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糧記

1

??? 說起來也沒什么丟人的,雖然負責押運糧草,但其實我們三個人根本對付不了山賊。別說山賊,興許一只猛虎我們也對付不了。別說老虎,就算是兩三個小流氓我看都費勁。

??? 三人之中,牛屎說他學過一點拳法,我看他耍過,但最后幾下凌空腳踢的動作讓他一屁股摔在地上,于是他就很生氣,拍拍屁股不再理我。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生氣,可人家畢竟生了氣總不好再深究。之后每當他對旁人吹噓他會功夫,還要我證明的時候,我也只能描述到凌空躍起之前的部分。

??? 頂羽是個大塊頭,長了一把又黑又長的美髯,仿佛是個不可侵犯的狠角色,但如果你去胳肢一下他,他就會像是扔到岸上的魚一樣渾身扭動起來,一邊連珠炮似的嬌喘:“別啊別啊討厭走開啊啊啊別鬧了嘿嘿嘿”,他的性格也大致如此。

??? 而我既不會能讓自己凌空摔跤的招式,還是個精瘦的矮子,但押運糧草這個主意是我出的,也就理所應當成為了三人中的隊長。

??? 天下不太平,刀兵四起,盜匪遍地,于是讓我想到了這個主意,去給人押運糧草。這個活是我托我一個表哥從他們村里長那里討來的。我宰了只雞,提了一壺酒,拎到里長家,加上里長他老婆、他兒子,加上我表哥和他媳婦,還有我,六個人大吃了一頓炒干飯,然后里長就答應把這活包給了我,至于我的雞去哪了,我也沒多想。

??? 之前我干過很多類似的買賣,算過命、記過賬、寫過對子、賣過假藥,但都不掙錢,唯一覺得還有點前途的是在縣城里給衙門畫通緝告示上的畫像。我特別聰明,想出兩套模板,一套叫做“滿臉橫肉”、一套叫做“賊眉鼠眼”,就是兩張畫,一張是一個豹頭環眼的大胖子,一臉胡渣,另一張則是瘦了吧唧黑不溜秋,然后用木頭刻了版,各印了一百張。反正天下的賊人基本跑不出這兩種樣子,如果上頭說是殺人犯,我就交出“滿臉橫肉”的,如果說是盜竊犯我就交出“賊眉鼠眼”的,頂多添一兩筆加個痦子或畫撇胡子。這著實讓我省了不少心思,基本上衙門也不用去,拿的銀子還不少。那段時間我閑的很,沒事就去找一個殺豬屠戶的小老婆廝混——滿臉橫肉的模特其實就是這個屠戶——開心的不行。憑借我的才智,反正差事上沒出過岔子,只是聽說每次告示一貼,被抓的都是那么幾個人,官差把他們抓起來,嚴刑拷打一番,揍得屁滾尿流了,然后別的地方抓到了真兇,才把他們放了,還沒等他們到家,新的告示又貼了出來,他們又被抓進去打的屁滾尿流。但這與我也沒什么相干,直到有一天有個一直被打的瘦子受不了搬走了,城里賊眉鼠眼的瘦子不夠,導致我剛從屠戶老婆那里快活完出來,就被抓了進去。挨了一頓揍后,我痛定思痛,決定不再為害鄉里,才辭去了這份差事。

??? 官場失意,只能去找屠戶的小老婆尋求寬慰。她戴著我送給她的銀簪,躺在床上喂我吃水果,正快意時忽然屠戶破門而入——值得一提的是,我雖然是依著他的樣子畫的“滿臉橫肉”,但他從來沒被抓過,興許是我畫的不像吧——他用切墩兒一般的大手一巴掌把我扇倒在地,又一巴掌打得我滿眼金星,我就扯著嗓子喊“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打你的人命官司,老子是衙門里的!”這廝并不知道我已經辭了,聽到后嚇得唯唯諾諾起來,小聲嘀咕說什么“那也有王法啊,不能搞人家的家室啊”。

??? 這時候那個水靈靈嬌滴滴的小娘們兒光溜溜地只穿件肚兜,在床上看著我們,想起她在耳邊的溫存與甜言蜜語,我就不由得想威風一回,我站起來,對屠戶怒目而視:“這樣,老子給你紋銀一千兩!你把她給我,這事咱倆就兩清了!”

??? 也許是懼怕我的官威,也許一千兩實在不是個小數目,屠戶當即就答應了。他弓著腰退出去后,床上的那位一臉無所謂,我卻有點后悔,畢竟為了她,掏個一千兩實在有點不值。

??? 但無論如何,我拿出了這些年賺來的積蓄,把這個大姐娶了過來,屠戶還專程來送了十斤排骨肉慶賀。但結婚之后我便沒了興致,一方面后悔,一方面又喜歡上了一個吟鳳樓新來的姑娘,三天兩頭跑去找她。大概是給她胡亂許了愿,加上想逃開家里屠戶的小老婆,我決心出來闖一闖。

??? 我先回了一趟老家,站在田里跟我姑父聊了一通,他推薦了兩位大哥——就是前面說到的牛屎和頂羽了。約定在村中小茶攤見面,遠遠地看著來了兩個儀表堂堂的角色,一個劍眉方臉,一個威武雄壯,還未落座牛屎先一抱拳“兄弟久仰大名。”頂羽更是一拍桌子,用雄渾的聲音對小二喊:“拿酒來!”讓我覺得他二人確實是江湖人士。

??? 他們也吹噓了我一番,說我在椅子上盤腿而坐,口中念念有詞,看上去很像水滸里的入云龍公孫勝,這讓我聽了很高興,初次見面算是投緣,便給他們講了我的計劃。正趕上農閑,他倆在田里也無事,就答應了下來,約定賺了錢對半分。

??? 我為什么跟他們對半分?一來他們并不懂算術,二來里長給錢自然給我,我頂多給他們點零頭罷了,不過“對半分”這種話聽起來很有水平,顯得特別的仗義,我一直都是自己做買賣,早就想說這個詞了,只是一直沒機會說。

??? 我們跑到里長那里報了道,領了盤纏,他給我寫了到W城的通關文牒,就打發我們早點出發把糧食運回來。我說走著可快不了,希望他能給我們三匹馬。他便皺了眉頭,說他媽的全村別說三匹馬連一頭驢都沒有,他上哪兒給我弄去?我微微一笑,告訴他村里的老員外家兒子這兩天要娶親,他家總該有馬。里長罵了我一聲“鬼東西”,就跑了出去,不多時果然牽著牲口回來了。

??? 好家伙,不愧是土豪劣紳,一匹是純白色的河曲馬,第二匹是棕色的額頭生著白章的伊犁馬,第三匹就是一般的矮馬了。

??? 我正要翻身上那匹河曲馬,卻被里長拉了下來,他皺著眉頭,說老員外好歹也是前朝重臣,并不很怕他這個里長,所以他只能曉之以情說這是為了全村的糧食,這些馬自然是要還的。這就讓我很聽不懂,我又不會霸占人家的馬,這話與我有甚么相關?里長指著雪白的河曲馬說:“這匹我就先留下玩幾天了。”

??? 我們三個面面相覷,這算什么?我們看著里長笑瞇瞇地爬上馬背,在小院里溜了一圈,他滿臉堆歡好像自己已經是征夷大將軍什么的,他面前的也不是泥坑里撒歡的肥豬而是百萬蠻夷大軍了。他在院子里玩夠了,說要去給他親戚朋友炫耀一番,說著就要走,我連忙喊他:“那我們少一匹馬啊。”

??? 他頭也不回很大方地說:“我后院里的驢你們拿去吧。”最讓我生氣的不是老子的寶馬良駒被換成了一頭驢,而是這個王八蛋明明說著“村里連頭驢都沒有”的騷話,結果他自己家后院就有。

