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君山的水渡碼頭,坐船到岳陽,大概需要半個小時。
隨著渡船的遠離,君山在視野中慢慢地縮小,慢慢變得模糊,真就成了渺渺平湖盤中的一個青螺,只它終要沉入晦暗的湖光天色之中。而與它隔湖相對的岳陽城,卻從那晦暗的湖色中,漸次浮現,越發地清晰,越發地真實,直至最終我們可以投入到那片真實里。
登岸的地方,還保留著岳陽老城的城墻遺址,這里是古時的岳州府瀕臨洞庭湖的西城門所在,它就叫做岳陽門,那座赫赫有名的岳陽樓,就在這岳陽門上。當然,如今那里被保護了起來,要想去登岳陽樓,還得沿著城墻走到景區大門處。
景區大門的氣派,是要遠在古城門之上的,抬頭的匾額寫著“巴陵勝狀”,這自然出自那篇偉大的《岳陽樓記》,其下一幅楹聯,“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這叫板天下的氣勢,誰人能敵,只是……這算……楹聯嗎?
其實這兩句出自明人魏永貞的五言絕句《岳陽樓》,他接下來再有的兩句是,“誰為天下士,飲酒樓上頭”,是不是像極了酒醉后大著舌頭吐出的狂言,但有人敢寫,就有人敢掛的。
總之,雖還未見天下之名勝,但買票進去時,卻已有了“天下之名士”的滿腔豪情,忙不迭地吐出兩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感懷來。
入園便能見一水塘,塘中臥一小島,島上陳列著自唐以降,歷朝歷代修建的岳陽樓的銅鑄模型,因而那里又叫做“五朝樓觀”。看了那些模型我才知道,岳陽樓原來不是一座,它是毀了又建,建了又毀的典范。
岳陽樓始建于東漢末年的三國時期,它最初是吳國橫江將軍魯肅,在洞庭湖上操練水軍的閱兵樓。其后由于兵燹水火等種種原因,岳陽樓在歷史上進行過將近五十次的重修。其中我們最熟悉的那次重修,是在北宋,它被寫進了那篇名垂千古的《岳陽樓記》里。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
而那篇名垂千古的文,其實也是在那次岳陽樓修繕之后,由修繕工程總指揮,當時的岳州知州滕宗諒,向范仲淹求文所得的。
同同好奇地看了這些銅鑄模型后問我,“為什么每個朝代的岳陽樓,千差萬別,各不相同”?我想了想說,“這大概是因為,它毀得太徹底了,而我們又太容易遺忘的緣故吧”。
“既然毀了,為什么還要建它”?同同再問。
“這問題好,這問題好”,其實這問題也是我心里想問的。
滕宗諒在向范仲淹求文時寫了一篇《與范經略求記書》,其中說,“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這說的是造樓的原因。其后他又說,“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這說的自然是求文以記的原因。
古往今來登臨岳陽樓的雄才巨卿無數,留下的詩文也不勝枚舉,前有詩圣杜甫的“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后有大賢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些雄才巨卿流芳千古的筆墨,被世人傳詠,這自然也讓“樓觀”得以長久。
所謂“文以樓出,樓以文名”,或許“文”有著比“樓”更長遠的生命力,但“樓”也具象化了“文”的體現,它是“文”的承載,它也讓一代一代的后來者有了同那些“雄才巨卿”相同的視角。或也因如此吧,黃鶴樓毀了,又建了;滕王閣毀了,又建了;鸛雀樓毀了,又建了;醉翁亭毀了,又建了,這難道不就是我們文明延續,綿延不斷的韌勁所在嗎?
我將這些說給那個小孩聽,那個小孩認真地點頭,但他真的懂得嗎?
