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經濟不景氣,沒什么可以安身立命的職業。資源日益枯竭,只剩下污染,特別是空氣污染。晚上出門散步,總是能聞到濃濃的馬糞味。我知道那不是真的馬糞,只是某家半死不活的工廠在晚上偷偷排放廢氣。
我從老家前往浙江上學,一個末流的師范學院。我經常坐火車去學校,總能在一兩天內領略祖國四季的風光。特別是在季節交替的時候。
老家那里沒有多少就業機會,對我這樣的末流畢業生更是不友好了。家里人勸我回家,說是考個本市的公務員。他們還沒認清我的能力,我如果能考上公務員,我也就不會從那所排不上號的大學畢業了。也有的家庭花了錢,給自家的孩子謀了個國企的工作。我問了我父母那得花多少錢。他們豎起兩根手指頭。我以為是兩萬,他們說要加個零。這個錢不是小數目,我深吸一口氣又問那工資是不是很高。他們又豎起三根手指頭。我又深吸一口氣問三萬?他們說減掉一個零。
我糊涂了,心里盤算怎么樣才能回本。
這么著,我一沒出眾的能力,二沒殷實的家庭背景,我選擇背井離鄉,在老家和浙江中間的位置找了份工作。家里的親戚們都說我去南方工作了。在他們心目中,南方這個詞就是一種經濟發達的象征。可是我工作地方的當地人不覺得自己是南方,他們覺得過了長江才是南。在我老家那片,過了長城就是南。后來我才領悟到,所謂南北,都是相對的,是以自己的家為標準的。
我就在那座城市的一個小鎮中學教數學,高中數學,代課老師,沒有編制。在還沒正式開學前,我們就進學校開始做準備了。我剛畢業,暑假還沒結束,感覺自己還是個學生,對于如何教學生只好兩手一攤,隨他去吧。
辦公室有個年輕的男老師,年紀比我大一兩歲,平時聊得來。他姓高,戴著黑框眼鏡,一臉粉刺。我向他表示害怕自己水平不夠教不了他們。他停下手中的事抬頭看著我說:“這里每年畢業生接近五百,能考上本科的不到十個。你比他們大部分人都要牛逼。”這話給了我自信。我擔心的另一點是:學生們上課不聽課,調皮搗亂怎么辦?鄉鎮學校的升學率很差,師資不行,當然了生源也不好。大部分是些調皮不服管的青少年。
他說:“這個簡單,新老師上任,先打一頓殺威棒,讓他們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他的意思就是對于不服管教的進行懲罰,殺一儆百,也樹立下自己不是好欺負的形象。他接著說:“去年有個新來的女生物老師,人比較漂亮,也比較溫柔。你對學生好,學生可不一定記得你的好。有次晚自習,一個男生假裝問問題,另一個男生偷拍裙底。他們還把照片發到貼吧。”
我說:“這太過分了。”
“所以說對他們不能心軟。”
“可是,也不是所有的都這樣吧?”我說。
“當然。所以說對于那些刺頭可勁打壓就行了。我說的殺一儆百。”
“后來呢?那個女老師,那些學生。”
“兩學生開除了。后來女老師也辭職了。”
我想著我會先聽幾節老教師上的課,再逐步上手,獨自授課。兩月前,我和坐在講臺下的他們一樣,還是學生。結果主任直接讓我寫教案,上課。他的理由是,上不上課的,沒有什么區別,其次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也許我真的不適合做老師。殺威棒這事我沒有放在心上。我也是從學生時代過來的,心里相當厭惡那種作威作福的人。我只想把課講好,講得生動些,有趣些,淺顯易懂些,讓他們對數學產生興趣。
結果我錯了,是大錯特錯。第一堂課,就睡倒了一大片。他們才高一。一開始他們還不算造次,一周以后,最后面的一排男生打起了撲克。我上前呵斥他們收好撲克。一個殺馬特黃頭發的男生說:“老師,我們會小聲一點的。”他們不聽我的話,我那時后悔沒有一開始給他們一個下馬威。我想這也是個機會,還不算太遭。我深吸一口氣,腹部用力,用渾厚的聲音吼出來:“快他媽的收好了!”全班先是鴉雀無聲,隨后哄堂大笑。他們都在笑話我。我那時臉刷得一下紅了,眼淚噙在眼里,估計眼睛也紅了。
課上不下去了。
那個英語老師對我說:“我說你多那個事干什么。他們已經放棄自己了,你拿條繩給他們,他們也會把繩子割斷,不會從窨井里爬上來。別費勁了。在我課上,就算有人賣羊肉串,只要賣羊肉串的不拿炭火燒人,吃羊肉串不拿鐵簽子做武器互戳,總的來說,只要他們沒有生命危險我都不會管他們。”
