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床下的雜貨箱里，有一個燈籠。我記事的時候它就躺在那里，是五塊錢在集市上隨便能買到的那種。上下有兩個橙黃色的螺口燈籠蓋，上蓋已被老鼠咬壞，父親用兩根細鐵絲交叉擰起來代替，下蓋正中間是一個圓形的凹槽，得以放置蠟燭。再下面是黃色的燈籠須，須頭散著，印象中就沒有齊整過。
父親一年中的第一件事，算起來，就是擦燈籠。在他眼里，新年有兩檔子最最要緊的事情：一是除夕祭祖，一是正月十五掛燈籠。除夕祭祖是感恩祖輩，正月十五掛燈籠的“高升”，是為下一代的祈福:前途光明，步步高升。上一輩與下一輩靠他這一輩連著，今年與明年靠著除夕連接著，所以必須由他在除夕祭祖后的后半夜擦洗燈籠，來照耀兒子們的前途，讓父親看起來，這像是使命。除夕熬福，人家熬的是自己的福氣，他熬的是對兒女的祝福。
父親把燈籠從床底下拉出來的時候，一年的風塵讓它覆上了油跡、塵土，有時候還會有蜘蛛網，或者老鼠尿的痕跡。用堿面洗、毛刷子用力刷，才能干凈透亮。又或是材質的原因，燈籠中間紋瓣上還是有些黑點，宛若生了雀斑的少女的鼻梁。父親擦一遍，呼口氣，再擦一遍，能有一絲可能被擦掉的油跡絕對會被他擦掉，他不允許一丁點兒塵世的灰塵蒙蔽兒子的前途。他會用老指甲把燈籠蓋擰口螺紋處的油跡刮了又刮，用細針尖把金須子的灰塵挑了然后洗了又洗。一年又一年，時光讓鮮紅的燈籠漸漸氧化，父親也像這燈籠一樣，一呼一吸間，被歲月壓彎了腰，讓皺紋爬滿了眉。然而，他修修補補，又站起來，繼續照亮兒子，為兒子謀福。
莊稼人，哪里有那么多的講究，哪里又懂得保養。土里來土里去的，用到的時候雖蒙了塵，擦干凈了，里面還是照樣光亮。
我家院子中間的大榆樹，是每年父親掛燈籠的首選。榆樹很高，在房子的上面枝開葉散。平時，父親愛在樹下轉悠，踱來踱去咂摸著一些事兒。父親說，選掛燈籠樹枝是很講究的:太筆直了，燈籠掛上去靠著樹干，會傾斜,燈光就無法透過下蓋灑在地上；太平了，又沒有燈籠壁與老樹皮的摩擦，一旦風吹起來，就像沒跟的草一樣，晃蕩的厲害。想想，人生又何嘗不像是在掛燈籠，直如弦，死到邊；曲如勾，反封侯。太“直”與太“平”都不好，反倒是“曲”能得大用。
我家掛燈籠一般是在正月十三的下午，正月十七才取下來。父親總是比人家早一天掛起來，又比人家晚一天收起來。他認為，燈籠掛的越高，兒子高升的可能性越大；掛的越時間長，我出息的概率就越高。人一輩子，努力的把自己過好，其實也就是為了在親戚朋友面前有個面子，辦事不為難，不低聲下氣。父親一生平平庸庸，不爭，不搶，被使絆子無數，所以能讓兒子過好一點，能不再受氣，甚至揚眉吐氣的任何一個機會，他都不會放過，都會竭盡全力。
掛燈籠的時候，父親先找了一個長條中間有豁口的磚頭，然后把尼龍繩對折并起來，放在豁口下面，另一頭從對折部分的中間處穿過，腳踩著磚頭用力一拉，再系上一道，磚頭就綁扎的緊緊的。然后父親會像干農活一樣，唾一口吐沫在手心，對搓幾下，哈哈氣。右手拎著綁有磚頭的一段，風車似的轉動起來。忽的一聲，右手松開，拉著繩子的左手也順勢松開，繩子就順著磚頭飛出去，準確的從選定的樹枝上面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再落下來。我問父親，為什么他能扔的那么準，像種莊稼一樣從來都是一遍成。父親不語，拍拍我的肩膀嘿嘿的笑笑。
等到磚頭下來的時候，父親會把尼龍繩的兩端系著，再綁上燈籠，回型的線圈慢慢拉動，燈籠一點點的向上升起，父親的期望也一點點的上升，它從父親的身體傳出，由父親的雙手通過線繩傳到燈籠，照耀著夜空，也照耀著他兒子未來的路。等到到了固定的地方，父親就把繩子綁在樹干上，坐在院子里的煙一明一滅的，儀式感的在等待天黑。
母親生性節儉。前幾年的時候，家里用的燈泡都是五瓦的，點亮的時候昏黃昏黃的，甚至還比不上忽閃忽閃的煤油燈。然而，掛燈籠的時候，父親不許，非讓用二十瓦的燈泡。當鄰居們都在門口掛著點著蠟燭的燈籠的時候，我家的燈籠高高的在樹上掛著，用的還是明晃晃的燈泡。院子中間的大榆樹也越來越對生活造成不便，運糧食、開拖拉機甚至是抱柴禾，它都擋住了進進出出的道路。父親不允許賣，非得等到我念到大學再說。
等我念書與鄭州，父親心里算是送了一口氣，這些年掛的燈籠總算是把我照耀出來了。院子里的大榆樹鋸掉賣了，家里的瓦房換成了平房，再沒有可以高高掛著燈籠的樹枝。父親就在房頂轉向樓梯的隔間上豎起一個長長竹竿。明晃晃的燈籠挑在夜空，它沒有之前的那么高，卻依舊亮堂。然而，竟不料，我研究生復試的失利，竟讓父親懊悔不已，埋怨自己沒有像前些年那樣，把大紅燈籠高高掛來給兒子祈福。
父親這一輩子沒讀過多少書，他認為十五的燈籠能給兒女帶來福祉，他就那么虔誠的在做著。我相信，在父親的心里，一定有一尊頭頂燈籠，金光閃閃的大佛。父親在日夜祈禱，只為他兒女能在今后的日子能走上坦途。
這些年，時光與奔波中悠悠逝去，我亦已憂患備嘗，在沒有星星只有路燈的城市，點亮我的，一直是父親的燈籠，一直是父親心里的這尊佛。
作者簡介：狗歌，十八環野路子寫手，嚴肅文學與情感小說的騎墻派。橋梁工程畢業，文理兩棲愛好者。微信公眾號：狗歌（ID：lk90396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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