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又一次回到小院兒。
小院兒,其實并非生我養我的地方,那是姥娘家,假期里奔著小雪才去的地方。但就是有著揮之不去的眷戀,每每哼起“外婆的澎湖灣”,我就瞬移到這個低矮安詳的院落,里面安放著我的部分童年,也封藏著姥娘和姥爺的身影。
我經常夢到小院兒,夢里保留著兒時的格局和樣貌。
堂屋略暗,迎門是一幅四聯青色山水畫,年歲比我還大。
左墻上是姥爺拜把兄弟的手墨,總被拂拭地一塵不染,其中一句“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筆法遒勁大氣,令人印象深刻。
東邊靠墻是姥爺的臥榻,姥爺是個板正人,他的單人床上也總是板板整整,雖在堂屋一隅卻絲毫不礙眼。
西邊里屋內,則安有一張巨大的床,我每次來都睡那兒,旁邊是小雪,再旁邊是姥娘。偶爾和小雪鬧別扭,就姥娘睡中間。表姐們不常住下,偶爾留宿也睡那兒,大木頭床似乎有彈性,三個人睡得香甜,六七個人也躺得開心,而姥娘,總是在關燈前用目光撫慰床上的每一個小腦袋,滿眼慈愛。
姥娘和姥爺分床睡,打我記事起就是這樣。大概是他們年紀大了,又或者是異地一輩子習慣了。
與堂屋并排的西邊兩間,是舅舅和妗子的屋。平日里掛著鎖,在舅舅妗子回來前,姥娘會把里面的被子扛出來曬。棉花隔著棉布,吸了陽光鼓脹起來,收被子時,姥娘杵住小腳用力撲打,閃著光的微塵從被子上彈起,我聞見潮氣和陽光混合的味道。
這兩間屋還有個用處,春秋天里洗澡。我喜歡姥娘家的大鐵盆,有著百合花瓣一樣向外舒展的盆沿,歲月將它打磨的異常光滑,據說媽媽小時候也是用它洗澡。我比小雪大兩歲,但不知道謙讓她,每次洗澡都爭先恐后,姥娘偶爾給評個理,大多時候耐心等我倆解決內部矛盾,然后挨個兒給我們搓泥,就像洗蘿卜那樣。小時候是個泥猴兒,總有搓不完的泥,姥娘邊搓邊笑,她胳膊上的皮膚往地面的方向垂著,一晃一晃的。
那時候,姥娘的皮膚就已經很松弛了。姥娘屬兔,我暗自推算著她的生日是一九二七年農歷五月初十。媽媽排行老六,生我那年,姥娘已經六十有二。
五間北屋雖不高大,院子卻很敞亮,有一個標準籃球場那么大,只在東南角壘有低矮的磚墻,其他地方是房子,大的,小的,自家的,鄰家的。院子里,靠堂屋的一半鋪了干凈的紅磚,另一半是平整的泥土地,有磚砌的小路蜿蜒通向東南角的茅房。
姥爺愛花,墻角栽有數種,以菊花居多。他還在北屋正中的窗戶下搭了個水泥臺子,好給花花草草曬日光浴。姥娘則強行劃出一塊位置,給我們曬尿盆。為了避免沖突,尿盆是一人一個的,姥娘每天清晨顫巍巍地擺上,睡前再顫巍巍地收回。于是,大太陽下,我們的尿盆跟姥爺的花兒爭奇斗艷,一臉傲嬌,畫風辣人,在我的眼里卻毫不違和。
從水泥臺子出發,順時針方向一一捋過來。
堂屋的西窗戶下,是截東西走向的壕溝,不長,姥爺拿石塊砌成。下雨天,院子里的積水在這里匯成一條小溪流,翻著水花呼啦啦奔向墻外。我和小雪喜歡放些瓢瓢碗碗的東西在上面,注視著它們起錨、漂遠,或者是觸礁、擱淺。偶爾也折一兩個紙船,但這種耐心和文藝范兒不常有。姥娘,則邊撐傘邊叨叨,自己淋濕了卻怕我們感冒。
壕溝南鄰,是廚房,我們稱其“飯屋”。夾著麥秸的土坯墻,昭示著其年代久遠,兩扇木頭門也早已褪成了土墻的顏色。貼北墻,從西至東依次擺著蜂窩爐、小方桌和大灶臺,東墻上還貼著灶王爺的畫像。每年,姥爺姥娘都供上水餃焚上香,鄭重其事地把灶王爺請進來。也就在這個三米見方的小飯屋里,小年過后,姥爺姥娘煮下貨,舅舅妗子炸炸貨,我和小雪于騰騰香氣中嬉笑打鬧,等著嘗出鍋的第一口美味。燙嘴,也嘗。