??? 我自然挑了剩下的那匹伊犁馬,牛屎和頂羽就必然有個人要騎驢了,牛屎開始生起氣來,他一生氣就不說話,一屁股坐在一旁不搭理人。最后只好讓頂羽委屈地坐在了那頭搖搖欲墜風中殘燭一般的老驢上。

??? 武器我是找鄉親借的,兩把樸刀一把短刀,我就很大方地說好馬我已經占了,好刀就讓給你們了,其實他們不知道,用短刀出了什么事可以縮到后面啊!再就是我出錢買了三件黑色披風,三件斗笠,穿上這些再騎在馬上,馬上就像是那么回事了。

??? 我這時候漸漸摸清這二人的底細,只是礙于姑父的面子,辭退不得,但就像開頭說的那樣,三個人連小流氓都對付不了,還押運個屁的糧草?好在里長說,村里為了押糧的事之前已經花錢請了一位壯士,倒讓我稍稍安心一些。

??? 這天傍晚,我到村頭去接蔣文采。他正騎著馬經過村頭的破牌坊,雖然天色已晚,但我就看出這個人身懷絕技——雖然我之前看牛屎也以為他身懷絕技來著——他穿著一件藏藍色長袍,頭上一根同樣顏色的發帶扎著發髻,面白無須,腰里掛著一把長劍。他此時停下馬來,與老鄉問路。我便湊上前去,推開老鄉,

??? “兄弟,你是來這里尋人的么?”我如是問道。

??? 他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我是受了差事,來此地工作的。”

??? 我裝作傻子:“呀,你要做差么?我家有五畝地,正好缺人收麥子呢。”

??? 他果然上了當,連忙窘迫地擺擺手:“老哥,農事我做不來的,”他指了指腰上的劍,“我是習武之人。”

??? 我似乎裝傻子還來勁了:“啊!那正好,我二舅老打我,你幫我揍他一頓好不好?”

??? 這讓他很是尷尬,若是答應,這種卵子事情難免有失他俠義道的身份,若不答應,眼前這個傻子如何打發?我到底是個好人,也許是玩夠了,就表明了真實身份。

??? 他得了解脫,萬分感激,下馬向我鞠躬,但這次我長了個心眼,讓他露兩手看看,他便拔出長劍:“老哥還請退后一步觀瞧。”好家伙,一把長劍在他手里那是耍了個暴風驟雨一般,呼呼的風聲在我耳邊呼嘯,遠處的斜陽照在劍身上反射出條條金光。我也算是在城里見過世面的人了,街上那些打把勢賣藝的,可絕沒有這手段,我又問道砍過賊人沒有,他說他前幾天就曾替某城的官府除掉了一伙身手不凡的響馬。

??? 這才放下心來,蔣文采便加入了我們的隊伍。我告訴他說賺來的錢四人平分,私底下我自然對牛屎和頂羽說,還是咱仨平分,公平意識什么的我還是有的。

??? 這一路上倒也太平無事,三五天功夫便到了w城,找到放糧的官,他引我們去了糧站,跟幾個馬車夫說好,休息一日明日啟程。

??? 我心里自然快活,路上雖然遇到了幾個攔路的劫匪,但蔣文采稍一出手就把他們打了個人仰馬翻,結果我們三人還把土匪給洗劫一空,褲子也扒了就光溜溜地綁在路邊。蔣文采告訴我,他一路上可是發現不少強盜賊人,好在我們只是四個行人還未曾引起大股土匪的注意,回來的時候只怕是要有麻煩。我倒是沒覺得怎么樣,反正蔣文采可以對付的了,我何必操這閑心。

??? 但這就讓我覺得蔣文采這小哥著實不錯,本領高強,又不怎么說話,吃得少睡得少。所以雖然跟牛屎和頂羽說那話,但我打心底還是想多分蔣文采一杯羹,于是在客棧里撇下牛屎二人,我帶蔣文采出來找姑娘。

??? 到了煙花柳巷,蔣文采才臉色一變,驚叫著問我要做什么,我嘿嘿一笑,說:“趕路疲倦了,暢快暢快身子。”他就大呼小叫起來,說他家里已經有了結發妻子,絕對不能干這事,況且此等藏污納垢之所,豈是堂堂正正的俠士來的地方?看他堅決掙扎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把他賣到這里來呢。

??? 我眉頭一皺,也不拉扯他了,冷冷地說:“罷了,想必是老哥以高人自居,瞧不起我們百姓的休閑所在了。”

??? 他聽了后漲紅了臉,連連道歉,說沒那個意思,最后妥協,他可以陪我進去逛,但絕不找姑娘,我原本想補償他的心思也慢慢散去,省錢拉倒。

??? 結果在幾家妓院尋來尋去,被我找到一個西域姑娘,金發碧眼,身材可是比中原人豐腴了許多,我就花了大價錢請她來飲酒取樂。好家伙,夜晚木窗開著,習習涼風吹得窗邊的輕紗搖曳,遠處是統統籠罩在深藍色下的夜景,仿佛全天下光明盡收此處。屋里四下點著油燈臺,燭光恍恍惚惚,喝下酒人也恍惚,我把西域姑娘摟在懷里,她說的鳥語我是完全聽不懂,但我就給他不斷吟詩誦賦,誰讓情緒到了呢。這當口我就顧不上門外面蹲著的什么蔣文采了,我摟著姑娘拼命親嘴兒,然后亂摸,她開始說漢話了,她用蹩腳的口音說:“不可以,客官不要這樣。”這話平時有些妓院里的姑娘也會說,不過是提升客觀愉悅感的手法,原本早已聽得耳朵起了繭的話,從努力想字正腔圓地念出以至急的滿頭大汗的西域姑娘口里說還是那么別別扭扭,不禁讓我色心大起。

??? 快活完之后已經到了三更天,為了不讓牛屎和頂羽說閑話,我還是決定回客棧去,蔣文采便扶著醉的暈頭轉向的我,出了妓院門,往大街走去。

??? 誰曾想,才剛出門,迎面就撞上了當地的闊少,一個酒糟鼻子,想到他用這個鼻子蹭女人我就來氣,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后面的小弟馬上就不樂意了,急得要吃人似的,爭先恐后扯著嗓子喊道:“媽的,你瞪什么瞪?”

??? 反正身邊有蔣文采,我還怕了你們不成,借著酒勁,我就指著那個酒糟鼻子的鼻子,罵道:“他媽的!你算什么東西!不就是仗著你爹有權有勢!說,你是不是出門前給你爹撒潑打滾兒賣可愛才讓你爹給你穿了件這么漂亮的衣服?嗯?”估計酒糟鼻子這輩子都沒被這么罵過,如此活靈活現地把一個紈绔子弟的丑惡嘴臉表達出來的人亙古罕見,他氣得鼻子都紅了,結結巴巴地指著我說:“揍他!揍他!”

??? 那既然他叫手下動手,公平起見,我也派出了我的手下蔣文采,于是七八個小弟和蔣文采打在一起,我則沖上去痛打闊少,期間還要避免碰到那個惡心的鼻子,倒讓他少吃了幾下拳頭。我這邊打的痛快了,回頭一看蔣文采也干掉了跟班,我冷冷一笑,帥氣地把頭發一撩,算是給這個瀟灑的夜晚做了一個瀟灑的終結。

??? 回到客棧,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牛屎和頂羽根本也沒想叫我,倒是蔣文采覺得夜里趕路不安全,叫過我幾次,但我筋疲力竭,著實起不來床。

??? 城里有家烤魚做的很有名,慢悠悠地去嘗了鮮,又聽說有個花魁姑娘彈古箏極好,等了許久才算見了一面。然后才去糧站找了昨天的車夫,辦了手續,待出城的時候已經傍晚。蔣文采有點猶豫,說路上劫匪眾多,要不然等一天再走,我就正色道可不敢耽誤了公事,村民餓著這責任可擔不起。

??? 押送的總共有三輛馬車,因為這些年江北旱災朝廷才派下來的,但我們這里分明沒有受災,不知道是哪個上面的人物眼神不好在名冊上看差了行。里長接到通知的時候估計都是一愣。他這家伙,肯定是要把糧食賣了中飽私囊啊。這些且不管,反正如果沒有那個筆誤,我估計就要留在家里陪那個娘們了,想到這里我就覺得此時行走在山林之間,樹葉嘩嘩作響,眼前山路綿綿,四周圍還能聞到不遠處溪流的潮濕氣味,反而感到無比的自由。自由是多么美妙啊!贊美自由!