“怎么可以這樣?”我說。
“還能怎么辦?懲罰他們?他們惱火起來連老師都敢打。”他說,“你打得過他們嗎?”我是北方人,身高上有些優勢,但這些學生比我們那時候條件好太多,都有些營養過剩,人高馬大的。他們站起來比我差不了多少,也有幾個特別高的,個頭超過我,但都很瘦,走路有些駝背。
他看看我的身高接著說:“就算你打得過一個,那一群呢?你是孤身一人,他們可是一個集體。你別指望五十歲的教導主任幫你打群架。”
“我不太相信他們能打老師。會被開除的。”我說。
“他們才不在意,上學本來就不在他們的人生規劃里。要是有個退學理由,求之不得。”他聲音放低接著說,“隔壁高二的語文李老師,那個滿臉雀斑的瘦子,喜歡劉亮程的散文。一次在課上多說了一個男生幾句,那男生跳起來一腳踹倒他,還踢上幾腳,邊踢邊罵他。撒完氣,人就走了,他沒再來過學校,留給李老師幾處淤青。”他站起來拿著杯子接水喝,“再后來他上課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后面打牌的同學不要吵到前面睡覺的同學。’到底是語文老師,說話就是有水平。”
從那以后,我也不認真備課了,教案寫好,交差了事,上課時照著念,例題抄一遍。我廢話少了,教室倒安靜了,睡覺的睡覺,打牌的打牌,看漫畫的看漫畫,聽音樂的聽音樂。挺好,沒有任何威脅自身與他人的危險行為。
過了沒幾周,學校掛起了一條橫幅,“熱烈祝賀黃xx老師榮獲化學教研組xx獎項”。我看著橫幅,心生佩服,想不到學校里居然有這么高水平的人。
“橫幅看見了嗎?”中午的時候我問英語老師。
“見怪不怪,去年也掛了。”他說。
“也是她?”
“還能有誰?”
“她水平這么高?”
“水平是高,但不是你想的那方面。”
我有些懵了,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我接著問:“到底是哪個?有些老師名字和真人,我對應不上。”
“她呀,開學就還沒到過校。說是準備技能比武呢。估計下午就來了,不用我多介紹,名字你知道了,人嘛,來了你就認識了。”
的確,她一出現,我就不得不注意她。她沒有一點老師該有的樣子。老師該是什么樣其實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但做學生的經驗告訴我,不能像她那樣。她那樣在我們村只有想漢子的寡婦才會那樣。穿短裙,涂口紅,抹白粉,燙頭發,涂指甲。我感覺她不是個好人,學校再差,這也是學校。
我把這想法給高老師說了,他抬頭看我,笑了笑,“你沒看錯,她真是個不可救藥的浪蕩貨,也把每個男人都當做工具,說得再準確些,是墊腳石。”
后來我又聽說,化學黃老師先是和微機課老師談對象。微機老師人高馬大,寸頭,整天不干正事。其實我們都沒干什么正事。微機老師有些過分,上課不干正事就算了,放了學也不干正事,不是打游戲就是出去喝酒。化學老師看上微機老師絕不是偶然,他雖不務正業,但家里有錢,開著一輛凱迪拉克上班。我做過那輛車,關上門真有一種把煩惱喧囂拒之門外的感覺。
我也買了一輛車,用一月工作買了一輛電動車。我很愛惜它,遇到下雨天的爛泥路我寧愿推著,天晴了,我就給車擦得干干凈凈。
微機老師估計是不缺女友,或者沒有和她結婚的打算,一直不大待見她。她終于等得不耐煩了,在他上課時(也就是打游戲),她沖進去潑了一瓶硫酸在他的鍵盤上。
這瓶硫酸結束了兩人關系。微機老師像是求之不得,沒有大發脾氣。他躲開硫酸,一會才說:“黃老師,我們完了。”
從那次以后,她發現美好人生不能依賴別人,必須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她的這些心理活動,是我和高老師揣摩出來的。)沒過多久聽人說教導主任經常出入黃老師的宿舍。宿舍在學校的北面,一個個獨立的小房子。房子雖破,但也是獨門獨戶了。
教導主任被撞見的時候,總有借口,譬如“到黃老師家拿兩顆咸鴨蛋”,“送點青菜給黃老師”等等。大家見了也不多說,我只是好奇,主任的老婆有沒有聽過這些事情,要是聽過會有什么感想呢?
