順暢些或是漂亮些。其實更動了文字就同時更動了思想情感,內容和形式是相隨而變的”。通過此次對聯尋“味”,我也有了更鮮活的體驗。
不過呢,我還有了自己新的認識——
福樓拜是莫泊桑文學創作的啟蒙老師,他曾對莫泊桑說:“所有要說的事物,都只有一個詞來表達,只有一個動詞來表示它的行動,只有一個形容詞來形容它.因此就應該去尋找,直到發現這個詞,這個動詞和這個形容詞,而決不應該滿足于‘差不多’……”
這個要求是對的,可以說是運用文字的終極追求。可是呀,要真的做到,真的是太難太難。
我想到了蘇格拉底的“麥穗理論”。
蘇格拉底把弟子們帶到一片麥田,他讓弟子們到麥田里摘出最大的麥穗,但只能往前走,不能走回頭,而且只能摘一支麥穗。有人一開始就迫不及待地摘下自以為最大的麥穗,之后卻發現還有更大的。另一個人一直左顧右盼,總認為前面還有更大的麥穗,最后卻是兩手空空。
我覺得,人生需要有追求,但凡事都需要適度,我們需要追求的是那支最適合的麥穗,而不是那支“最大的麥穗”。追尋語言的魅力呢?咬文嚼字也好,文字尋味也罷,道理也類似。
我這最后敲定的一副拙聯,到底是不是最好的呢?想來答案也是否定的吧,對于工整度,我自己就不太滿意。如果進一步吹毛求疵,恐怕被批的體無完膚甚至一無是處都有可能。那又何妨?我還自認為文字功底不會很差,結果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僅僅擬出一副對聯,剛剛還自鳴得意,轉眼就忐忑不安,那些比我更相形見絀、或者更自慚形穢的人呢?難道他們就不能動筆了?難道凡夫俗子都該對文字避之唯恐不及么?這樣的結果,恐怕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吧。
所以呢,我雖認同追尋最好的,又不主張人人都要、都能追尋最好的。盡力而為,盡心而為,發揮自己的最佳水平,運用自己認為最合適的詞句,自我感覺良好,就要敢班門弄斧,下河摸魚,是非成敗只任人評說好了。不是有“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說么,大詩人陶潛,有生之年的詩篇也并不為時人看好,幾百年后才為后人所重。有名的“推敲”典故,韓愈在月夜里聽見賈島吟詩,有“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兩句,勸他把“推”字改為“敲”字。這段文字因緣古今傳為美談,于今人要把咬文嚼字的意思說得好聽一點,都說“推敲”。而朱光潛卻“很懷疑韓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稱賞的那么妥當”。
此感此論,尤其送給那些對文字剛登堂入室、或者造詣尚不爐火純青者。千萬別在畏首畏尾、畏葸不前中迷失自己、扼殺自己呀。讓冷香飛上語文,讓大眾愛上文字,讓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該是我由擬一聯生發出的又一重感悟,二樂也。
水墨卷中飛箸試鄉味,大柳樹下小酌潤人生。對聯尋“味”,百味雜陳;遨游文海,捕撈文趣。樂哉悠哉,樂何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