??? 我詩興大發,沒想到樹林里竄出來了五六個黑衣漢子。各個都手拿明晃晃的鋼刀,一言不發見人就砍,眼看帶頭馬車的車夫就要命亡刀下,我們三個都沒反應過來,蔣文采已經沖了上去一劍擋開了鋼刀。

??? 車夫嚇得連忙退了回來,牛屎頂羽猶猶豫豫不敢上前,我再三推搡才發現兩人果真練過本領,下盤扎實任我怎么推也是雷打不動一般。我便罵他們:“媽的再不上去你們倆就給我滾蛋!”聽了這話他倆才哭喪著臉拿著樸刀,堵住了一個落單的黑衣人,余下的賊人都與蔣文采打在一起。

??? 因為是黑夜,我也瞧不真,只聽得刀劍錚鏘碰撞不絕于耳,不時傳來也不知誰發出的呼喊,反正離我最近的牛屎是一直在大呼小叫,不斷喊著:“瞧我猛龍過江式!看我這招流星趕月刀!”

??? 我開始有點擔心,這群黑衣人本領看上去甚是高強,萬一蔣文采真有個閃失剩下的路途可怎么辦,我心里害怕,手上還是拿著短刀上前,打算去幫蔣文采一把。繞過面前的馬車,才瞧見打成一團的眾人,確是個眼花繚亂,根本看不出誰是誰,我又向前湊了幾步。黑衣人忽然喊叫一聲,退散開來,瞧樣子他們大多都負了傷了,蔣文采手里的長劍沾滿滴滴答答的血跡,樣子煞是駭人。黑衣人又一聲口哨,刷刷刷都推進了樹林里,我大喊一聲“不要追”,才點上火把。

??? 然后我看到蔣文采晃了一下,摔倒在地,咽了氣。

??? 天色已經沉了下來,我們三個連流氓都打不過的家伙,守著三車肥肉一般誘人的糧食,這香氣飄飄搖搖彌漫在空氣中,飄蕩在遠近山頭之間。不知道黑衣人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土匪在哪,四周圍的樹葉一響我就嚇得發抖,這樹林還能讓我想到自由?自由算個屁!

2

我呆呆看著黑衣人逃散而去的樹林,那里已經是一片靜穆,異樣的感覺讓我想到城里老爺們掛在宅子中的山水圖,眼前的景象就是如此的不真實,只不過老爺那幅畫里林子前是一個牽著馬來隱居的士人,而我們是押著運量馬車的三個膽小鬼罷了。

稍加思索,我叫車夫調轉馬頭,回w城去,先挨到明日,我在城里好好尋摸一番,再尋上幾個有本領的才出城便是了。媽的,想到這里我渾身上下都被挫敗感充盈著,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正在這時,樹林間又是一陣亂響,斷絕了我最后的希望,看來這幫殺千刀的今晚非拉我去見閻王了,老子這輩子又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之事,何至于把人往絕路里逼?說來說去都怪我不該那天為了那個娘們瞎耍威風,不然我在城里隨便做點什么不好還非淪落到這荒郊野嶺?想到這里腹內無名火起,反倒萌生了血氣,拿著短刀就沖進了樹林,循著聲音找去,老子反正是不想活了。

腦子一熱,什么都沒想,我瘋了似的砍芒從、劈荊條,且不論剛才那一小嘬王八蛋,便是天兵天將來了我也要大戰個三百回合,走著走著,被夜風一吹,驚醒過來,連忙對自己說:“走了這么遠還沒遇到黑衣人,一定是找錯了路?還是回去吧。”向四周圍聽聽,沒有一點動靜,我又作勢向樹林深處走了一些,估摸著要是再沒有也就沒有法子只嘆老天不讓我當一回英雄了。

走過一棵巨大無比的槐樹,是一小片空地,四周圍沒有了樹,月光灑在當中。我看到那幾個人黑衣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中間篝火邊站著一個頂多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手拿只拿了一根沾滿血跡的粗木棒,篝火旁的單刀放在那里都沒有出鞘。他用細長的丹鳳眼瞧了我一下,把手里的木棒扔到熊熊焰火中,

“廢物,連這些家伙都對付不了?”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他管我叫廢物,我倒沒什么意見,畢竟很多人都這么叫過我,衙門里的文官武將啦,房東老鴇啦,巡夜的兵丁啦,什么阿貓阿狗反正不認識張嘴便罵倒也是常有的事,但我一拿出錢來,房東老鴇就管我叫相公,還請我吃瓜子;兵丁一聽說我在衙門里當差也連忙鞠躬說“先生冒犯了,小的狗眼不識泰山”,雖然文官武將沒改過口,但生逢這亂世,指不定依我的才華哪天被哪只起義軍瞧上也未可知。剛開始自然只是參軍之類,十年二十年之后,起義軍南征北戰,皇帝輪流做,蛤蟆上金鑾,老子到時候可就是蕭何張亮那樣的身份啦,到時候我衣錦還鄉,那文官武將還不搶著給我扣頭?

至于眼前這個小哥,我倒還沒想到別的,只是有點吃驚,對他說:“這些人……都是你干掉的?”

他從篝火上取下了一只已經烤成焦炭一般的說不是是麻雀還是什么的小玩意兒,皺著眉頭看了一會,然后把那焦炭扔了,沒聲好氣地說:“本大爺對付這些家伙,連兵器都沒用你沒瞧見嗎?”

我連聲稱是,他又問我與這些黑衣人有何瓜葛,我被一個小孩子這樣訓話,未免覺得好笑,但畢竟此人本領了得,生怕萬一哪句話說的不中聽,他也給我那么一棍子我可受不了,便只好規規矩矩地說:“下官是押運糧草的,這些是攔路行兇的匪徒……”我不知為何,開始自稱下官起來,可能是想讓他尊重我一點吧。

他像是看一坨屎一樣滿臉鄙夷,而且對他做出的舉動毫不掩飾,皺著鼻子說:“你?還押運糧草?”

我客客氣氣地說,老子是文官,你有甚意見?當然原話不是這么說的。然后我忽然想起躺在地上陰陽兩隔的蔣文采,轉念一想何不將這個小王八蛋收入麾下?看本領比蔣文采那廝還要高明,路上可就穩妥了許多,又只是個小孩,錢財上自然不用多給。這豈不美哉?

我便如是給他說了,他想了想,看著我說:“你們那里有吃的么?”哈哈,果然是個小孩!

這個小王八蛋說他叫白瑯,自幼習武,這是剛下山不久,他將來是要建功立業當將軍的,我就說:“哈哈,那正好,咱倆到時候一文一武輔佐朝廷。”他聽后白了我一眼,他很愛翻白眼,我覺得他應該叫白眼狼。

走出樹林,回到大路,三輛馬車還停在那里。牛屎和頂羽點了篝火,似乎在做飯,我給他們介紹了白瑯,二人聽說來了幫手自然開心。白瑯卻也不見禮,他四下瞧了一圈,看到了馬車旁放著的蔣文采的尸體。

蔣文采好歹是我兄弟,此時就那樣孤零零地躺著沒了氣息,我尚且要垂淚連連,這個小王八蛋居然怒道:“媽的不把尸體埋了,拿回家放床上供著么?!”