在空閑的時間里,幾個老師都會湊在一起搓麻將。學生白天打牌,老師晚上搓麻將,也算是言傳身教。老師們還算有些師德,不像那些學生那么明目張膽,大聲嚷嚷。我們經常聚集在主任的房子里打牌。主任級別比我們高,房子比一般老師的條件要好。他也不是本地人,老婆孩子在老家。
我一開始不打麻將,他們嚷嚷我加入,我推脫自己不會,也的確不會。后來我發現他們空閑時間都是打牌消磨,倒顯得我不倫不類。玩了幾把一直輸,后來在手機軟件上學了一陣子,才勉強跟得上。
我,教導主任,黃老師,高老師,四人經常聚在一起。
每次打牌,教導主任都會把門窗關好,生怕被學生撞見,有損他的威名,在學生里再也沒有威懾力。
那天晚自習,我們四個老師都不用坐班,從晚六點開始打牌。主任覺得晚自習的時候不會碰到學生。那晚大家玩得都很起勁,主任的話也特別多,一直在講述他年輕時候的奇遇。我不認為一個人能有這么多奇遇。
我們打完牌,準備一同出門回各自的宿舍。主任每次都會有借口,讓我和高老師先走,黃老師留下坐一會。
我們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也都起身告辭回去就寢了。前幾次,黃老師只是對我們笑笑,再后來,我就覺察到黃老師不樂意待在這里了。那天我們告辭,她看著我,那眼神讓我想起來小時候家里養的母羊。它只有受傷了,或者有需求的時候才會那樣看著我。
我和高老師還是先走了。走到門口,我還是回望了一眼,發現黃老師站在窗邊看著我們。我和她目光相對,我趕緊轉過頭來。
我對高老師說:“黃老師像是不樂意待在那呢。”我故意說得隨意些,像是忽然想起來的。高老師也沒有在意,抬頭看看月亮。月亮很大很亮,照得天都藍了。他只是簡單地說:“工具使用完了,該要換了,只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方法和時機。”
“不明白。”我說。學生還沒有放晚自習,很安靜,我們倆聲音都壓的很低。
“你真的以為黃老師有拿到教研組第一名的水平?我估計她連20位元素周期表都記不得。”
“不至于吧。”
高老師突然停下來,看著我說:“你千萬不要對黃老師產生任何想法。她是個不擇手段的人,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是只為自己考慮的。她不談感情,只談利益。她不想呆在那里,只是因為事情辦完了,有點騎虎難下罷了。”
快走到岔路口的時候,他突然說餓了,轉彎走進食堂,說請我吃卷餅。那時快要下課了,食堂窗口上了夜宵。卷餅是烙的薄餅,里面卷一些菜,常見的就是土豆絲,海帶絲,豆皮等。菜還是熱的,我們各要了一份,都刷了很多辣椒。我們沒在食堂吃,正趕上下課了,馬上會有很多學生。果然,我們剛走出食堂,就看見幾個學生影子。這些學生又提早跑出來了。
云層遮住了月亮,小巷子里籠罩著陰暗。迎面走來兩個人影,邊走邊笑:“我找主任借生活費,門沒鎖我就進去了,進了院子我才喊。半天沒人應,屋里面窸窸窣窣的。我正準備進去,主任出來了,眼鏡沒戴,襯衫扣錯了扣。你猜我還聽見誰的聲音?黃老師那個騷浪貨。我一點也不吃驚,反倒是主任有些慌亂。我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說明了來意,他就給了我幾十塊錢。”
我們遇著了,月亮也重新探出頭來。兩學生看見我們吃了一驚,立刻住嘴。“小崽子,”高老師叫住他們,“我明天要是聽見什么不該聽的,給你們嘴撕爛了。”
先走到我的宿舍門口,我們分別了,臨走前他說:“記住我說的,別招惹她,別上了她的當。”
我點點頭,又怕他看不到,又應了一聲。
進到宿舍,吃了卷餅,卷餅真不賴,喝了水,上床睡了。
沒幾天,還是那四人坐在一起打麻將。主任還是滔滔不絕,說的那些奇聞異事每次都不同。
