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杭
距離=速度*時間
在同一平面內,任意定出A、B兩點,并由A、B兩點各自生發出任意的運動軌跡,但是AB不能回到各自的原點,且只能在O點處發生第一次相交。并假設相交之后,AO接下來的運動軌跡必須是之前OB的軌跡,BO接下來的運動軌跡也必須是與之前OA的軌跡完全重合,試問A與B在經歷了與對方的軌跡重合之后的方向將何去何從?
這不是一個用定理和數字來解答的數學問題。請想象它是一個借用數學模型的哲學問題,或者再膚淺一點,這是個感情問題。
AOB與BOA之后,再也無法形成一個能永遠復刻對方痕跡的軌道,因為A與B都不能再回到原點,就像時間回不到過去,河流回不到源頭。在經歷了部分的交融之后,AB只能再一次分離,如一個想拼湊圓滿卻終究不能合為一的玩具火車的軌道那樣,兩輛火車只能再一次的分道揚鑣,或許從此再無交集。
但是AB并非不能在一起,最長久的線路莫過于從此并肩相伴,平行相行。距離太遠固然會相忘,但可知太近也同樣不能遂意?唯有適當的距離和相同的運行速度,方能相攜行于時空之中。
第一個故事講得是受距離掌控的、為了別離的奔赴與相聚。
這個世界在十三歲的孩子眼中,不可避免的會顯得更大更遠更困難,因此從東京到巖舟的路途對于那時的遠野貴樹而言,似乎更像一次冒險。他手心里緊緊攥著一張計算好了到站時間和發車時間的紙條,只是猝不及防的大雪讓本以為三小時就能完成的旅程翻倍拉長,而對于已在路上不能回頭亦不能向前的貴樹來說,等待的時間仿佛變成了永恒,窗外是漫天大雪,越轉車越空曠人稀的車廂,只剩下對明里的思念與回憶是僅存的支持著他的溫暖和力量。
恕我直言,一個孩子還并不太懂得如何去愛人,他更多的是愛著對方身上清晰可見的自己的影子。同為需要隨著父母工作而習慣了到處搬遷轉學的孩子,習慣了總是不斷的適應陌生的新環境和難以長久的友誼。而且同樣身體不好而喜歡流連圖書館,喜歡看同樣類型的書,一起興高采烈的討論遠古時代的奇異生物。如此相似的精神世界,則必然導致互相緊緊的吸引、依賴、相伴,于是他們在一起不怕流言蜚語,并忘記也許未來還會分離而堅信這種相伴會長久持續。這種感情當然是愛,只不過,既是愛對方,亦是愛自己。以至于在貴樹得知明里要離開的時候,他的悲傷更多的是因為自己即將失去明里,而忽略了既難過又愧疚的明里。他們畢竟只是個孩子。而在此分別后的一年里,貴樹漸漸明白了當初只顧忌自己感受的行為是自私而不成熟的,他對當時那個沒有得到自己一句安慰便潸然離開的明里充滿了抱歉與心疼。
而好在明里寫來了信。即使不再常伴兩側,只是鴻雁傳書,也還是覺得親切貼心。那時純真,心上尚未受蒙昧,簡簡單單的就能把一個人牢牢記在心中。所以即使不見面也沒有任何關系,因為以為想見的時候隨時都能見,直到誰又知命運會把他們分撥得更遠,遠到連心的距離也被抽離開去。
在相見的可能變得更渺茫之前,貴樹想要去見上明里一面,附帶著要交給明里一封寫了足足寫了兩周的信,寫滿了當時還不成熟的自己對于她的離開所表現出的軟弱無能的悔恨,以及還有其他想說的話。總之,那封信是他彼時的真心,卻在等車的站臺上被大風吹走了。這趟路途實在太艱難了,那無法靠一己之力穿越的距離,那不動聲色卻讓人望而卻步的時間,那狂暴不講情面的大風大雪,通通聯合起來為難這個小小的少年。
貴樹在心中祈望著明里不要等下去了,在預約的時間過了之后還未見他的到來就乖乖的回家去吧。而等待之于明里是唯一能做也唯一想做的事情。貴樹的身上也有明里的影子,如果換成是明里,她也會毫不猶豫的從凄凄風雪中趕來,所以她相信貴樹也相信自己,他一定會來,她也一定會等下去。兩人所受的煎熬是相同的,帶著不斷升起的希望和不斷滅掉的失望,帶著即將見面的興奮與等待未果的挫敗,帶著對過去的回憶與對未來的想象,彼此都受盡了折磨、各懷著委屈,然后心與心之間的向往卻一刻未停。
而唯有這樣經歷了苦楚的相逢,才能最刻骨、最深情。
于是大雪也變成了櫻花雨。