牛屎和頂羽本來正在用鐵鍋煮飯,登時愣住,白瑯伸手指著二人,吼道:“看什么看?說的就是你倆?聾了?”

倆人看看我,尤其是牛屎,嘟起嘴來似乎又要生氣,我連忙勸道:“別看他是小孩子,此人本領遠在蔣文采之上,我可不敢招惹他。”牛屎到底是明事理的人,才哼哼唧唧地與頂羽去搬頂羽的尸體。白瑯走到鍋邊看看煮的是棒子粥,用勺子舀起來便吃。牛屎似乎不想弄臟自己的新綢褂——這時去見花魁前逛街時他一咬牙買的——讓頂羽蹲在一旁,想把尸體弄起來讓頂羽背走。但死了的人重的很,牛屎把尸體折騰來折騰去都沒搬動,倒是啪嘰啪嘰一次次把蔣文采摔來摔去。白瑯看不下去,一摔勺子:“搞什么?!一個搬腿一個拉著胳膊還用我教么?”

兩人連忙照做,果然輕松搬了起來,把尸體拉到路邊,扔下回來,白瑯又不樂意了:“不埋也罷你們能不能給蓋個席子?”兩人又蓋上席子,回來剛要吃飯,白瑯嘆一口氣:“大哥你們剛搬了尸體,水溝里洗洗手不過分吧?”

前面就說過,牛屎此人脾氣極大,幾次三番忍下來,還背了尸體,就有點崩潰,他一腳把鍋踢翻,黃色的棒子面濺了我一褲子,他指著白瑯說:“小子!我忍你很久了!你他媽吃著老子的粥絮絮叨叨,你怎么不去搬?”

白瑯說:“我年紀小搬不動啊。”

仔細一想確實也在理,但牛屎豈能饒他?牛屎才不管那一套,怒氣沖天地指著白瑯:“你給我起來!”

白瑯站起身來,牛屎就開始耍起他那套拳法了,白瑯剛開始似乎覺得有趣看了一會,看久了也沒了興致,一個掃堂腿就把牛屎掃倒在地。

牛屎伸手大呼:“江湖規矩,你得讓我耍完……”他還沒爬起來,白瑯又是一記掃堂腿,牛屎再次摔倒在地。

牛屎第三次爬起來,一邊伸手叫停:“等等……等我……”話音未落,三摔在地。牛屎一次次爬起來,白瑯就一次次把他絆倒,最后牛屎不起來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哭成一團,喊爹喊媽的,白瑯才重新端起飯碗自己吃剩下的棒子粥。

這天晚上我們一行便露宿此地,我值夜的時候,牛屎還坐在馬車便一個人生悶氣,我就想寬慰兩句,他卻紅著眼睛瞪我一眼,扭過頭去。我正煩惱不知如何是好,趕上白瑯解手回來,上前問:“怎么了?”

我還未開口,牛屎居然很甜地對白瑯叫了一聲“哥”,他說:“哥,沒事兒!您還沒睡呢?”

白瑯也很自然地回答說:“沒事就好,正要睡呢。到我值夜的時候叫我。”

牛屎又昂著頭,滿臉堆歡:“哎!好的哥!您放心睡吧!哥晚安!”

這倒讓我沒有那么討厭白瑯了。

晚上本來應該四個人輪流值夜,但我一提到叫白瑯,睡得好好的牛屎忽然就夢里驚坐起,說:“別叫孩子了,長身體,讓我來吧。”白瑯這年紀還長身體么?倘若他再長長長到十尺,你豈不是要叫他爹爹了?

白瑯這家伙大概是懂得事情比較多,車夫怎么喂馬他也指揮,怎么打水也管,連我怎么躺著睡午覺他都要提一點意見,但他說的卻又沒錯,而且跑前跑后的干了不少的活,我就很難從界定他到底是個王八蛋還是只是一個不太會說話的孩子了。

于是這天中午,在他痛罵了頂羽一通之后,瞧他坐在最后一輛拉糧的馬車上,我打算湊過去跟他聊聊。作為一名前輩,同時又是上級,我可以教給他一些人生在世的道理,我騎著我漂亮的伊犁馬湊了上去,笑瞇瞇地說,

“覺得這差事還應付得來嗎?”我這完全是打官腔啦,任何一個有點頭腦的人都應該同樣笑瞇瞇地回答:“多謝領導關懷,多謝領導幫助。”然后我就會笑瞇瞇地說:“但是你還是個小年輕,可是會犯錯誤的哇。”他就笑瞇瞇地承認錯誤,我才能笑瞇瞇地給他展開談嘛,沒想到白瑯根本連笑瞇瞇都沒有,就白了我一眼,

“你們太廢物了。”

那我也只能微笑啊:“別這么說,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

他卻毫不客氣地說:“那你們,”他努努嘴指了指騎馬和騎驢的牛屎和頂羽,“你們加起來什么比我強?”

我腦子轉的多快:“我們年級比你大啊!”

“這他媽也算?”他倒是有點吃驚。

“這怎么不算?”我苦口婆心地說,“我們加起來個子比你高,吃的比你多,拉的也比你多啊!”說道這里我就覺得這分明不是什么好話,只盼著這孩子明白不過來。

他似乎確實沒有明白過來,搖搖頭說:“如果在我們山上,我師父肯定也會說你們是廢物。”

我拍拍他肩膀——倒險些從馬上掉下來——說:“你不要總是這么沖,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你老罵別人是廢物這哪是處世之道呢?”

他卻說:“我不懂什么處世之道,但就事論事,他倆,還有你,押送這三輛糧車,在我看來就是瞎搞蛋,如果我不來你們活不過一個晚上。”

我一皺眉頭:“你這話說的也忒狂妄了吧。”

還沒等我繼續教訓,他朝著我身后一指,說:“那這伙山賊交給你們?”

什么山賊?我回頭一看,我的個親娘!不下二十個騎著馬的,沒騎馬的,穿著盔甲的,沒穿盔甲的的粗野漢子,正從一側的山坡上鋪天蓋地地沖殺下來。我當時引以為豪的算術能力霎時間丟失到了九霄云外,愣是以為這是上千人的大部隊了。

這么多人,我要是還不逃命我就是傻子,哪里還顧得上什么糧草,反正老子馬最快,你們誰也跑不過我。我用力一夾馬肚,撒開丫子就竄。牛屎和頂羽看見我在騎馬飛奔,回頭一看也傻了眼,便跟著我一起瘋跑。車夫看到,簡直都恨不得把糧草給扔了。

放開馬跑竄了半晌,我估摸土匪應該追上最后一輛馬車了,想回頭看一下是不是還在追,卻看見白瑯站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對著我們大笑道:“還說你們不是廢物?”

牛屎和頂羽也湊了過來,我都不知道白瑯笨蛋在搞什么,他豈能擋住千軍萬馬了?牛屎不叫他哥了,冷笑了一聲:“這傻逼命不久矣!”

卻見白瑯不慌不忙,待一個騎馬的劫匪靠到馬車邊,他忽的縱身一躍,一腳把土匪踢下馬,自己騎了上去,然后揮開長刀,調轉馬頭向追兵沖殺,在馬上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臉上還露出孩子般開心的笑容。

我們仨傻看的時候,不知不覺兩個繞路的土匪已然繞道了前面,揮韁拍馬,舉著兵器追殺先頭的馬車。我們在車隊中間根本就不知道,這卻讓遠處酣戰的白瑯看到,他對我們喊,

“前面,攔住那兩個!”