平日里,我倆跟姥娘一起在飯屋門前擇菜、洗菜,說是幫忙,不過是借著由頭玩水,自家種的絲瓜豆角鮮靈靈清翠翠的,自己壓出來的水也清凌凌滑溜溜的。我們邊干邊玩,磨蹭得很,姥娘也不催,笑瞇瞇地坐在一旁,夏天里還會搖著蒲扇給我們打蚊子。等我們,尤其是等小雪——她唯一的孫女,她都等了六十多年了,想來也不差那一會兒。
與廚房挨著的,是大門,有房頂的那種門,跟飯屋一樣長。門板漆成黑色,有點斑駁,兩個大鐵環也很是低調。門不大,但賦予我安全感,把野狗和瘋婆子擋在外面。小雪當年天不怕地不怕,常跟比她大的小男孩兒打架,打不過就跑,我跟著她一路逃回小院兒,插上門,倚在門板上聽動靜,雖然還氣喘吁吁,但心里就踏實了。有一次,小雪沒跑成,被人打疼哭哭啼啼回了家,姥爺安慰她,卻責怪我,嫌我當姐姐的沒用。天哪,我那么慫,哪里管得了他孫女嘛,于是委屈地當時就要回家找爸媽。姥娘就不會這樣,她從不因為小雪而責怪我,雖然最疼小雪,但是也不會怠慢和看輕我,包括我的一眾表姐。我們都是她的好孩子,她都愛。
她給小雪做棉襖棉褲小坎肩,也給我做。姥娘心靈手巧,針線活超級棒,能自己琢磨著繡出翻飛的蝴蝶,也能比照實物縫出一樣的布老虎,還給我做了好些書包,利用許多零碎小布條,拼出別致的幾何圖案,顏色搭配也賞心悅目,令我在上學路上自信滿滿。自然災害那幾年,姥娘帶孩子出門逃難,三寸金蓮一路挪到泰安,在那里,她的針線活倍受歡迎,就是靠著這個換吃食。
我都上高中了,她還做棉褲給我,我嫌囊不肯穿,媽媽便認真疊好,收進櫥子里。媽媽懂得珍惜這一針一線里的愛,而當時的我不懂。我高中時,姥娘已經年近八十,飽受高血壓和冠心病的困擾,除非愛的驅使,怎還能拿起針線做棉褲?!我大了,嫌這棉褲不時髦了,卻忘了就是這些棉褲呵護了我一個又一個寒冬,也忘了,小時候,我的棉褲是最漂亮的。
大門有時候也扮演著亭子的角色。春雨綿綿的下午,搬來小馬扎坐在大門下,看水珠兒順著屋檐滴答,打打牌,聊聊天,發發呆,聽聽雨。烈日炎炎的暑天,搬來小圓桌寫作業,屋頂上,厚厚的葦板和石瓦投下陰涼,敞開大門,更是有過堂風颼颼地,吹來清爽。只要不忙,姥娘就陪我們坐著,帶著她的箔籮,里面有針頭線腦和她未完的活計。她不識字,但是學習的地位在她心中至高無上,媽媽小時候,只要揚言看書,便可以不干活。姥爺常年不在家,姥娘獨自養活七個孩子,若非這般見識與氣度,媽媽大概還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婦女。對我們也是,盡管看不懂,還是天天看著我們寫作業,幫我們對假期進行倒計時。
緊挨著大門的,是鄰居家的土墻。鄰居是個老光棍,腦子不太好使,前幾年去世于鄉鎮養老院。他家的土房子,比主人倒下的還早,唯有靠姥娘家的這扇墻還癱坐著。墻里面是一口壓水機,比較軸,但我和小雪壓起水來樂此不疲,在姥娘的夸獎下,滿滿的成就感。壓水機旁邊是姥娘新載的香椿樹和核桃樹,她認真地澆水,念叨著春天里來香椿芽,秋天里來摘核桃,留給我們吃。
再往南,便是院墻了,工整低矮,防君子不防小人。院墻里面依次是草料房、豬欄和茅房。草料房最初是豬的臥房,但姥娘家不養豬很多年了,里面就存些燒灶的柴火,在小孩子眼里,這是捉迷藏的據點之一。豬欄是個四四方方的大坑,當了垃圾池,收拾完飯桌、掃完地后,兩個老人就指揮我們端著簸箕走向豬欄。茅房則很講究,有門有頂有燈,沒有沖水的條件,姥爺就在旁邊放了鐵锨,方便完鋤一锨爐灰進坑,既隔絕臭味,也減少蚊蟲。在當時的農村里,這樣的廁所簡直就是一股清流。情濃時分,我和小雪上廁所都要一起,仗著個頭小,要么面對面,要么背對背,有說有笑,長蹲不起。這時姥娘就會踱著小腳來喊我們,擔心小孩子家家蹲出痔瘡。