——“我似乎明白了,永恒啊心靈啊靈魂啊那些東西究竟在何處,突然,我有種錯覺,仿佛和明里一起分享了自己十三年來的點點滴滴,緊接著,下一刻,我覺得極其難受,開始感到悲傷,因為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珍惜明里的那份溫存,那份情意,該將它們帶向何處……我深知,這以后的將來,我們不可能一起度過,對于命途多舛的人生以及渺茫的時間阻擋在我們之間這一事實,我們無可奈何。”
就在親吻的那一瞬間,彼此都走進了對方的靈魂,并覺得那輪廓與自己深深相契。而下一秒,他們都頓悟了,相交之后就是無限的別離,此時此刻所擁有的,馬上就開始要失去。貴樹那突如其來的悲傷,大概就是意識到了“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的悲愴,他無法守護這份情意,只有珍惜這最后的時光,黯然面對來日升起的太陽。
他沒有提及那封被風刮走的信,即使他們聊了整整一晚,也沒有用言語訴說過信中的內容。他在那一吻之后覺得世界變得判若兩樣,因為在此之前他一直無法真切體會距離與時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阻礙之巨大,即使意識到也不愿承認自己的無力。訴說更多的思念與愛意只會徒增離別的疼痛。
而看著駛出站臺的列車帶走貴樹的明里,也掏出同樣一封沒有交出的信。他們是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才會如此貼近、如此懂得。為了讓對方能更堅強的走得遠些,未說出口的秘密從此就由自己擔當。
第二個故事講得是因為速度的不同而最后不得不放手的追逐。
少年貴樹的夢里是一片廣袤的夜空,繁星璀璨,云蒸霞蔚,他和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女孩子登上高地,東方的天際深遠而遼闊,明明不是觸手可及,卻讓人想要翻山越嶺的去追尋。
他似乎和明里斷了聯系,離別時的承諾也許因為現實的種種而無法踐行。他所強烈盼望的得到更多的守護明里的力量似乎大過了對于明里本身的思念,一心想要長大、變強大,到夢中的宇宙深處去,而曾經那個讓他產生如此動力的原因,反而有些模糊不清了。
而在澄田花苗的眼里,這個東京來的男孩子是那么的英俊又溫柔,聰明且優秀。他的眼神總是有些憂傷,像裝著許多心事,讓花苗覺得心疼無比。他偶爾拿著手機在發郵件,卻不知道是給誰,也不忍心問他些什么。想更多的了解他一點,但又因為自己的膽小而望而生畏。她從對他一見鐘情開始就默默暗戀他許多年,只是這些年里,永遠是跟在他的身后,看著他的背影膽怯的往前追著。他也只是向前走了很遠之后,才回頭來看她一眼,好像兩人之間,永遠無法并肩而行。
花苗只知道自己喜歡他,就只是一份簡簡單單的想看見他想靠近他的心情。但是他向前走的步伐是那樣堅定,他似乎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而不像她這樣,除了知道自己喜歡遠野外一無所知,而這暗戀所連帶著的失落情意,讓她什么事也做不好。填報志愿的日期已過,花苗仍然不知方向,她講這份迷茫說與貴樹聽的時候,卻聽到貴樹說自己也是同樣。彼時的花苗大約有了一種遠野同學不再是走在前方而是與自己平行的欣慰。她依然不知道自己的前方要去往哪里,但是她至少知道了,腳踏實地的將力所能及的事情完成。于是暗戀的正面能量爆發,終于成功的站在了沖浪板上。
貴樹所迷惘的則是在做完了所有自己可以掌控的事情之后,接下來的不可知的未來又會導向哪里。在這幾年里,心中對明里的那份愛已經漸漸飄散,在他們并沒有試圖努力戰勝所謂的多舛人生以前就已經認輸投降了,于是支撐著那份愛意的東西也就如櫻花一樣飄零、而人生還有很長的路,遠野貴樹已經忘了去留意那些吹向身后的風,而是專注于遠方,夢中那閃著熠熠光輝的太陽系,當火箭以每小時五公里的速度馳向宇宙的深淵,誰還會記得櫻花以每秒五厘米的速度歸于塵土。
——“那真是一段難以想象的孤獨旅程,在真正的黑暗中只能一路向前,連一個氫原子都不會遇見。只是因為深信著正在看靠近那個埋藏著世界的秘密的深淵。就這樣,我們是要去往哪里,又能到達哪里呢?”