我們一愣,才沖了過去,這倒不是我們保護馬匹糧食心切,實在是剛才白瑯喊得那一聲著實嚇人,我腦子里還是他瞪圓了的嗜血的眼睛,他在后面擋住了百萬雄師,倘若我們連兩個小毛賊都對付不了,難免想到時候他又要破口大罵抬手就打了。

因此我們拍馬上前,牛屎大概是因為之前遭到了羞辱,他自己覺得在我們心里的武林人士的地位已經大打折扣,早就憋著了一口氣,便對我說:“你們倆去對付左邊的。”他自己揮著樸刀砍向右邊的土匪。

不怕被笑話,我就在這里說了自己的一個小秘密,其實我根本不會功夫。莫要說白瑯那一套簡直是驚為天人,就連牛屎耍拳的前半套我也是佩服得緊。所以跟頂羽對付左邊的騎馬匪徒,我早就打好了算盤,我要先虛張聲勢,但絕對不近身,引開土匪的注意力讓身強體壯的頂羽借著馬沖刺之勢,給被吸引開了注意的土匪一記力劈華山千軍破如來神掌天降神雷裂地斬。只要我最后能偷偷刮這龜孫一兩刀,白瑯也就責怪我不得了。

于是乎,我又抽了幾下馬鞭,胯下伊犁馬飛奔起來,我對著匪徒大喊大叫。對面的家伙是一個帶著面罩的粗壯漢子,被我一叫,自然目光隨著我而走。我高舉短刀大喊,也無非是什么“狗賊受死”、“引頸受戮”之類的騷話。眼看離他越來越近,他舉起長柄大斧就向我砍來,千鈞一發之際我猛地一拉馬頭,這牲口與我人馬合一,當即掉頭,反讓狗賊撲了個空。

正待這時,他卻沒注意到后面的頂羽已然拍馬殺到,怒吼一聲,樸刀剛剛舉起,刀尖挑著日頭,刀尾杵著大地,幽光一閃便劈天裂地的砍了下來,硬生生將狗賊一分為二。

當然這是我的設想,后來白瑯罵我,說我根本沒有我自己說的這么千鈞一發,好像都跟那個土匪近距離臉貼臉嘴對嘴了似的。實際上還隔著四五匹馬的距離我就已經遠遠地繞開了,土匪只是一臉奇怪地看著我,覺得我像個自說自話的喜娃罷了。而我另一個失算的地方,就是我忘了頂羽騎著的只是一頭毛驢,等他拍驢趕上,土匪早就發現了,頂羽倒是很實在,高舉樸刀打算按照我的設想準備來力劈華山那一套。但土匪忽然大吼了一聲,把那頭毛驢給嚇到,毛驢猛地一個急剎車,因為慣性把頂羽甩了出去,摔了個狗啃泥。

我自然遠遠地看著,似乎遠處傳來白瑯的喊聲,但我也聽不清了,我可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般沖鋒陷陣,且不說怕不怕,血脈噴張讓我渾身發抖,但這發抖已經不是害怕了,我從來沒覺得自己能上陣殺敵,我好像看到了自己,身披金甲,手提長槍,屹立于馬上,有萬夫不當之勇。

眼看著土匪要結果了地上的頂羽,忽然空中嗖的一聲,一柄長槍飛來徑直刺中土匪咽喉。

還用說嗎,肯定是白瑯丟的啊。

戰場平息之時,我覺得自己簡直就跟沒寫作業站在學堂里等著先生去拿戒尺的頑童一般的心情。我都不好意思騎馬了,規規矩矩地站著,頂羽拿著折斷了的樸刀站在我左邊,胸前的衣服磨的稀爛,疼的唉聲嘆氣,牛屎滿身是血,跟我一樣四肢顫抖,站在右邊。

遠處的白瑯又仔細檢查了一圈不再有賊人,才不緊不慢地向馬車這邊趕來。

馬蹄吧唧吧唧的聲音讓我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他一語不發,反而讓氣氛更加的緊張。

頂羽帶著哭腔:“完了完了,又要罵了。”

隨著他越走越近,我們漸漸看到了他眉頭正緊攢在一起。

最終搶來的馬停在我們面前,我們幾個都不敢抬頭看他,

等待了片刻,該來的果然還是來了。

“你們還真是廢物啊。”

結果雖然贏了仗,但確鑿了白瑯對于我們三個是廢物的論斷,他先指著我說:“你他媽有點用行不行?騎著這么好的馬你隔著十萬八千里你是逗我?”

我沒敢說話。

他又指著頂羽:“你是傻子嗎?還能被馬甩出去?你他媽白長了,真的。”

頂羽抽抽搭搭起來。

他最后看著牛屎,牛屎連忙甜甜地喊了聲:“哥,我把賊人砍死了。”

白瑯卻幾乎發了火,沖上去打了牛屎兩個耳光,踢了他一腳,罵道:“你他媽還有臉說?”

他一指先頭馬車上倒在地上已經斷了氣的馬車夫:“你把馬車夫一塊砍死了?!”

我連忙斥責牛屎:“你太不像話了!”頂羽也責怪地用指頭推了牛屎一下。

牛屎一臉委屈:“這哪能怪我,我閉著眼睛亂砍一氣……誰知道……”

白瑯嘆了口氣,把搶來的刀一扔,調轉馬頭往之前來的地方走,他說:“罷了,散了吧。”

3

大丈夫在世,做事自然要有始有終,什么叫算了?這話我就不愛聽。不過他是個孩子,鬧別扭在所難免,這里就要看我這個大人的了,我連忙上前拉住他說,

“兄弟,我們承認我們是廢物了,你多包涵。”同時擺出了一副非常誠懇的表情,當然是我自己覺得非常誠懇,可能因為我長得不太漂亮,也就顯得不那么誠懇了。當初研究面相的時候,我就發現長得英俊的人溫柔的表情叫溫柔,生氣的表情叫生氣,但長得丑的人無論做什么表情都叫怪討厭。

好在白瑯并不在乎我的長相,而且也并非真心要走,聽見我服了軟,便嘆了口氣,說:“帶你們真難。”

“是啊,若不是兄弟本領高強,換旁人自然吃力。”我捧他。

于是他向我提出了幾個約定,首先是我們以后但凡戰斗要以他為主,他的指揮我們務必要聽從,這我無所謂,以他的性格,十之八九要自己身先士卒,這種人簡直就是干苦力的命,我答應了。第二是酬勞他要拿一半,按他的說法,我們三個廢物什么都做不好,能拿個零頭就不錯,這我也無所謂,正如前面所說,反正錢先過我的手,我最后就給他二三十兩,告訴他這是一半他也沒話可說,我很大度地說“對半分,對半分”,這也答應了下來。

第三點,他要做隊長,這我就不答應了。他一個熊孩子為什么要做隊長?無非是虛榮心作祟嘛,他不就是等著任務完成的時候,跑去跟自己相好的娘們兒,或者賭錢的朋友吹噓一番:“老子可是隊長!”這有什么意義?我自然不能縱容,就對他笑笑。

“別鬧。”

“誰跟你鬧,不答應么?”

我曉之以情:“你本領確實是高這沒話說,但人情世故你可不如我們三個大人啊。”我指指牛屎和頂羽,牛屎看到白瑯在看他,連忙開心地打著招呼。

“人情世故就是把車夫不分青紅皂白的砍了?”白瑯冷冷的說。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老抓著過去犯過的小錯誤就沒意思了。”我說,“而且你告訴我,你要這隊長有何用?”

他倒反唇相譏:“你要了有什么用?”

我自然展開我拿三寸不爛之舌,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以舌戰群儒之勢,口吐蓮花之才,厲聲辯駁道:“咄!呃……”然后我也沒想出來。

他說:“現在是這樣,每逢戰斗他們既聽我的又聽你的,這就很容易指揮混亂,而且你老覺得自己是頭,所以似乎很不服我的氣。”

老子憑什么服你的氣?你不就是攤上一個好師傅?下山前你肯定本領與我也并無差距,興許還不如我耍的一手好短刀,但你就跪下求你師父,撒潑打滾裝可愛,他就大悅,給你吃了一顆什么仙丹,你才有了這身本領,你算什么東西?老子要服你的氣?