茅房被安排在角角上,連接著南墻。墻根兒里,姥娘種上絲瓜南瓜茄子豆角,地兒不大,種類倒不少。倚著南墻的還有一間老土屋,常年關著門,我膽子小,不敢進去,常跟小雪一起扒著門縫往里看,黑咕隆咚地啥也看不清。有次姥娘過去拿東西,我趁機一游,不過是些閑置舊物,雜七雜八,落滿灰塵。姥娘就是這樣,啥都不舍得扔,堅信以后會派上用場,連塊碎布條都稀罕地不得了。我琢磨著,如果姥娘一生都是兒時那樣的光景,就不會養成這個習慣了。
姥娘是大家閨秀,至少在我的概念里,她稱得上。她的父親開五金行,在泉城濟南的剪子巷,據說府上庭院深深雕梁畫棟。姥娘的童年,出門是坐轎的,帶銀票是用包袱的,連聽戲都是在樓上的包間里,有金發碧眼高鼻白面的小姑娘們陪著,大概就是所謂的洋人。上天賜予了豐裕的物質,卻奪走了母愛。姥娘幼年喪母,父親再續,繼母雖無后,卻也沒有對姥娘視如己出。十九歲那年,按照娃娃親的約定,姥娘跟著姥爺來到鄉下,一來,便是一輩子。
姥爺家,是并不殷實的地主,積蓄大多換了地。地,在土改中沒了。而人,被扣上了富農的帽子一直遭批斗。娘家的積淀,作為官僚資本灰飛煙滅,父親不久便郁郁而終。姥娘那精美豐厚的嫁妝,也在一次次的批斗中被哄搶殆盡,只剩下兩口松木皮箱,空空如也,封起了姥娘大起大落的一生。
三姨的童年,吃點心還不能少了芝麻。到了五姨小時候,就餓的留在山里,做了別人家的閨女。同樣是尚未而立的年紀,我衣食無憂歲月靜好,而姥娘卻似一葉扁舟,在湍急的時代漩渦里身不由己。風浪沒有將這個目不識丁的女人壓倒,她上有老下有小,還得往前跑。她走得艱難,但是不狼狽。沒有鈿頭玉簪,就把鐵絲擰成發卡的樣子,沒有雕花銀篦,就用手指細細梳理,姥娘一絲不茍地出現在每一個清晨。即便是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裳,也掩不住身上那股超然氣質,潔凈又美麗。繭厚了,皺紋多了,腰桿卻筆直,眼神也終是那樣堅定而倔強,除了偶爾掠過的一絲悵惘。
從錦衣玉食的大小姐,變成拼命掙工分的農村婦女,于那段歲月里走來,愛囤廢品也就可以理解了。剩菜當然也舍不得扔,一遍一遍地餾,一頓接一頓地吃,舅舅每次回來就徹查一遍,生怕吃出毛病。于是,每次聽說舅舅要回來,姥娘就顛著小腳藏剩飯,還囑咐我們不要說,千萬不要說。
院子的西南角原也是空地,幾根朽木倚在墻上,本意是讓絲瓜攀爬,卻在雨后生出了木耳。“活”的木耳肉嘟嘟顫巍巍,表面有微小絨毛,見證它們生發和長大是件異常快樂的事情,簡直就是化腐朽為神奇。應我們的邀請,姥娘顛著小腳一遍遍地來視察,不急著摘。
后來,廁所挪到了長木耳的地方,較之前的廁所更加干凈。也是在這個曾經長木耳的地方,姥爺突發心肌梗塞,永遠地離開了小院兒,離開了姥娘,離開了我們。
往北,是一間西屋,不大,存放蜂窩、炭塊和姥爺的自行車。
自行車,是姥爺的出行工具,跟著他釣魚、趕集、打麻將,風雨無阻。姥娘的出行,卻完全依賴那雙三寸金蓮。其實,在姥娘所處的年代,有些小女孩已經不裹腳了,可能是大家閨秀的原因,她沒能躲過。第一次見姥娘的腳,我差點掉下淚來,既害怕又心疼,分明就是人為的骨折。男人們只看到繡花鞋的精致小巧,卻不在乎鞋里面撕心裂肺的痛,那封建的年代,封建的思想,跟姥娘的腳趾一樣猙獰。簡直不能想象,這樣一雙小腳,要跟漢子們一樣的刨地干活掙公分。這樣一雙小腳,回趟娘家要扭上百十里。這樣一雙小腳,為了討飯,要牽著孩子扛著鋪蓋,從濟水之陽一路挪到泰山里!
