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漸漸復活了,像一個遲暮的老人,長出了新的牙齒,渾濁的眼睛逐漸清明,僵硬的四肢也慢慢活絡起來。
我還記得,我瀕死的那段時候,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我的眼中只剩逐漸消散的生命,我想找人訴說我的恐懼,我每日每夜不在哀嘆之中。
那時候,我不敢看夕陽,西沉下去就像我衰朽的生命,那時候,我不敢聽曲子,嗚嗚噎噎像是送終的聲音,那時候,我整夜的失眠,我怕睡下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雖然我困極了,我撐起左眼皮,放下右眼皮,不一會,我又撐起右眼皮,放下左眼皮。我不敢兩只眼睛同時閉上,那無盡的黑暗涌向我,我怕極了。
夜里我也不敢關上燈子,我要開著窗戶,哪怕是蚊蟲環繞也好,我要開著電視機,哪怕什么不看也好,我得要聽到聲音,看見光亮,我才知道我還沒有被世界遺棄,我還活著。
有時候,我會想起,那穿過城市穿過郊區穿過田野的公交車,那時候,我才十六七歲,我沒有手機,我喜歡坐夜車,我會選一個靠窗的位置,拉開車窗,任由野風倒灌進來,車上最開始是人很多的,后來逐漸少了,到了村子的時候,就更少了,最開始是有城市的上班族,白領,然后是婦女,老人,買菜的回家的人,最后就只剩下民工和農民了。
那時候,我最喜歡看他們,我不太喜歡城市的人看他們的一臉嫌棄,那真是我見識過最丑陋的樣子,雖然他們穿的衣服泛著油光,喜歡大聲說話,有時也會出奇的沉默,雖然他們皮膚黝黑,手上結滿了老繭,挎著一個包,里面也許有各種謀生的工具。但看起來總是比那些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卻目光虛浮的人要舒服的多。
車會開上很久,大約要一兩個小時的樣子,夜是寂靜的,非常舒服。我一般會在夜里八九點才到家,那是一個不起眼的村子,大一點的地圖是找不見他的名字的,但我仍然喜歡那里。我喜歡背著一書包的書,借著月色推開家里的門,喊一聲,姥,我回來了。我喜歡,姥姥看見我時的笑意,仿佛一瞬間皺紋都舒展開了。
我想想,我已經多久沒回家了,是幾天,幾個月,還是幾年,我有點想念家里的燉茄子,燒豆角,土豆絲。我還記得,我小學的時候,有一次過生日,姥姥給我煮了兩個雞蛋,讓我蹲在醬缸底下吃掉,我已經不記得雞蛋的味道了,可是那個蹲在醬缸底下的小孩卻好像刻在了我的腦子里。我那時候想,為什么要蹲在醬缸底下呢?后來姥姥告訴過我原因,可是我忘了,我真該死。
在以后的人生里,我又過過很多次生日,有許多人,吃很好的菜,還有生日蛋糕,可是再也沒有姥姥和煮好的雞蛋,我想,我可能是想念家里的醬缸,才有了這么多感觸。
離家已經很久了吧,我回去的次數愈發少了,每次都很陌生,那泥濘的路不見了,我搭在樹上的秋千也壞掉了,連那樹也被伐倒了,我想有些可能成為了房梁,有些成為了書本,有些被當做柴火燒掉了。
我喜歡那個坐在水田地里窩棚上面看城市燈火的我,那時候我太小了,不知道城市的燈火為什么會那么好看,一閃一閃的,連成了片,各種顏色,真是美極了。所以,上初中之前從未出過村子的我,下決心要到那里看看。
后來,我真的去了,我終于出去了,去了市里,可是那里空氣有塵土味,路上有四個輪子的怪物,看著很兇,有很高的屋子里面可以住很多人,有漂亮的桌椅,我就像一只丑小鴨,我不敢多動,多看,怕被人瞧不起。
上高一的時候,我終于吃到了一個叫做米線的東西,是粗的白色的粉,跟家里姥姥燉土豆的粉是不一樣的,有一個黑色的大碗,那時我剛進高中,我還沒有進過飯店,我跟在室友的身后,小心的,我不敢看服務員,更別提是和他們說話了,我緊張的跟他們坐在一起,他們點了這個,我不懂,所以我小聲的說,那我也要這個。我還記得,我的手是插在新發的校服兜里,大紅色的校服,多好看啊,我想。我手里緊緊攥著臨上學前姥姥買雞蛋給我攢下的五十塊錢,這是我兩周的伙食費,我想,應該夠的,雖然還是有點擔心,要是不夠了,該多丟人。
我真是忘記了米線的味道,可能是我太緊張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東西是出自云南,哦,那時候,我正談著一個云南的女朋友,我已經可以一頓飯吃幾千塊錢了,我再也不會害怕緊張了,朋友們都說我是極有主見的,人群中我也常常是意見領袖,可是我還是喜歡兜里面揣很多現金,雖然我也帶了卡,我就怕萬一錢不夠呢。
所以,有一天,你遇見一個出門總愛帶很多現金,甚至是沒必要的,不要覺得他是在裝,他其實是有一點敏感的自卑,害怕出丑丟人,他可能是從很偏遠的農村出來的,他的身上雖然已經看不到過去的印記了,可是有些東西是流淌在骨子里面的,你稍稍留心,就會發現。