高老師奉承說:“主任若是不搞教育,寫小說也有一手。”
黃老師不像之前那樣健談了,眼睛無神,有點像發燒的孩子那樣無精打采的。
一局玩完,我出門上廁所。那時候是十月份了,早晚溫差大,返回屋子的時候,我看見黃老師站在窗戶玻璃前,在玻璃上的一團霧氣寫著“help me”。她眼神在尋找,在尋找外界黑暗中的什么。我覺得她是在尋找我,確認我有沒有看到這眼前的景象。那晚沒有月亮,校舍沒有路燈,小院子里一片漆黑。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但肯定聽到了我走路的聲音。她用手在玻璃上抹了一把,然后回到位置做好。
主任端來一壺茶,高老師拿來四只杯子。主任說:“還是夏天好啊,喝冰啤,那才過癮。天冷了,喝點茶吧。我特意泡的花茶,黃老師也不要客氣。”
快下晚自習時,我們都放下牌,準備回宿舍了。主任說:“黃老師留下來再喝一杯吧。還剩不少呢。”主任晃了晃水壺。
高老師站起來就往外走了,黃老師看著我,仍用那種眼神看我。看得我渾身一陣冰涼,想起來她寫的字,覺得再不幫她就是極其冷漠的惡人。
高老師在外面催促我,我想到那句話,別和她扯上關系。
我和高老師走出大門,主任就關上了門。我想他是從上次的事件學到的經驗。
高老師仍是邀請我去吃點東西,但我一點胃口也沒有,先回了宿舍。黃老師那雙眼神一直浮現在我腦海里,讓我坐立難安。
不知不覺,我已出了宿舍,朝著主任的住處走去。等我回過神來,心里想著只是路過看看,說不準,她已經回去了。
我站在主任宿舍門口,仔細傾聽。我聽見,屋里有打架的聲音,還有咒罵聲。
“你打我好了。最好是打在臉上,藏都藏不住。別人問起來,我就說是你干的。”
“騷娘們!”主任的聲音,“要不是我你現在能是高級教師?現在好了,爬上去了,不需要我了,兩腿夾得死死的,倒裝起清白來了。”
屋里響起噼啪聲,后來我知道那是主任在用皮帶抽黃老師。我感到不可思議,平時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主任居然會動起手來。他邊抽邊說:“我專打你的背,大腿,屁股,就不打你的手,你的臉。”
我聽見跑動的聲音,黃老師在往門這邊跑,我站在門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生怕黃老師一開門裝見我。
但是鐵門只是轟隆一聲,并沒有打開。大門鎖上了,主任追上了扯著她的頭發,捂住她的嘴(她后來告訴我的),往屋里拽。我聽見他低聲說:“騷娘們,你能跑到哪去?”
又是兩聲噼啪,半天沒聲音了。我的良心像是被挖出來放在油鍋里煎那樣難受。我又想起她的眼神,和那只母羊的眼神如此相似。我那時還小,還沒法決定那只母羊的去留,它最終被賣掉了。剛離乳的小羊在羊圈里蹦來跳去,用腦袋撞擊羊圈。
我敲響了主任家的門。我是在沒有動靜的時候敲的,裝作自己什么也沒有聽到。
“誰啊?”主任問。
“是我,小張老師。”
“什么事?”
“我手機落這了。”
過了一會,主任說,沒有,沒找到。
他當然找不到,手機就在我手里。
“明天再來吧。”他的語氣中有些不滿。
我說現在人離了什么都行,就是離不開手機,行行好,讓我進去找找。
主任壓著火氣說等一會。此時,下晚自習的鈴聲響了,整個學校像炸了鍋熱鬧起來。
我走進去,看見黃老師坐在凳子上,畏手畏腳的,頭發雖然整理過,還能看到凌亂。
“誒,黃老師還沒走呢?”我說。
黃老師不說話,主任說:“黃老師要多喝兩杯茶。”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杯子,“茶冷了,我重新倒。”主任轉身進屋,我裝模作樣拉拉桌子,動動板凳,然后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主任折回來,我晃晃手機說找到了。