過五朝樓觀,是雙公祠,這明顯是新修的祠堂。至于這里祭祀的“二公”是誰,我略有疑惑,但隱隱地也能猜出個答案來。
其一位定是范文正公,終歸是他寫了那篇名垂千古的文。這景區門票這么貴,游客還絡繹不絕,多是要拜那篇要求全中國中學生全文背誦的文章所賜的。
只是這位范文正公,生前是沒來過岳陽城的,當然更沒上過岳陽樓。他僅憑借著好友滕宗諒,寄給他的一幅《洞庭晚秋圖》,而觸景生情,有感而發,洋洋灑灑地寫下這樣的文字。而后世的人們又是通過這篇千古文章而去登高岳陽樓,去俯瞰洞庭湖,這不能不說是文字的魅力所在。
這位范仲淹先生,是北宋的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和教育家。他薨后的謚號為“文正”,這是宋以后文官謚號的最高等級。北宋以降,四朝“文正公”加起來不過區區二十六人,梁啟超先生還要把他們放在更大的歷史中進行更嚴苛的篩選。他說,“五千年來歷史中立德立功立言者只有兩個:范仲淹和曾國藩”。
范公的品行功績,昭然于世。
這二公祠的另一位,是前文提到的滕宗諒,也就是《岳陽樓記》中提到的那位,在慶歷四年重修岳陽樓的滕子京。
只是那篇名垂千古的文中也說了,這位滕子京,是“謫守巴陵郡”。他到岳陽城,是貶謫至此。至于他被貶謫的原因,朝堂上黨派之爭,自是其一,但他失職獲罪,也是實錘。
《宋史,騰宗諒傳》中記載,慶歷二年(1042年),定川寨之戰后,宗諒曾動用公款犒勞士卒、祭奠犧牲者并撫恤家屬。這樣做的結果安撫了邊民在戰后的情緒,但或許事出緊急,動用公款沒及時上報,因此宗諒被監察御史彈劾。
單就事情本身來講,很簡單,用公家款辦公家事,不會有太多糾葛。但得知上邊來查帳,騰知州把賬簿和撫恤名單一把火給燒了,就將罪名給坐實了。怎么看待這把火,也是后世對他褒貶不一的原因所在,大部分人都認為此乃公心,怕株連無辜,尤其是那些在撫恤名單上的遺屬。
但銷毀賬簿,其本身不就是嚴重的違法違紀行為嗎?君看那些涉嫌經濟犯罪的老虎們,哪個不是多套賬簿,監察一來,不是隱匿,就是銷毀。而隱匿銷毀賬簿憑證,這不就是職務犯罪嗎?如果問題能說得清楚,敢于公開,那為什么要銷毀它?即便賬簿毫無經濟問題,銷毀它,難道不也是目無國法的膽大妄為?
最后,滕宗諒在好友當時的參知政事范仲淹的“力救”下,“止降一官,知虢州”。但反對他的御史中丞“論奏不已”,他“復徙岳州”。于是,范仲淹和滕子京與岳陽城和岳陽樓,就這么不期而遇了。
《宋史》對滕宗諒最終的評價是,“宗諒尚氣,倜儻自任,好施與,及卒,無余財”。其中的“無余財”甚是扎眼,或許他走到人生終了,都一直背負著時人對他是否貪腐的猜忌和鄙夷。而身后無余財,或也是歷史對于他放的那把迷霧重重的火,給予的念念不忘的一個了斷吧。
二公祠中,二公坐像分置在一個茶幾左右的太師椅上,兩位好友像在談著家常,也像在論著家國。我忽然間明白了,那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含義,這明明,明明就是范仲淹寫給滕宗諒的,語重心長的告誡呀。
歷經劫難之后,這是一個老友通過文章給予另一個老友的心靈撫慰。我在“廟堂之高”擔憂著百姓,你在“江湖之遠”擔憂著君王,我們兩個在國家面前的憂樂,是一樣的。哎,如果沒有你這樣有著家國情懷的朋友相伴,“吾誰與歸”?