姥娘修腳是直接用刀片的,似乎感覺不到疼。后來,媽媽給她修腳,我坐一旁看著,我們都不說話,不知道該說什么。
而今,新中國成立已近七十載,小腳老太太是走一個少一個,在世的,也難得出門了。前年去成都,蜀繡博物館里有幾雙尖尖小小的繡花鞋,摸著冰冷的玻璃罩,眼淚不覺地漫上來。去年某個下午,遠遠望見一位老奶奶過馬路,三寸小腳奮力挪動,與這個浮躁迅猛的時代格格不入,看著看著,又淚流滿面。
小屋北邊是一塊空地,被姥爺開墾成花圃,邊上是棵歪脖子大棗樹,打媽媽小就是那么粗,那么高,似乎幾十年不曾變化。老樹一直很旺盛,樹冠遮了大半個院子。六月里一地棗花,七月里一地落果,北風一吹開始落葉,再吹,小樹枝也撲啦啦往下掉,為了我們的大紅棗子,老兩口天天耐著性子打掃小院兒。
進了八月,就開始惦記著打棗。小時候,姥娘會等我們去了再打,她撐著小腳,舉著長竿,用力晃枝子,棗兒就噼里啪啦落下來,紅透的、發青的、紅了一半的。我和小雪歡呼著奔向樹下,撿到衣服兜不住,那感覺特別土豪。
上學后,假不遂人,棗樹不等我,姥娘卻一直想著我,她挑出個大飽滿沒蟲眼的棗子,包好,掛在姥爺的車前把上,趁趕集捎給我。或者做成醉棗,待我去了敞開吃,吃完還兜著走。在姥娘的巧手中,紅果果們還藏進棗卷兒和黃面里,上了蒸籠,被我消化吸收,內化成我生命的一部分。
再北邊,最后一座房子了,挨著舅舅臥房的窗戶,我們喊它“小西屋”,比較新,有水泥的外墻和天藍色的門。我特別喜歡這個屋,沒事兒就去轉兩圈,里面存著各種好吃的,蘋果啦,甜瓜啦,豬頭肉啦,小炸魚兒啦,每轉一圈就嘗一點,倒不餓,就是閑不住嘴。天藍色的木頭門總是關得嚴絲合縫,防老鼠,但是不上鎖,給小饞貓兒留門。
姥娘的床頭上,有個小黃櫥子,我也特別喜歡,里面全是零食。每次來姥娘家,我都要奔過去視察,糖果、瓜子、點心、山楂片、芝麻糊、壯骨粉……然后嘗個遍。櫥子是純木頭的,門要往上掀起來,姥娘怕砸到我,要么一一擺出來,要么一直抬著門到我盡興為止。當然,抬門的活兒有時候也是媽媽或者舅舅妗子的。
媽媽有輕微潔癖,堅決不準我帶吃食上床。姥娘也愛干凈,卻在這方面慈祥得很,我猜這是拉扯小雪的原因。小雪出滿月就斷奶了,妗子去工作,只有老兩口在家照看這個小嬰兒,夜里吃吃喂喂的,便習慣成自然。沾小雪的光,我也在枕邊擺下各種零食,心滿意足地滑進夢鄉。
媽媽還禁止我往大米稀飯里加白糖,在姥娘家就沒這許多規矩,抱著罐子可勁兒放,姥娘坐一旁看著,比大口喝粥的人還要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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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圈高屋矮墻圍起來的,是我們的露天多功能廳。
首要的身份是游樂場,白天跳皮筋、跳大繩、投沙包、打羽毛球,晚上是捉迷藏的集散地,還可以刨土、涂鴉、跳房子。
其次是餐廳,暑假的早晚飯,在這里進行。圓桌一擺,馬扎一放,美味就冒著熱氣上了桌。姥爺總要喝點小酒,姥娘則認真咀嚼每一口飯菜,用她僅剩的牙床,我和小雪就各種頑皮,四口人的家常飯特別悠長。
還是觀星的地方。傍晚,吃飽喝足,月亮也慢慢爬上來。小村莊的夏夜,特別安詳,能聽見蟲鳴、蛙叫、和喜鵲撲騰翅膀的聲音,也能看見蛾子、星星、還有云彩從月亮臉上撫過的模樣。收拾完飯桌,老人在院子里納涼,跟來串門的鄰居聊聊家長里短,看一群小孩子玩捉迷藏。沒有其他小朋友的時候,我和小雪就陪老兩口一起坐著,吃零食,數星星,張開毛孔感受夜風的清爽。姥娘家有兩張躺椅,其中一張竹子的,倍受青睞,倆娃娃經常為了它面紅耳赤,姥爺偏向他的孫女,姥娘則主張輪流坐,現在想想,我一做姐姐的老跟妹妹爭來搶去,還真是有點面紅耳赤。