我說我要走了,黃老師還是坐在那兒,眼神呆滯、渙散,就像一只被虐待的動物。我想起來一只兔子,鄰居家養的小灰兔,剛離乳不久,放在門口的籠子里。那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不懂憐憫,經常打開籠子,抓起兔子,玩弄一番,再扔進去。一開始兔子看見小孩還會躲一躲,再后來就無動于衷了。沒一周,兔子就被玩死了。
我想黃老師已經被打怕了,也被警告過,她的精神和身體已經受到極大傷害。
我說:“這么晚了,黃老師一塊走吧。”黃老師看向我的眼神里忽然閃了光。
“黃老師再喝杯茶吧。”主任不看我,而是看著她,說得很慢。
“黃老師要一起結伴而行嗎?外面還挺黑的。”我知道如果我忤逆他,以后的日子不會好過。但整個學校熙熙攘攘,吵吵鬧鬧,給人壯膽的感覺。但只有二十分鐘,之后,學校又會籠罩在黑暗和無聲之中。那時候我真怕自己再沒膽量了。
如果這時候黃老師站起來自己說要走,主任也不好強留了。
我也看向她。兩雙眼睛像舞臺的燈重疊打在她身上。
她站起來,也不說話就往外走。她走出門外,我追過去,出門前,道一聲再見。鐵門在我身后轟隆一聲關上。我聽的出那是不滿的聲音。
我出門的時候,已經看不清黃老師的身影了,只看到一個黑色身影在巷子里左搖右晃。黃老師的宿舍在我的前面,我走到自己的宿舍前,也沒再看到她。
黃老師和我走得近了,很多人對我倆都指指點點。從主任家里走出來的那晚,她就開始行動了。我洗好腳準備睡覺,黃老師突然闖進來,拉起被子就鉆進去了。她說:“我害怕。”
高老師說得對,她是個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我現在回想起來,從打牌的時候起,她就考慮到后面的事,準備拿我做下一塊墊腳石了。
她真的是個蕩婦,我站在講臺上,就像一只空癟的口袋。
我知道我在老師和學生口中成了笑料。我沒法顧及,也不樂意顧及。每到晚上,她總是緊緊抱著我。
到了白天,我就像秋天荒野里的一棵蒲公英,被風吹過,毛絮飛散,只剩下光溜溜的一束,還在搖搖晃晃。
也因為和黃老師的特殊關系,也許別的原因,總之和黃老師撇不清干系,主任開始針對我,故意給我找茬。
上課的時候,我在臺上講,底下學生沒幾個聽的,這我之前說過,不單是我,別的班級也是這樣。可主任經常從窗戶露出頭,打斷我講課,讓幾個睡覺的站起來。
自習的時候 他會突然推開門,說:“就你們班最吵。”可哪個班不吵呢?那些學生白天睡足了,晚上當然就精神了。
最讓我難以接受的就是跑操那事。主任腰上掛了一串鑰匙 ,跑起來叮叮朗朗響,就像是狗鈴鐺。也不是非帶不可,他晚上突襲宿舍的時候就不帶,而是換成了手電。我有時候也會跟著大家跑幾圈,那天他招呼我過去,我跑過去后,他在我頭上拍了一下,然后示意我走開。像逗一條狗一樣。這次不是在班級前出丑,而是丟臉丟到全校了。
區里領導要到我們鎮的高中視察,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因此受到校領導極大的關注。一流學校抓學術,抓成績,看升學率,我們這種不入流的只得搞衛生。成績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搞好,但衛生可以一周做好。
我記得區領導視察前的一周,我們從上到下,從校長到學生都在打掃衛生。教室里,桌子全被拖出去,地板用水刷了一遍。操場草坪上,一大群學生站成一排,低著頭,在巡視塑料草坪上的垃圾。
區領導到學校前的一小時,校長禁止全校師生在公共廁所方便。廁所里灑滿香水,也是刺激得難聞。說來也怪,那群領導從豐田商務車下來后,就直奔廁所。