那時候,我成績還不錯,可是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忽然心里面就多了一個人,雖然高中才剛剛開始,但很快我就知道了她的消息,她的名字,她家住哪里,他從哪個學校畢業,她寫著怎樣的字,她笑起來是什么樣的,到現在,我仍然記得一清二楚,她是極聰明,后來我遇見過很多優秀的人,可都沒有她聰明。
她是我見過短發里面最漂亮的女生,后來,那應該是很久了,她留了長發,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了,她又變成了我見過長發里面最漂亮的女生。她是那么的好,以至于我現在回想起來,都非常慶幸我能遇見過她,難道世間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
于是我變成了多愁善感的人,是文學家,是詩人,是多情的浪子,除了我不是我之外,我可以為她是任何。
三年里面,許多個夏天,我躺在自己的房間里,我家對面是一片水田,每天夜晚,只要有一只青蛙耐不住寂寞呱的一聲,就會引來一片的蛙聲,此起彼伏,我曾經極度的無聊,我想知道我有多想她,于是我就開始數青蛙的叫聲,后來我數了上百個夜晚,可是我還是沒有數清楚,我想我應該是極想她的。
終于有一個夜晚,我忍不住,走到了對面的水田,我找到了一只青蛙,我大聲的告訴它,我喜歡她,然后青蛙也大聲的回答我,呱,然后成百上千只青蛙也都在回答我,呱,呱,呱。
我像是得到了某種鼓舞或是支持,我開心極了,我站在水田里,大聲的喊,我喜歡你LYT,于是成百上千只青蛙一起為我祝賀,呱呱呱。
我真是喜歡那時候的我。
后來我愈發面目可憎,我讀的書越來多,走過的路越來越遠,見識的人也越來越復雜,錢包鼓起來了,我也仿佛受到了尊敬,可是我真的越來越面目可憎了。
我已經聽不見青蛙的叫聲了,看不見樹葉是如何抽出新的枝丫,也不知道第一縷柳絮是從哪里吹過來的,我似乎已經忘記了泥土的味道,連那炙熱的太陽溫潤的雨水,我仿佛也很久沒有感受到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愛過一個人了,很久沒有吃過一頓可口的飯菜了,很久沒有踏實的睡過一個覺了。
似乎是有地位了,似乎是受人尊敬了,似乎是腰包更鼓了,可這真是我要的嗎?
我像是快要死了一樣,或者說,我已經死了很久了吧。
2563個夜晚后,當我決定再一次走向你后,我終于覺得我漸漸復活了。
我還是喜歡坐夜車,于是我定了一個臥鋪,還有床頭燈,真是溫暖,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跟過去的一切人和事作別了,我臨走時候,和朋友喝了許多酒,我說,什么事業,人脈,基礎,真的都不重要,有些人,錯過了,怕是要后悔一輩子的。
我躺在火車里,聽著車輪與鐵軌的摩擦聲,聽著火車前進的轟隆聲,我安心極了。就像是剛剛吃飽的嬰兒,無比的快樂和滿足,我滿眼打量這個世界,仿佛我第一次見到一般,于是我聽見了一句話,愛即新生。
昨天晚上,我在南京的池塘邊看見了一只青蛙,我托它來跟你說,叫它告訴你,我很想念你。
在那段渾渾噩噩的日子里,我以為有了名譽金錢地位就有了一切,后來我發現,我還是一無所有,現在,雖然我失去了你所有的消息,此時此刻我卻覺得我擁有了全世界,因為我心里有你。
真慶幸這趟列車是開往有你的城市
我可以在第一個日出感受到你的氣息
也許你不愛我了吧
甚至是討厭我的一切
即使是這樣
我也感激
我會有一個不錯的工作,我會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會定期給家里寫信,我會努力用我的知識和能力幫助我能幫助的人,我會向所有人傳遞我的善意,我會默默愛你,(為了默默愛你,我看遍了金岳霖的所有著作,我想知道她是如何愛而不求,一生只為林徽因的,我得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幸運的是,我得到了答案和共鳴),可我并不想打擾你,我只想告訴你我在這里,我想用我全部的力氣做好這件事,用余生待你所需。
我特別喜歡沈從文的一首詩,昨天那首詩,也是在讀沈從文文集時迸發出來的。
詩是這樣說的:
我生平只看過一回滿月
我也安慰自己過,
我說: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
看過許多次數的云,
喝過許多種類的酒,
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我很慶幸(這句是我說的)
——2017年8月17日02:00,于南京往北京列車上,安之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