? ? 姥爺走的那年,姥娘已近八十高齡,獨居斷然不可,于是離開小院兒,離開她待了一輩子的村莊,跟著兒女們生活。她總是念叨,念叨要回她的小院兒,但是八年里,始終沒能正兒八經地住回去。
? ? 后來,姥娘也走了。火化前,她回到小院兒,靜靜地躺在她的房子里,用一天的時間,跟這片土地做了最后的告別。
再后來,借著上墳機會,我也回到了小院兒。鎖已經不大好使,才一年的時間,大門已然開始吱嘎,露出風燭殘年的跡象,院子安靜地出奇。里面堆滿了玉米棒子和梗子,堂舅們家的,礙事的小花小樹也被清理掉。堂屋的潮氣更重了,東西被搬得七零八落、倒是那一幅四聯的青色山水畫、姥爺把兄弟的手書大字、和兩個深色大相框,還掛在原來的位置,他們不稀罕。還好他們不稀罕。
大相框掛在姥娘臥室的墻上,貼滿黑白照片,大的、小的、長的、方的,錯落有致。最醒目的是姥娘和姥爺抱著三姨的一張合影。姥娘二十歲上做了母親,有三姨的這年二十六歲。照片上的姥爺風華正茂,姥娘也美麗大方,她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身形修長,坐姿端莊。每當凝視這張老照片,我都仿佛看見那庭院深深雕梁畫棟的大宅院。那時的姥娘,目光沉靜美好,還沒預料到前路的風雨飄搖。
姥娘的相貌和氣質,符合我對大家閨秀的所有幻想,她一直是個美人兒,八十歲那年,我拍了照片拿給同學看,仍引來一陣驚嘆。
我已經連續兩天夢見姥娘了。
前一晚陪她喝稀飯,在爸爸開診所的地方,我們有說有笑,氣氛愉快。醒來卻淚流滿面。
后一晚在小院兒,我和小雪中午下了班,去陪老兩口吃飯,他們包好餃子,韭菜肉的,我倆下,特意煮得爛爛的。姥娘不大精神,在椅子上坐不住,最后半躺到沙發上,讓我去拿條毯子,她冷。剛給她裹嚴實,鬧鐘就響了。
我起床洗刷,在衛生間里又淚流滿面。小嘿不解,我把夢講給他聽,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摔到地板上,最后上氣不接下氣,竟講不利索了。
姥娘沒了,我才發現自己這么依戀她。姥娘活著,我卻沒有好好待她。尤其是在我自以為長大后,開始笑話她,甚至嫌棄她。
她把爸爸買回家的一捆大蔥全都褪了老皮削了根,說再吃的時候省事兒。
她把媽媽買去的火腿腸和小蛋糕全都扒了皮,晾在大蓋墊上,尋思著這樣能放的久一點。
她在三姨家,見閨女女婿麥收辛苦,把三姨攢的土雞蛋全炒了,而那本來是打算賣錢的。
她回到離開好久的村莊,拉著鄰居老太太皮包骨頭的手,囑咐她們一定要堅持喝牛奶、吃蝦、吃排骨。
這都是我眼中的經典笑話,尤其最后一個,令我想起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
現在明白,姥娘已經老得開始犯糊涂了。她年輕時不這樣,里里外外一把好手,雖不識字,卻認得錢,認得“男”“女”,算得一肚子明白賬。姥娘頭腦伶俐,記憶力驚人,爸爸開診所時,姥娘跟病人聊天,三年后,此人再來,姥娘精準說出其姓氏、住處、宿疾、幾兒幾女、哪個不孝。
至于嫌棄,主要是嫌她絮叨,翻來覆去,沒完沒了。
起初,嘮叨家長里短的事,凈是些陳芝麻爛谷子,我左耳進右耳出,笑笑,也就過去了。