花苗看到了他們之間這令人絕望的差異,一如當初貴樹和明里的什么也沒有說一樣,她也按捺住了心中的涌動,她只是他呼嘯而過時身邊轉瞬即逝的風景,而他的速度之快,她實在追不上。
第三個故事講得是被時間施以作用后而蛻變成長的心靈。
又過了許多年。
——“只是簡單的生活著,悲傷到處積累,被日光曬著的床單、洗漱臺上的牙刷、還有手機的通訊記錄。曾經交往過三年的女孩子發來短信說:我們即使發了一千次短信,但心與心的距離,估計只能靠近一厘米。過往數年間,我只是想著先往前走,想要觸摸遙不可及的事物,但連那具體的目標是什么,以及幾乎可以稱作是威脅一樣的回憶從哪里涌出都不知道。只是不停工作著,意識到了才發現,那漸漸失去彈性的心,很是痛苦。于是,某個早晨,我察覺到曾經如此真切的感情就這樣干干凈凈地消失殆盡。”
曾經花苗以為貴樹的眼睛只是深情又堅定的凝視著她所不知道的某個地方的某個人,許多年后,貴樹的眼里卻早已不再懷有遠方。意識到時間是個麻木中飽含著心酸的字眼,在二十四個小時一輪回的重復中,他的夢里不再有星空中的銀河系和那個陪在他身邊眺望遠方的人影,不知道還可以做怎樣的努力,過上怎樣的生活才會產生發自心底的快樂。他一直以為往前走就能得到想要的生活和答案,可是拋開過去走上前去卻發現并沒有什么不同,也并沒有得到更多——反而,在歲月的流逝中、在心臟被時間打磨的粗糙麻木之后,過去擁有的珍貴回憶已如流砂滑落,所剩無幾。
左手無名指上戴著鉆戒的明里夢見了那年貴樹去看她的那個夜晚。她清楚的記得那年十三歲,還完整的保存著那封沒有說與對方知道的信件。任心中涌動著如何澎湃的懷念,她都只付之安然的一笑。那樣的奔赴和那樣的等待,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應當有一次,僅有那么一次,然后就永生難忘在長大后擁擠的心房里。時間溫柔又殘忍的阻擋了波濤洶涌的情愫,把翻天覆地攬成一灣漣漪,明里坐在當年貴樹離開時乘坐的同一班列車上想起那個關于年少時如櫻花般柔美的夢與舊時光,心中欣慰曾經擁有過那如與自己復刻般相似的靈魂。只是如今、未來,會有另一個人與她牽手前行。
明里肯定也想象過貴樹現在會是什么模樣,卻不知那個溫柔的少年被歲月打敗,他看上去消極沉默,軟弱無力,喪失了愛一個人的勇氣和生存的方向。面對前女友的電話和短信沉默不理,貴樹何嘗不想要當年那份與另一顆心能依偎取暖的親密,而那個女孩子,只是寂寞時的替補,無法有精神上的交集,靠不進別人,也不想被人隨便靠近。
曾經他們都努力過,即使分開的距離再遙遠,也還是嘗試著保持聯系,在街道的轉角處,在自動扶梯上下行時,在列車呼嘯而過的窗外,在風吹草動的山坡,一抬眼一回首的地方,都好像有對方的身影閃過。直到某一天,也許是信件被弄丟了,也許是對方沒有再回,當一次又一次的期盼被空空的郵箱打破,當長期以來耐心的等待終于被沒有回應的時間揉碎,再靠近的心也變得堅硬冰涼起來,不自覺的隨著主人走向各自的方向。那份深情的源泉逐漸干涸,還剩一星朦朧的影廓,記得有一個人還值得自己思念,而他或她的樣子,慢慢的就不再記得了,再晚一些時候,是為了誰而如此努力的生活,也一并忘記了,只剩下懵懂中要到往的前方,和孤身一人。
直到許多年后,在當初一起放學回家經過的路上,在又一個和當初一樣沐浴著櫻花雨的明媚春天,列車就要馳過鐵道在發出急急的警告聲,那個已經幾乎相忘的人迎面而過。熟悉的磁場發出呼喚,回過頭時,已被列車阻隔。貴樹一直等著列車走過,明里回了頭,卻沒有再等待。看著空無一人的對面,在櫻花緩緩下落的畫面里,貴樹卻浮現出了久違的笑容。
某個早晨,我們都不知不覺的將過去與水龍頭流下的水流一起沖走。傷痛的過去走了,連帶著一直以來努力生存的更好的意義。陽光照耀的笑臉里,靈魂依舊疲憊。我依然不懂得,最后的最后我們什么也不記得,只記得愛過。那段經歷豐滿內心盛開的無知情意,是該用來深愛還是回憶。 我會不記得你的臉,辨認不出你的聲音,你身上特有的味道早已不是我的專屬。每走一步,包裹著我的世界就隨著移動一厘米。愛過之后,我們會相距多少光年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