高老師年輕帥氣,不怯場,也是同行的一員。他跟我說:“那個區長,還沒下車前就問我有沒有小便紙。他說的時候夾著雙腿,渾身哆嗦。現在想來他肯定憋得膀胱要炸了,司機小王把車子開得飛起來了,他想早點下班相親。就是看門老王的兒子。車子顛一下,區長的表情就更難看一點。”
我問什么是小便紙。
“一開始我也懵了,小便還要用紙嗎,可能是區長大人結構不同于常人吧。”
區長一開始難為情,不好意思說自己為膀胱所困,快到學校時發覺難以忍受了才說直接開到學校最近的廁所。
學校門前有很多學生,都是經過特別訓練,歡迎領導的。商務車沒有停,穿過人群,停在離大門最近的公廁前。
區長下車,彎著腰,捂著肚子,扶著墻走進廁所。
他再出來時,身桿筆直,滿面紅光,熱情地跟人打招呼。學生們也被教育過,要喊他張伯伯,即親近,又尊重。
區長給我們留下的指導意見是:“學校衛生工作到位,繼續努力,有區級一流中學的潛力。”
我不知道他是看了什么得出這個結論的,校長聽后,卻像打了雞血一樣,說要不負區長厚望。
一系列的改革是從老師開始的。我想著校長要求老師也比要求學生要容易一些。教師和校長有上下級的關系,我們要服從命令聽指揮。學生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他們叫他一句校長,是對他的尊重。如果給他們逼急了,按小的來說車胎經常損壞,大的來說傷筋動骨。
主任晚上宿舍查房的時候已經收斂了很多,他雖帶著一副手電筒,但不隨隨便從宿舍窗戶往里射了。試想,主任輕手輕腳,走到男生宿舍窗前突然打開手電,燈光下是一群人瞇著眼,手里還抓著撲克,滿地的瓜子殼。這時候主任該怎么做呢?讓他們出來站著,受罰?能有幾人會老老實實聽話呢?在那以前,主任是非常嚴苛的,他曾經踹開門,把幾個男生從被窩里拖出來扔到門口站著。那是冬天,月光皎潔,空氣冰涼。幾天后,主任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了。聽說是一群學生趁下晚自習的時候,用被單給主任罩住,暴打了一頓。等主任回過神來,小巷子里空蕩蕩的,渾身熱辣辣地疼。
之后,主任再查宿舍時,總會弄出點聲音,故意咳嗽兩聲之類的,給學生們些時間做好準備。打開手電,同學們都老實躺在被窩里,雖然地面很臟,但明早還是要打掃的嘛。
介于這種情況,校長當然是拿我們開刀了。我們下面的老師曾抱怨:“學生不聽課,我們能有什么辦法?”校長說:“那是你們的問題,跟我有什么關系?管理你們才是我要考慮的問題。”
主任借此機會狠狠打壓了我一次。他是校長政策的絕對擁護者,也是督察。因為他不需要職教。兩年前他還順帶教教英語,后來因為要做的事情太多,忙不暇接,就卸任了。這是他自己的話,實際上,能經常看到他和校長兩人一起聯機玩游戲。估計這是比較重要的事情吧。
我批改作業的時候喜歡聽音樂。有些人聽音樂沒法集中注意力,效率會降低,我是那種音樂給我筑起一堵高墻,幫我阻隔外界喧囂的人。
主任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還在專心批改數學作業。
結果我就被通報批評了,理由是不專心工作。我給他解釋,他就堅持自己的看法。我就明白了,他只是想整我,隨便找個理由罷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從被抓典型之后,黃老師開始對我疏遠了。先是她不常到我這里來了,白天遇到了也只是簡單打個招呼罷了,就像是普通的同事關系。
一開始,我以為她是避避風頭,之前太過活躍,現在學校嚴抓紀律。有天晚上,我到她宿舍,敲了半天門,也不見有人開門。
一陣電流通過我的身體,我突然想到,她會不會在哪個人家過夜?
我轉身離開時,正碰上黃老師,她剛回來。
“你到哪去了?”我問她。
“你以后別再找我了,咱們結束了。”她說,一邊掏鑰匙準備開門。
我把她拉到一邊,她甩開我的手說:“別這樣。”
“到底是為什么?”