生命的最后幾年,變本加厲。她過得不舒心,雖然好吃好喝,卻抱怨寄人籬下的委屈。畢竟兒女也都滿頭華發了,甚至有了孫輩,由不得她當家,而姥娘操了一輩子心,滾滾余溫無處釋放。久而久之,她從大家閨秀變成了祥林嫂,跟她見到的所有人抱怨,抱怨兒女的不孝。
可我認為,她的說法太不客觀。久病床前,些微的不順從就成了大逆不道,反而是那些逢年過節才露個臉的人,因為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深得姥娘歡心。呵呵,說十分鐘的貼心話太容易了,一年到頭端水喂飯把屎把尿呢,那些所謂孝順的人干過什么?所以我為媽媽姐弟幾個鳴不平,也沒少跟姥娘頂嘴。
姥娘癱瘓在床的那個年三十兒,我和媽媽陪她過的夜。漫長的一夜,她沒有片刻消停,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尿尿。她披頭散發,眼睛瞪老大,因長久不睡而布滿血絲,空洞的目光里時而閃過凌厲,時而閃過恐懼。八十好幾的大家閨秀,最終變成了瘋婆子。手在空中漫無目的地亂抓,她不停嚎叫,滿嘴神仙小鬼兒,聲音尖利駭人。我去給她把尿,手太涼,她嫌棄,一巴掌扇過來,好疼,心好疼。
白天,她稍微清醒些,一清醒就念叨那兩個孩子——我和小雪。可我們出現了,她有時又不認得。
我心疼姥娘,也心疼媽媽。媽媽白天上班,晚上伺候姥娘,臉色蠟黃,瘦了一大圈。所以,那個下午,當姥娘吃完第六根香蕉后,我們爆發了爭吵。香蕉滑腸通便,我擔心她吃多了便稀,這樣媽媽清理起來就更費勁了,所以不肯再拿給她。姥娘此時已經很暴躁了,她坐在輪椅上罵我,指著鼻子罵,字眼令人難以接受。我還了嘴,姥娘便把聲音再抬高一個八度。就這么一聲高過一聲的,都驚擾了隔壁鄰居。
那是姥娘最后一次和我爭吵,不久后,她昏迷了,再沒睜開眼。我后悔啊,她想吃就讓她吃個痛快,我自己給她清理不就行了嗎?!
人,在日復一日的心理折磨中,容易跳不出來,只看到眼前的泥沼,卻忽視曾經的美好。姥娘走后,我終于跳脫出來,記起她的種種慈愛。也明白了,那些令人悲傷的轉變,是姥娘也無法控制的,她那么要好的一個人,若由得她選,斷然不會要這種結局。
可是,我醒悟的太晚。道歉的話,她已經聽不見。我買再多的香蕉,她也吃不著了。
命運其實很不公平,她選擇我成為姥娘的外孫女,讓我享受不可多得的愛,卻不給我回報的機會。在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紀里,還不懂得百善孝為先的年紀里,她的生命戛然而止。從此,縱千般悔萬般怨,再也換不來姥娘可以觸摸的笑臉。
如此想來,命運又是公平的,當年不知珍惜,如今便倍受愧疚的煎熬。
有時候,不想活得那么唯物,寧愿相信轉世輪回。
天好的時候,我會抬頭,長久地凝望,鳥兒從頭頂飛過,劃出優美的弧線。我就想,那會不會是姥娘,她以另一種姿態存在著,透過另外一雙眼睛注視著我,只是她不能道破,我不能知曉罷了。
小嘿問:為什么是鳥兒呢?
不一定是鳥兒啊,也可能是只梅花鹿,有輕盈的姿態和美麗的角。
小嘿說:不好,梅花鹿總被關在園子里,不自由。
那就是朵花兒吧。無論何時開,無論開在哪,花兒都那么美。可是姥娘,花兒那么多,你又是哪一朵?是海棠,還是牡丹?
是海棠吧,此刻正開在我面前的這一朵。
清風撫過花蕊,就像姥娘慈愛的目光,看著我,永遠看著我。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7.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