但我嘴上說:“咱倆就別爭這個了,一旦打起來你放心指揮,我不聽你的我是畜生行不行?”

他聽我是畜生,也就不好再說什么。

把車夫葬下,先頭這馬車就少了掌車的人,白瑯說這簡單,讓頂羽去趕車就是,反正一個能從驢上栽下來的人還是老老實實趕車的好,驢這種神獸奇駒對他來說可能太危險。好在頂羽脾氣好,也許是他早就不想騎那頭毛驢了——他跟我說過他的大屁股坐在骨瘦如柴的毛驢背上,硌得慌——欣然趕起車來。“我的刀也折斷了,那以后戰斗就交給你們了。”

這天傍晚車隊行至一個小鎮前,留下頂羽照料馬匹——他在我眼里倒真的變成了車夫了——把牛屎叫到一旁,對他說:“你恨不恨那個小子?”

牛屎咬牙切齒地說:“恨啊!你看不出來?!”看他平時一口一個“哥”,還真看不出來。

我指了指客棧不遠處地酒家,說:“今天咱倆好好灌那小子一通,明天行至峽谷,必有賊人出現,他大醉一場,自然無力迎戰,到時候咱可不就揚眉吐氣了?”

牛屎想了想:“那他醉了誰去應敵?”

我說:“應敵個屁,都是出來討生計的,我們扔下幾袋糧食土匪不也打發了。”

他點點頭:“好主意,咱們干了!”

于是我倆跑到酒家,找來老板娘,說我們是京城來的放糧的官,她就很親密地問我有什么吩咐,我說要請客,讓她準備隔間、好酒好菜,她說這好說,馬上就得。我又拉住她,低聲說:“你這里有沒有姑娘?”

她嘿嘿一樂,狐媚一笑,說有的,招呼出來兩個年輕姑娘讓我過目。坐榻四周很快用屏風隔開,三張小木桌上擺上了切好的牛肉、燒雞、蒸魚之類,準備得差不多了,我便讓牛屎回去去請白瑯,并對兩個姑娘囑咐說,一會來的小哥是貴客,你們一定要死命勸他喝酒,把他伺候高興了重重有賞。

她倆一個叫知春、一個叫曉秋,問我這位貴客是哪里來的大人么?我搖搖頭,說不是什么大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俠士。聽說是個小男孩,兩個姑娘就嘰嘰喳喳起來很是高興。

我問老板娘最烈的酒是什么,她說店里倒是還有一壇她姥姥埋下的十里香,據說喝進嘴里只覺得甘甜,但后勁大的一杯酒能醉倒一頭老牛,我說那就來這。她搖搖頭,說店里缺錢買糧,已經許給了鎮上的舉人老爺了。我一揚眉,什么舉人老爺?老子是京城里的官!她就很抱歉,說缺糧實在沒有法子。我說缺糧找我啊!當即讓她差人,去客棧找牛屎,要多少糧食隨便取。她就覺得我是個闊氣老爺,摟著我脖子親了我好幾口。

運籌帷幄停當,我才吃了片牛肉,坐等這場鴻門宴開始。

不多時,牛屎拉著不情不愿的白瑯便到了,推開屏風落座,白瑯看看四周圍:“你不是說吃飯嗎?”

我說:“就是吃飯啊!”

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都不敢正眼瞧姑娘,哈哈哈!他說:“怎么……這么多人……”

我使了個眼色,兩個姑娘便一左一右夾在他兩側,一個給他倒酒,一個夾菜放進他嘴里,知春說:“干嘛啊,又不是外人!”

有兩個大姐姐在,這個小王八蛋終于算是被我制服了!他只要一略有不快,姑娘便晃他胳膊撒嬌,他就沒了法子,紅著臉低下頭去。我拼命灌他喝酒,慶祝他本領高強要喝,慶祝我們得遇人才自然也要喝,為了他師父要喝,為了我懷里的老板娘也得喝,很快一壇子老酒全給這小子灌了下去。

一壇哪夠?我讓老板娘再上酒,白瑯臉色蒼白,哽咽道:“不能……再喝了!”

我才不聽:“武林中人哪有不能喝酒的道理!”

兩個姑娘似乎也確實覺得他生的可愛,逗得他窘迫極了,她們問他:“你現在還不是個男人吧?”

白瑯:“我……我是……”

曉秋便說:“那你碰過女人沒有?”

白瑯漲紅了臉,搖搖頭。

知春:“沒碰過女人哪里叫男人!”

我指著白瑯總結道:“你不是個男人!”

曉秋又逗他:“那小哥你想不想當個男人呀?”

白瑯低著頭:“不必……”

知春假做氣憤狀:“真是沒用呢。”

我又指著白瑯總結道:“真沒用!”

知春摟過白瑯來,嬉笑道:“你說,我做你姐姐好不好?”

我連忙說:“那敢情好啊!”

白瑯滿臉羞澀,這哪是平日里那個趾高氣昂的小王八蛋了!他又不好意思說好,又不好意思說不好,只好喝酒。

曉秋也連忙湊上去,嬌嗔道:“不行不行!你不能混過去,快叫我們姐姐!”

于是全場一起起哄,讓白瑯快叫姐姐,白瑯鬧不過,只好低聲青澀地喊了聲姐姐。大伙便哄笑起來,兩個姑娘被可愛的小哥叫了姐姐心里受用得很,自然開心的笑,老板娘也在陪笑,牛屎也在冷笑,我也在哈哈大笑。

真是其樂融融簡直闔家團圓一般呵!

醒來的時候,頭暈腦脹,已經不知道在哪里了,四處看看,我和牛屎相擁臭烘烘地躺在一張床上,一旁的頂羽正氣哼哼地看著我倆,

頂羽:“起來了啊?”

我坐起身來,頭疼的想自殺,也根本不記得昨天晚上之后發生了什么,我問頂羽:“我們怎么回來的?”

他冷冷地說:“我背回來的唄,喝酒不叫我,干活倒有我。”

我實在難受,不愿和他爭辯,掙扎著起床倒了一杯昨夜的剩茶,茶水雖然已經澀了,但好歹給火辣辣的嗓子降了一場甘霖:“那小子呢?”

頂羽指指隔壁:“還睡著呢吧。”

聽到這里,我就想起昨天晚上的勝利果實了,淘氣地打了頂羽一下:“你要是知道我們替你報了仇,你還責怪我倆不叫你?”

我步伐輕盈地跳出走廊,跳到白瑯的房間前,推門便進,里面的這小子喝了這么多烈酒,肯定面色蠟黃,被子上全是嘔吐物,他就這樣睡在酸臭的粘液之中,口渴又沒人伺候,頭疼欲裂也沒有法子,暈頭漲腦也別無辦法,快給老子起來!日上三竿了!要起來打仗哇少年英雄白瑯君!

我推開屋門,白瑯正神清氣爽地坐在桌前喝茶,屋里面陽光明媚,散發著淡淡的花香。

我愣了一下,渾身的高興勁兒消失了大半:“你……酒醒了?”

他一擺手:“我沒醉啊,昨晚是我叫頂羽來搬的你倆。”

我一回頭,頂羽和牛屎也跟了過來。

我又問白瑯:“那昨晚上……”我還想說起他的尷尬事。

他果然尷尬地撓了撓頭!就是這樣!我要天天嘲笑你!說你不是男人!童男子!小色鬼!沒用!姐姐!就是這樣!

他害羞地看了一眼床,我頓時覺得五雷轟頂,知春和曉秋兩個姑娘躺在他的床上,雖然蓋著被子,但裸露的肩膀已經無需更多的言語來表達了。兩人看上去筋疲力盡,正發出陣陣鼾聲。

白瑯還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大爺啊。

我氣得扭頭便走,走過頂羽身旁時,頂羽哼了一聲:“讓你昨天不叫我?”