“有什么為什么的,就是不喜歡了。我再重申一遍,咱們結束了。”
開始得突兀,結束得也很突然。我想起來我一開始想到的對她的評價。這句話從喉嚨里冒出來:“蕩婦。”
她掄起巴掌打在我臉上。終結了一切,連普通同事也做不得。
后來我知道,她和校長走得近了。校長是為數不多不住在職工宿舍的。但是在自己房子里做事肯定是不方便的,校長家里還有老婆孩子,還有孩子奶奶呢。最好的地點就是黃老師的宿舍了。
那晚有點餓,準備去食堂買塊卷餅。正下淅淅瀝瀝秋雨,橘黃的路燈就像擺設,只照出巴掌大一塊。
一場秋雨一場寒,我想著卷餅多加辣椒,暖和暖和,把黃老師拋到腦后去。
等我回來的時候,我看見黃老師門打開,有個頭在四處張望。黃老師宿舍門口正好有盞燈,人在明,我在暗。我向后靠在墻上,生怕他看見我。隱約覺得那個頭型像校長。
那人往我這邊走過來,腳步聲很清晰,他轉彎的時候,我裝作剛走到的樣子。是校長,他看見我,眼神中有極其短暫的不安,隨后又安定下來,他微微點頭,從我身邊經過。
從黃老師宿舍經過的時候,我在門口站立了一會,透過門縫,我能看到屋里發出來的黃色的光。不一會,黃色的光暗了,我也就離開了。
經過主任的宿舍時,突然有人上前摟住我的脖子,那動作就像是很親密的兩人會面了一樣。我知道是主任,我聞到了他特有的狐臭。那一刻我心臟肯定停滯了一會,我感受不到我的呼吸,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不知道他要對我做什么。
他說:“張老師到屋里喝一杯暖暖身子啊。”他看見了我的卷餅,從我手里拿走說:“正好我也餓了,不介意我吃掉吧?”我能說什么?還能說什么?我只說:“隨便,你吃吧。我不餓。”這句話是真的,饑餓感消失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他摟著我,推我進屋,從大門到屋里這段路,我腦海里一直浮現他拿皮鞭抽我的景象,就像上次他打黃老師那樣。我沒看見,但我聽得到。
他放開我,笑瞇瞇的,吃起我的卷餅。方正的國字臉兩側鼓起兩個疙瘩。他確實餓了,最后一塊,他全塞到嘴里,很費力才咽下去。
吃完了,他倒了兩杯茶,他自己先喝了一口,才覺得滿足。他說:“張老師,我是有事和你說。之前啊,是我不對,有點小人之心,前幾天啊,校長專門找我談話了,說要搞好同事情誼,不要把演義和官場里的那些爾虞我詐搬到這里來。我現在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之前是我不對,別往心里去啊。”他雙手端起一杯茶遞到我的面前。我受寵若驚,連忙站起來,兩手接住,呷一口,然后放在桌子上。
從那晚以后,他對我的態度真的轉變了不少,見到我不再眼睛直視前方,目中無人,也會對我點頭微笑。
一周后,他找到我,說上次區領導視察很滿意,說不僅要抓衛生還要抓教育,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再過一周,區領導會來聽幾節公開課。“具體要派哪幾位老師上課還沒定。”他說到這里停下來,看著我,像是要從我的表情中讀出點什么。我對他的話毫無反應,他只好接著說:“我打算推薦你上一堂數學公開課。”
“我?”我說話的聲音突然大起來,嚇了自己一跳,然后壓低說:“學校里面那么多比我有經驗的教師,為什么推薦我?”我覺得他只是在開玩笑。
“唉,那些人空有年齡,什么水平你也知道的。而且都讓老教師上課,這不是對外聲稱,我們學校后繼無人嗎?如果區領導看見不僅資格老的教師,就連年輕的教師都很優秀,還怕學校發展不起來嗎?”
他說的不無道理,我有些心動,這是個好機會,如果能在校領導以及區領導面前好好表現一把,以后評級評優都不是難事。
“能行嗎?”我有些擔憂。
“你擔心哪方面?有資格上公開課這事你不用擔心,包我身上,你也不用太難為情,我也是惜才。上好公開課這事,你也別擔心,都是演戲呢。”他說。
上學的時候也參與過老師的公開課。正式上課前,模擬幾次,找幾個同學,對好劇本,這道題你回答,那道題他回答。“學生不行,還可以借。別的班借,再不行,校外的也可以借。”
“校外的也行?”我感到不可思議。
“本校的學生我自己都認不全。不必說校長,更不必說區領導了。”
我點點頭。但覺得還是有風險,想還是從自己班的學生開始吧。他們聽到要配合我上公開課,也就是要演一出好戲,都很興奮。可能是覺得這是實現他們演員夢的第一步吧。他們愛幻想,這我一直知道,他們的課本習題冊上貼了很多當時非常流行的歌手、演員的照片。他們也想過一把演員的癮。他們不知道要做好某一行,絕不是簡單的事。演員最基礎的就是記臺詞,還要很自然地演出來。
第一關他們就過不了。不是卡在什么題哪位同學回答,什么時候營造何種氛圍這事,而是他們記不得題目怎么做。那節課上的是三角函數。我把題目和答案給他們,他們都記不住。到時候上課怎么演練怎么提問?提問可以在課本上夾一張紙條。到黑板上演練怎么辦,也拿著一張紙條嗎?不是他們的記憶不行,而是他們基礎太薄弱了,在他們眼中,正弦余弦就像法語一樣,一點也看不懂,更別說記憶了。
