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再次出現在小張面前的時候,挺著大肚子,臉龐浮腫,這一年,妹妹十八歲。
這也是在失蹤三個月之后,小張第一次見到她。
三個月之前,因為家里反對她和那個在縣城小餐館認識的廚師在一起而出走,三個月來,沒有任何消息。三個月后,她大著肚子,腫著臉龐出現在了小張面前。可小張腦海里出現的是小時候那個流著鼻涕的小姑娘。
妹妹的降生,似乎就是一個意外。
那個時候,計劃生育在村子里正在施行,每次檢查計劃生育的干部一到村里,村里就是一陣鬼哭狼嚎,然后就是十幾個哭的雙眼紅腫的孕婦被拖上農用三輪車,帶到縣城的衛生所去做手術,拿掉孩子,然后上絕育環。
母親在懷上妹妹的時候,經歷的就是這樣的情況。只不過不同哪些被強行拿掉孩子,然后上了節育環的孕婦,在當時做老師的爺爺拿出自己一個月的工資——50元,遞給那個做手術的醫生之后,那個醫生留下了當時還沒有任何思維意識的妹妹,只是履行了最后一道程序。
于是,妹妹因這五十塊錢,降生在了這個家庭中。
但似乎是為了償還那五十塊錢,年紀最幼的妹妹,在本該接受疼愛的年紀,卻受了許多苦楚。姐姐因為是頭一胎,因此受家里疼愛有加;小張因為是男生,在重男輕女的農村,自然也有說不盡的“優勢”;而妹妹,兩者皆無。
因此,理所當然的,妹妹變成了家里有好處被遺忘,有壞事則首當其沖的一個,但她好像全沒有意識到這些,總是會笑著,叫著姐姐、哥哥黏在身后,鬧個不停。
但生活對她,好像沒有那么客氣。
記得有一次,那是妹妹三年級的時候,媽媽發病了,有躁狂癥的母親,會在發病的時候,無休無止的在整個村子里閑逛,打人、罵人,精力旺盛的像是不知道疲累。
而就是在那個夏天,爸爸要下地收小麥,遠處的麥田只有小張家的麥地里像是雞群中的野鶴一樣立著,周圍是村人收割完,光禿禿的麥地,麥子的收割已經無法再拖;小張和姐姐在鎮上讀初中,每周只有半天時間在家。因此陪伴、看護躁狂母親的任務,自然也就落在了妹妹的身上。
那個時候的母親,好似上了發條永不知道累的機器,可以連續幾天不眠不休的到處閑逛,并且在任何時候,因為任何原因與人發生沖突,乃至大打出手,年幼的妹妹只能亦步亦趨的跟在母親身后,向他人賠罪,并在沖突要發生的時候,用自己瘦弱的肩膀,頂在母親身上,將母親推離那里。
小張不知道這會讓妹妹經受多少村頭那些善罵的婦女的唾沫,也不知道會因此被多少同學羞辱,更不知道他那小小的心里會有多少痛苦。但小張想,無論是多少,也比不上那次。
那次是在一個冬天,村里人都拎著茶杯到處閑逛,沒有多少事干的時節。妹妹和朋友去堂妹家玩,沒玩多久,堂妹就被堂伯喊了出去,于是屋里就只剩下了妹妹和她的朋友,兩人左等右等也不見堂妹回來,就轉身各自回了家。
不到一會兒,堂伯就上了門,說是家里抽屜的五百塊錢沒了,問妹妹有沒有拿,拿是一個委婉的說法,他實際想問的是妹妹有沒有偷,理由就是和她一起去玩的朋友說看到她開那個抽屜了。在那個一碗面條只要三塊錢的時候,五百塊是父親做苦力一個月的收入。
好面子的父親,在堂伯當面的質問下,叫來了妹子,采用了農村逼問孩子最常用的方式——蘸水的繩子,繩子濕水之后,韌性足夠,打上去夠疼,卻不是造成太大的傷害。這是農村棍棒教育積累下的先進技術。
蘸了水的繩子抽的妹妹胡蹦亂跳,但沒人敢攔,誰都明白五百塊錢對于這樣的家庭是怎樣的數字。
但繩子的抽打也只能是心頭怒氣的發泄,最終還是以賠償五百塊給堂伯而結束。但在幾個小時之后,妹妹因為全身紅腫痛的坐立難安的時候,堂伯帶著五百塊錢回來了。原來,是妹妹的朋友偷的錢,因為害怕,在堂伯問起的時候說成了妹妹,是事后的父母發現不對,經過了棍棒藝術之后才說出了實情。
堂伯說出實情的時候一臉歉意,和父親不停的說著道歉的話。妹妹縮在一角偷偷流淚,最不受人待見的妹妹,在別人誣陷她的時候,她的家人也成為了幫兇。
自此之后,妹妹言語開始變的少了,直到上初中,也沒有再像以前那樣追著小張或者姐姐到處跑,甚至因為小張們上高中課業漸緊,而變得更加疏遠了。
再一次聚在一起,是妹妹一心鬧著要輟學的時候,那個時候她讀初二,拿回家的是一張七門學科,總分四百分不到的成績單。
姐妹三個圍坐在狹小的土炕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妹妹冷著臉坐在角落,任憑小張們說的嘴角掛上一大團涎沫,也不改要輟學的念頭。
妹妹最終用自己的冷漠贏得了這場拉鋸戰,在初二的時候退了學。
而放在她面前的也就只有去小縣城打工這條路了。于是,在父親找人幫忙之后,妹妹去了縣城的小餐館,做的幾乎是整個村里所有這種情況的女生做的事情——做服務員,端盤子。
就如同一向軟弱的妹妹突然強硬的要退學給家里的沖擊一樣,她又一次給了小張們一個沖擊,在那個小餐館呆了三天之后,她突然和里面的廚師戀愛了。
那是一個年近三十,長相渾似六十年代電影反派的男人。年輕時候曾經是美人的母親在看到照片之后,勒令妹妹與他斷絕關系。
妹妹這時再次展現了輟學時候的剛強,沒等母親說完就掛斷了母親的電話,然后失蹤了。
這次失蹤足有三個月之久,這三個月里,在嘗試了打電話、發短信,以及報案等各種方式只會,仍舊音信全無,除了偶爾更新的QQ空間,小張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
直到她懷著身孕,出現在小張面前,身邊陪伴著那個反派。
她胖了許多,胖到可以讓人幾乎認不出來,但起色好了許多,臉上帶著笑,是那種找到人依靠,孩子般的笑。
后來,妹妹生下了一個女兒,白皙可愛,見人就笑;再后來,妹妹和“反派”結了婚,領了證,去了南方打工,在那里定居了下來,每年回來一次,每次都笑的很開心。
但小張腦海中總有小時候那個喊著哥哥到處鬧騰的妹妹,和那個縮在墻角,一聲不吭,強硬地要退學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