我喝酒從來沒喝的腦仁疼成過這樣。

這天一點都不想騎馬,我就躺在馬車上面,枕著的糧食散發著讓人安心的香氣,天空就這樣在我眼前飄過,咯吱咯吱的馬車不時碾過一塊石頭,將我顛起,我就任他顛,我飛上天去又重重地砸下來我也任他砸。我誰也不想理,什么也不想干,昨天的事兒更不愿想。我倒有點體會到牛屎發脾氣時不搭理人的快感了。

車隊行過峽谷,也并沒有遇上匪徒,正合我意,反正白瑯也正合我意的精力充沛。又沿著大路走了半晌,停在一片城墻的殘垣斷壁前,大概是休息吧,反正別找我,我什么都不管。

白瑯過來,叫我,我剛開始沒理他,老子心情不爽干嘛要理他?隨他叫好了,但他耐心叫了兩聲,語氣就不耐煩起來,我連忙爬起來:“啊,我剛才睡著了,怎么了?”

他皺著眉頭:“我早就說喝酒耽誤事不是?”

我只能裝傻混過去,他指著一側的小山說:“山上有一伙劫匪,很是兇悍,我自己去解決,”他踢了踢破損的城墻,”你們就躲在這里,千萬別露頭。”

聽到他這話,我倒是高興了起來,

“行,你放心去吧!”

他看我這么快就答應了,倒有點疑惑,再次囑咐:“我說真的,你們就在這里老老實實呆著,啥也不用干,聽見沒?”

“別婆婆媽媽的了,聽見了聽見了!”我回答道。

他又指揮著車夫,把馬車藏在廢棄的一截城墻后面,自己走到前面看了看,確定旁人看不見馬車,才上馬往山上去了。

他剛一走,我就叫來了牛屎和頂羽,我看著他倆,說:“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白瑯離開的時候說過他會從后山繞上去,可能時間會久一點,那我就只能爭分奪秒趕在他之前啦。

我雖然不是山上的土匪,但我可以想象,事情這也不外乎這樣:

山上的土匪頭子最近餓得要死,因為肚子餓,他的壓寨夫人也不愿跟他發生關系了,所以土匪頭子不但餓還憋得難受,這就很讓人不痛快,他在等什么呢?當然是等過路的糧車了!一輛可能不夠,三輛正好!他的手下也肚子餓,而且土匪頭子因為肚子餓脾氣很暴躁,沒事就連踢帶打,故而他們不但餓還吃了不少拳頭,當然如果真的是吃了拳頭也就不餓了,但這里只是文字上的雙關,不值一提。

就在他們餓得神魂顛倒之際,忽然耳邊傳來天宮的仙樂,可惜奏樂的不是什么仙女,而是山下的一個高大的漢子,也就是頂羽啦。他們伸頭一看,大漢在朝著他們揮手,接著一指一旁城墻邊,三輛馬車!馬車上全是糧食!

土匪頭子眼里帶著淚光,哽咽了一下:“真是好人啊。”他就帶著手下或騎馬或步行,打開寨門,沖下山來。因為即將可以與壓寨夫人發生關系,所以坐在馬上的他可能是硬的,這匹馬就覺得背上被頂的生疼。

前面幾次我都會說“這是我的想象”之類極不負責的言論,但這次,這是真的。馬車是從城墻已經坍塌的一個豁口開進開出的,此時大股的賊兵經下了小山,經過了大路,往城墻這邊沖來,他們想要進豁口,必須要經過之前白瑯用以遮擋視線的那截高高的城墻……

翻身立命就在此時!

我忽然大吼一聲:“動手!”

躲在城墻后面的牛屎、頂羽二人,用盡全身的力量壓低身子去推已經腐朽不已的城墻。單憑我們三人之力就足以解決這一幫匪徒,哪里用得上遠處望著空營寨發呆的那個小傻子?

他倆大概此時與我也是同心同德了,咬緊牙關憋紅了臉,沒錯,你們此時的力量源于你們的尊嚴,源于被一個小王八蛋一路的羞辱,我們要讓他看看,什么才是成年人,什么才是社會人!

城墻向外倒下,正好將經過的土匪統統壓在下面。古有關羽水淹七軍,今有本大爺土沒賊兵!水來土掩,這么說我比關二爺還強一分!

墻壁轟然崩塌。

然而是向里面砸的。

站在小山坡上的土匪都傻了,他們看著城塌了,他們看著塵埃四起,他們聽到倒下城墻下面一陣馬的嘶鳴,先頭的那輛馬車被重重的城墻壓在下面,就像是被布鞋踩過的螞蚱一樣,只剩下一灘綠水。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這一定是老天爺與我過不去了,這一定是地形有問題了,或者就是牛屎和頂羽太蠢,這他媽誰能想到?

四周圍一片嘈雜,大概是賊兵吧,迷迷糊糊地看到牛屎和頂羽灰頭土臉地從廢墟里面爬出來。我腦袋被重重的打了一下,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正合我意,這破事反正我也不想管了。

4

醒來的時候,我還躺在馬車上,馬車還在前進。我眼前還是慢慢飄過的碧藍的天空。

原來這是場夢啊!駭死我了,我還在為了白瑯非但沒有醉酒還睡了兩個姑娘而生他的氣呢!我才不會干出那夢里么蠢的事情,比如把墻推到反砸毀了自己的運糧馬車什么的。

我左右一看,發現牛屎和頂羽躺在我身邊。

不,這不是夢。我產生了奇怪地想法,是不是把他倆踢下去我就可以繼續告訴自己這是夢了。

他倆偷偷睜開眼,原來也在假寐。

為什么假寐呢?我聽到了白瑯的聲音。

“媽的,蠢貨!廢物!老子真是見了鬼遇見這三個瘟神!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罵聲震天。

我稍稍抬仰起頭,他一個人牽著我和牛屎的兩匹馬,走在馬車一側,馬車也果不其然只剩下兩匹了。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回了下頭,我與他四目相交,我連忙躺平,心開始蹦蹦直跳,我聽見他讓車夫停下了車,我聽到他下了馬,走了過來。嚇得我身邊兩位連忙死死地閉上了眼,連氣都不敢出了,好像他們不是裝睡而是在裝死。

稻草的蔌蔌聲,他大概爬了上來,“別裝了!”白瑯的聲音從我們上方響起。

老子就要裝睡,任憑他叫什么,我們都不睜眼。

他說:“可以,你們繼續裝睡,我數三下不睜開眼,我就給你們一劍。三……”

他不可能給我一劍的。

“二……”

忍住,忍住。

“一。”

話音未落,我胳膊上一震刺痛,完了,我也不管他是不是兇神惡煞了,胳膊涼颼颼的我就知道這條手算是沒了。然而睜眼正要哭號,再看胳膊上只是被蚊子叮咬了似的留個一個小紅點。身邊那兩位早就坐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終于抬頭與白瑯正面相對,他冷笑了一聲:“怎么不裝了?”

“我裝什么……我還怕你不成。”

“你當然不怕,你多聰明啊,說吧,誰的主意。”他掃了我們一圈,這簡直沒意思,我的智謀天下無雙他總不會不知道。

那兩個不仗義地東西想伸手指了我,白瑯看著我說,

“你當初怎么說的還記得嗎?”

我哪里記得,老子說過的話多了去了。

他替我記著:“我說要做隊長,你怎么說的?‘咱倆就別爭這個了,一旦打起來你放心指揮,我不聽你的我是畜生行不行’,你是這么說的。”

胡說八道,這分明不是我說的。

“你是畜生是不是?”他忽然蹲在我面前,死死地瞪著我的眼睛,問我。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從氣息判斷,他在火冒三丈,已經有些扭曲的面部實在可怕的要死,我都覺得他一言不合就要給我一劍了。明明是在開闊的野外,我卻覺得比任何一個封閉的小房間都要難以呼吸。我有點想哭。

“我是畜生。”我聽到我的聲音這么說。

某個瞬間,我都覺得他胳膊抬起來了,然而他還是沒有打我,他站起來看著低著頭一語不發的牛屎和頂羽,

“你倆呢?”