正當我犯難的時候,主任給我送來一名學生,說:“上講臺演示的內容可以讓他來做。”那個男生很高,很壯實,臉上有些青春痘,嘴唇上一層絨毛。看起來比他實際年紀要大一點。我沒問他是哪里學生,那時候也沒這個心情,只覺得是及時雨,解決了我的一大心事。我把題給他看了,他說完全沒問題,很簡單。我不放心,讓他做了一遍。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演算,字跡工工整整,條理非常清晰。這一周,他都沒有再來,只約定上課的時候他過來。剩下的時間,我都在和班上的同學們排練,消除掉他們表演的痕跡。本來話說得好好的,一說排練,他們的語調就變得非常奇怪,就像毫無情感的語音播報。
公開課在學校唯一一間多媒體教室進行。里面很多的設備是朝別的學校租借的。區領導和校領導都坐在教室最后面。同學們也很配合,各個坐得筆直,精神抖擻。
提問也按計劃進行,演員們偶爾忘詞,會偷瞄提詞板,總的來說進展得還算順利。到了讓同學上臺演示例題的時候。我說:“誰可以試試?”班上的演員們一大半都舉手,非常有氣氛。按劇本,我讓那個有青春痘的男生上臺。一開始還好,漸漸地我發現不對勁了。這節課教的是三角函數,他寫的題目答案是橢圓方程。題目就是之前我讓他做的那道,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小演員們像是發現了什么問題,個別人在交頭接耳,商量什么。我想阻止那個男生繼續寫下去。如果說他寫了一個關于三角函數的錯誤答案,倒也說得過去,可是這答案與三角函數一點干系也沒有。稍微有點數學基礎的人都知道他答非所問。他寫得很快,好像在趕時間,字跡也不像上次那樣工整。等我發現,再回過神來,他已經寫完了。
這不按現有的劇本發展,出現臨時狀況。這非常考驗演員的應變能力。我在腦海里飛速盤算如何應對這突發的狀況。他放下粉筆,撣撣手上的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我本想用最常規的伎倆,如果上課時老師也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就會把那道題丟給學生,說:“這題你們自己先思考一下,等下節課我們再一起解決。”課后,老師可以查資料,查參考答案,再回來講解這道題。我本想說:“這位同學做的不對,大家課后思考一下。”剛才上臺做題的同學突然站起來說:“我記錯題了。”課堂上笑成一片。校長板著臉,很不舒服的樣子,區領導憋著笑。主任咳嗽了一聲,制止了鬧劇。我突然感覺很熱,不住冒汗,汗從頭發里淌出來,流過臉頰。誰知道那同學還不停地說:“對不起老師,你給我的例題答案我弄錯了。”
這次,課堂上極其安靜,安靜得聽得到我的汗水滴在地上的聲音。校長不舒服的臉,扭成了腸絞痛的樣子。主任皺著眉頭,看起來很難過,但眼神出賣了他。他的眼睛在笑。我突然明白了這其中的緣由,主任他媽的在玩我。想到這里,我突然釋懷了,也不覺得燥熱,反而覺得冷了。區領導夾起本子出去了,校長也跟著出去了。這堂課提前結束了。
雖然說公開課提前預演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這事都是不表露的,大家心里知道就好。現在的情況是,一共五十人知道我授課造假,如果區領導再裝作不知道,那就是他們作風有問題了。下課后,那名同學就消失了,我后來再也沒見過他。
學校評優的資格被取消了,因為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學校對于我的處罰是取消一切福利政策,五年內不準評級。
接到這個通知的時候,我很詫異,我本以為學校會開除我。雖說這學校是公立的,但我沒有編制,只是合同工而已,我捅了這么大窟窿,還留我,這是天大的恩惠。但我還是離開了那里,那里已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我往更南的地方去了,這里經濟更加繁榮,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更多。這里更加潮濕,悶熱,還有蟑螂,我一開始還不習慣,但總會習慣的。人可以慢慢習慣一切。
那天,我坐在露天的餐館吃晚飯,太陽快要落山,將所有的東西都涂了一層金色。在我前方,有個女子,背對著我,當陽光給她的頭發也染上金色后,我突然想起了黃老師。她的背影和她很像。
我握住勺子的手突然停下來,緊著著泣不成聲。
我聯系高老師,通過他想了解黃老師的狀況。
“哦,你走之后,又發生了一件趣事。”他說。但是從他講述的事情來看,我絲毫沒有感受到趣味性。也正是如此,我后來再也沒有和他聯系過。
我離開以后不久,黃老師家里人來到學校,要把黃老師帶回家。她是從老家跑出來的,他們找了很久。她在家結過婚,還有一個兩歲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