過二公祠,前邊就是那座偉大的岳陽樓了。
說它偉大,自然還是因為那篇名垂千古的文。而真正見到那座樓,你或許會有稍許的失望的,沒有想象的那么高,那么大,它卻承載著想象中的所有氣象。
岳陽樓,與黃鶴樓、滕王閣一道,被稱為江南三大名樓,如果去掉江南的地域,或還可以加進來那座“更上一層樓”的鸛雀樓,而成為四大名樓。
這些樓有一些共性,都處在大江、大河、大湖之畔,都是以登高而望遼闊著稱,也都有不朽的詠懷詩文傳唱至今。
單就這些樓的建造年代來講,岳陽樓應該是最早的,而就地區經濟發展來看,岳陽所在的湖南卻又是歷史上經濟發展最晚的。因而滕王閣和黃鶴樓,在初唐時就已經“人杰地靈”、“黃鶴一去不復返”了,而岳陽樓所在的岳州在北宋時依舊是貶謫之地。而這不正是,在這些樓閣詩文中,《岳陽樓記》為國為民的憂樂情懷最為厚重的原因所在嗎?
在岳陽樓的一層,我們見到中堂掛有一幅巨幅雕屏,上邊黑漆藍字鐫刻著那篇《岳陽樓記》。
樓內無人,我帶著十歲的同同不禁大聲誦讀,“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輝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
雕屏兩側,再掛著一副黑漆金字的百字長聯,那是晚清官員竇垿所寫的,開篇第一句“一樓何奇”?便抓住了我們的眼球,這不也正是我們的疑惑所在嗎?
一樓何奇?杜少陵五言絕唱,范希文兩字關情,滕子京百廢俱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愴然涕下;
諸君試看,洞庭湖南極瀟湘,揚子江北通巫峽,巴陵山西來爽氣,岳州城東道巖疆。潴者,流者,峙者,鎮者,此中有真意,問誰領會得來。
全聯一氣呵成,讓人讀得暢快,因而也擺在這里,與諸君品鑒。
岳陽樓二層中堂,依舊掛有一幅《岳陽樓記》的雕屏,不過這里是黑漆金字了,它與一樓的雕屏大小字跡一模一樣,但一樓是贗品,二樓的是由十二塊紫檀木拼接出來的真跡,上邊的墨寶,是清乾隆年間的大書法家張照留下的,是岳陽樓一絕。
三樓是岳陽樓的最高層,木墻內嵌雕屏,是一代偉人草書的詩圣杜甫的《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月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雕屏兩側檐柱上,掛有詩仙李太白手書的八字短聯,“水天一色,風月無邊”。
轉身至紅漆窗前,憑窗瞭望,八百里洞庭盡收眼底。或許在這樣的遼闊面前,你才會感嘆,一個大湖是怎樣將吳楚兩國分開的。而沒有了陸地坐標,晝夜的變化,日月的遷移,就像在這個遼闊的虛空中浮動出來的一樣。它不是被乾坤所包容的,相反,它就是乾坤所在,上邊是天,下邊是地,再清晰不過,再明了不過。
如此看來,杜拾遺是真正上過岳陽樓的,他為這湖的宏大而發出近乎哲學意義上的驚嘆,并由此感懷親人音訊的渺無,個體生命的渺小。幸好在這偌大的湖中,他還有一葉小舟相伴,而對于戎馬關山、國家命運這樣宏大的主題,一個渺小孤老的個體,除了“憑軒涕泗流”的擔憂和悲戚,還能去做些什么呢?
面對洞庭湖的浩浩蕩蕩,你能感受到杜甫伴著老淚的無助嗎?
但即便是無助的,杯水車薪的,浮游撼樹的,但他依舊是心系家國的,這不就是……這不就是……這不就是280年后,橫空出世的那句,“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嗎?
手扶窗欄,遠眺長空,洞庭湖上,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我緊緊攬住同同的肩膀,和他說,詩圣杜甫和大賢范仲淹的文章,在280年后風云際會于岳陽樓上,這是岳陽樓的幸事,也是我們此行的幸事。而牽連他們的,不正是與國家、與民族同呼吸共命運的憂樂情懷,和文以載道、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精神嗎?
登斯樓也?前賢不愧古人,我輩亦當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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