兩人忙說:“我們也是畜生。”

白瑯長嘆一聲:“為什么死活不聽我的?!啊?!你們仨差點死了也沒關系?!不是老子把你們救了你們就死了!如果土匪想殺你們你們也死了!你們所謂懂世事人情就是不管不管非要自以為是是不是?甚至自己命不要也要自以為是?”

我有點生氣:“什么叫自以為是?”

白瑯大吼一聲:“你到現在還覺得自己沒做錯?”

我說:“我只是算錯了而已,天要亡我,非戰之罪!”

“去你媽的!”白瑯唾沫四濺,“你永遠都算錯!你根本就不會算!你承認了吧!還以智謀自居?可笑!”

我看著這個瘋子,不想搭理他,他已經失去理智了,連一般的判斷都沒有了我何必理他。他跳下馬車前,最后說了一句,

“如果是之前,老子真的走了,但已經離村子不遠了。”他聲音似乎有點顫抖,我第一次聽到他如此軟弱地說,這次絕對不是嘲諷了,“我求求你們了,聽我指揮吧,行不行?”

我點了頭,另外兩個畜生也點了頭。

我在馬車上想了很多,還能怎么辦,白瑯確實說的在理,我也確實不能在叫他小王八蛋了,可能確實是我的錯吧,我一直都認不清自己,才惹了這么多麻煩。這么說來,我就該感激白瑯,如果不是他,我確實早已死了無數次了。我也重新想起了蔣文采,若不是我瞎指揮他也不會死。我根本不是一個稱職的隊長。

說到最后,我對白瑯說:“我把隊長之位交給你了。”

他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了:“其實隊長不隊長的也無所謂的。”

我苦笑著搖搖頭,車隊這時候停在山路上,從高處遠遠地已經能看到夜色里亮著燭火的村子了。

白瑯在拍馬趕了上來,低聲對我說:“對不起,可能我確實不太會說話。”

我笑了下:“你說的沒錯啊,不過確實挺傷人的。”

他猶豫了一下,

“對不起。”

“什么對得起對不起的,你既然記性這么好,還記得我說過的這句話嗎?”

“什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破口大罵大概就是你的活法,就像你不能容忍我們是蠢貨一樣,我們也不能容忍你張嘴就罵不顧人的顏面。但我們是廢物改不了,你破口大罵也改不了。”

他想了想,露出了少年才有的純真的笑

“能改的,真的。”

能改嗎?

我看著一旁馬車上的火把投在自己身上,映照在一旁巖石上的影子,那是一個個子不算高的男人,騎在高頭大馬上,這是我嗎?還是白瑯的影子?我抬了一下以分別,影子也同時抬了起來,我才確信了這是我。

這個夜晚我們就不打算休息了,村子已經近在咫尺,我們下了山路,經過遼闊的平原,白瑯似乎也輕松了許多,

“雖然不算愉快,不過這是我第一次任務,總算也要結束了。”

他回頭看看兩輛馬車,

“可惜如果仍是三輛就好了,而且還死了一個車夫老哥。”

馬車走到了村頭,經過了大牌坊。四周圍已經一片漆黑,村民大概都睡下了。我們要把車停到里長家,我去把他叫醒,這次差事也就結束了,然后接到錢,分一筆,各回各家,我就回家去陪那個娘們兒……

忽然不遠處的院墻有什么東西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我一拍白瑯指著那邊喊道:“那邊有人!”

他馬上拔出了長刀,拍馬追了過去。

夜晚一片漆黑,卻能看到更黑的烏云,一陣大風吹過,似乎要下雨。

白瑯騎馬轉了一圈,也沒追上可疑的人,忽然想到了什么,連忙驅馬往回趕,他心里第一次求神拜佛,他想到了我,想到了牛屎,想到了頂羽,想到了這兩輛馬車。

他轉過那個轉角。

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夜空不再是一片寂靜,也不是一片漆黑,沖天的火光撕破了黑暗,兩條濃煙像是兩條巨龍直上云霄。

“媽的!想不到最后我掉以輕心被埋伏了!”他咬牙向馬車趕來。

馬車已經變成了兩團火球,兩匹拉車的馬瘋了似的死命,掙扎,最終一匹被活活燒死,一匹掙開了韁繩,帶著鬃毛上的點點火星逃得無蹤無影。但這火勢不可能撲滅了。白瑯瞇著眼睛尋找放火的賊人,尋找我們。

他輕輕松松就找到啦,因為我們三個正圍著兩輛著火的馬車開心地跳著舞。

我們三個這一路上還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我們舉著火把,一步三搖,聽著并不存在的鏘鏘鑼鼓,發狂地扭動著,繞著大火,一圈一圈地跳著,完全停不下來。

白瑯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是真實的,他根本想不明白,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做?

為什么啊?

這個答案他可以從我臉上看的表情中得到解釋——如果他夠聰明的話,然而他如果真的夠聰明他也不會把我們激怒到如此地步了吧。

終于還是我獲勝了。小聰明蛋?小大俠?想不到吧,老子原諒你?你想什么呢?老子是畜生,畜生怎么會原諒人呢?你這么聰明能干,什么都會,你會不會滅三昧真火?你會不會滅從十八層地獄燒上來的烈焰?你會不會阻攔天雷?然而你再強也沒辦法,老子依然獲得了勝利。

一旁的牛屎和頂羽同樣開心,但我看著他們的臉卻覺得有點陌生,火光在他們臉上跳躍著,讓他們看上去仿佛兩個陰間的小鬼,仔細一想我大概此時也并無不同,索性繼續開心好了。這倆人聽說了我的計劃,依然還是想都沒想的就答應了,他們同樣厭惡白瑯,他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他們還是聽我的。老子依然獲得了勝利。

這個事情白瑯當然想不明白,因為他只是個小八蛋,當他在這個社會上再歷練幾年他自然懂了,他會懂得世事人情,他會懂得顧全他人顏面,他會懂得不能隨便叫別人廢物別人會很忌諱,他也會懂得我們這種普通人根本當不上什么將軍大臣,我們就應該接受周圍的生活,接受別人比我們強,像你白瑯這樣樣出色,有什么好的呢?結果還不是把我們逼得沒有了法子,把辛辛苦苦押運了一路的糧草付之一炬?不但我們會這樣,這個天下都會這樣,他應該老老實實地做一個鏢師,跟我們一起喝酒,一起玩女人,一起偷懶,而不是變成一個該死的異類。老子給你上了一堂課,小王八蛋你高興不高興?老子最終獲得了勝利!

我以為白瑯會氣憤難忍揮刀砍死我們,我們在這樣光輝而奇特的夜晚死去也算是英雄人物了,但他沒有,他臉上露出了極可笑又可悲的神色,只說了兩個字,

“人才。”

說罷飄然離去。

犯下這么大的事,我自然就不敢去見里正了,我也沒敢回城里的家中——況且我也不想回。我就跑到了南方的一個縣城里,居然還在衙門里討到一個小吏的差事,管起了全縣的教育工作。牛屎和頂羽被我嚇唬了一番,也不敢回村了,我們三個一人分了一匹馬,倒也算是平分——當然我話是會這么說,我可是清楚老子的伊犁馬比他們的兩匹劣馬貴了不知多少倍。

之后,我們還是過著這段故事之前并沒有兩樣的生活,吃吃喝喝,玩玩睡睡,日子快樂的很。幾年后改朝換代,聽說不知道哪個王八蛋搞事,要整肅官吏砸掉老子的飯碗。這時我才打聽到,白瑯當上了大將軍,倒是頗為吃驚,不知道他還是否記得當年的情誼呢?打聽了一下他鎮守的城池離我這里并不很遠,我決定拎一只雞去找他聊聊。

2016/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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