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嗎?是的,它就是一個無聊的人的一次無聊的白日夢的產物。
如果你還算無聊,不妨看看,打發時間也好。
事情是這樣的,其實也不知道故事的源頭在哪里,你知道的,時間就是一個永遠不會老去,卻無始無終的怪物,它最擅長偷走別人的青春年華去維護自己一成不變的皮囊,導致人世間也是一個故事套著另一個故事這樣的凌亂復雜、無始無終。
既然這樣,就隨便哪一年,反正都沒有最開始那一說。
好了,我們可以開始講故事了。
那一年,在A城,林家的二兒子舉行百日宴,門口車水馬龍,來往賓客仿佛全家一起出動,有女兒的帶女兒,有兒子的帶兒子,實在沒有的也會帶個堂妹外甥什么的。
人們全身都散發著千篇一律的歡喜和熱情,使得整個場面熱鬧得像相親宴會。
那時,林家大兒子林梓楠偷偷溜出大廳,跑到一個還算安靜的拐角,背靠著粉墻,夸張的松一口氣,仿佛剛剛從地獄里逃出生天一樣。
原諒他吧。
畢竟他也才6歲半,怎么能夠理解那些穿著花花綠綠衣裙,畫著奇奇怪怪妝容,身上還帶著濃郁的讓人想要打噴嚏的味道的少女是多么的鮮活,多么的迷人。
“弟弟真不幸。”
他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為逃不出來的剛剛百日的弟弟感到同情。
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古怪的神情,搖搖頭仿佛想把剛剛的話收回然后重新說一遍,他說,“不對不對,弟弟什么都不知道,餓了就哭鬧,吃飽了就睡覺,雷打都不醒。而且他才經歷過一次,而我,卻經歷了兩次。”
他煞有介事的點點頭肯定他的推論,“對,就是這樣,我真不幸。”
說完,他重新嘆了一口氣,仿佛剛剛解開了一道謎題一樣的輕松。
這時拐角處傳來一聲笑聲,那種壓抑了好久好久最后連手都壓不住的聲音。
他立刻警覺,如臨大敵,“誰!誰在那!”此時一個小姑娘從拐角那里走出來,雙手捂著嘴巴,明亮的眼睛卻藏不住笑容,彎彎的如同天上的月牙。
他愣了三秒,才把“月牙”的樣子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重新板著肉肉的臉,然后微仰著頭看著這個比他高一點點的小姑娘,想要很嚴肅實則有點滑稽的樣子,說,“你是誰?”
“我,我是阿容,你是誰呢?不幸的小弟弟。”說完忽然想到什么,像模像樣的搖搖頭,“不對不對,不幸的你。”
說完又捂著嘴偷偷的笑著。
林梓楠后來在想,當時他應該表現得很憤怒才是,畢竟她偷聽了他的自言自語并且還大大咧咧的拿出來揶揄他,這是多么沒有禮貌的一件事啊。
可是,當時他看著那雙月牙似的眼睛,漲紅了臉也說不出一個字,卻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句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詩“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就這樣,林梓楠和粱景容算了真正認識了,當然不能算第一次見面,在林梓楠百日宴的時候,這位當時才一歲多的小姑娘就見到過他了。
那時的場面并不如斯繁鬧,畢竟那時的林爸爸還只是個留洋歸來在政府工作的小職員,而粱爸爸只是林爸爸的新同事。
好了打住,其實最討厭背景介紹了,一不小心就容易跑偏。還是回到那個百日宴吧。
當林梓楠的媽媽楊愛終于在百忙之中得了空閑想起不知道被自己遺忘了多久的大兒子時,林梓楠和梁景容雙雙走了進來,手拉著手,當然林梓楠是一臉不情愿的。
他發現了一個事實,就算有了弟弟,他也不一定就是哥哥,至少現在他的弟弟還是襁褓里小小的一團,和他講什么他都能聽睡著,或者根本聽不懂的傻笑。
唉,這樣一個傻弟弟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到成為他身后的小跟班呢?
林梓楠在心中嘆了一口氣,根本沒注意聽那些禮尚往來的客套話。
“楠楠,要聽阿容姐姐的話哦~”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他忽然抬頭,一臉茫然,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陣風帶跑了。
“楊阿姨,媽媽,那我帶著楠楠弟弟去玩啦!”
發生了什么事啊喂!!!
(二)
小的時候假裝大人裝不像,渴望再長大一點,再長大一點,可以不用被一句“小孩子懂什么”給搪塞過去。
至于得長得多大呢?成年好不好呢?
可是成年的時候去卻發現,這回別說裝大人了,連小孩子也裝不像。
所以,什么是像?為什么要去像?究竟要像什么才好呢?
這是長大后粱景容在想的一個問題。可是她卻忘了問題的答案,她在認識林梓楠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
――
青梅竹馬聽上去很美好,什么美好的詞匯都可以往上加,比如緣分天定,比如兩小無猜,比如從垂髫到白頭。
其實,也就是那么回事。
粱景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她不過她有很多親戚那邊的哥哥姐姐,逢年過節她都是最插不上話的那一個,一開口話題就是“又想要什么玩具啊?”“成績怎么樣啊?”“這姑娘越發長得水靈了,有什么秘訣啊”“你爸爸媽媽要生個二胎不要你了哦”。
真是,這群沒創意沒新意的壞大人,還把她當三歲小孩嗎?她快八歲了!!!
可是,依舊是個孩子。
直到她發現了她也可以當姐姐,當一個小大人。
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剛好林爸爸林媽媽事業到了上升期,照顧小嬰兒都需要找保姆,而林梓楠可以上一年級了,于是她自告奮勇的承擔起保護楠楠小弟弟的責任,上學放學一起走,沒事就來串串門。
看著大人們一副“你終于長大了,會幫大人分擔工作了。”的欣慰表情,她感覺挺美好的。
原來,“長大”,是需要有一個弟弟妹妹的。
原來,“長大”,是需要有人認可的。
我自己覺得“像”什么,不重要,只要我想要“像”的那個對象覺得我“像”就好了。
是這樣嗎?
粱景容有些疑惑,拖著下巴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看著來來往往的少年們帶著青春獨特的姿態消失在視線之外。
風吹過,桌子上的書又翻了一頁。
――
我們還是回到百日宴吧。
那天晚上,和媽媽做完睡前禱告,躺在床上的粱景容,很開心。
黑暗里,那雙月牙一樣的眼睛閃爍著細碎的星光。
八歲的粱景容已經想過很多很多計劃了。
如果爸爸媽媽給自己添了一個妹妹,她要教妹妹唱詩歌、讀圣經、背禱告詞,她要教妹妹怎么搭配衣服才好看,她一定要教妹妹怎么和大人們打交道,她要在妹妹疑惑為什么大人們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時候和她解釋這就是社交心態。
然后妹妹看著她的時候,眼里就都是滿滿的崇拜和求知若渴了。
如果是一個弟弟呢?
這有點難辦。
畢竟好像男孩子都喜歡戶外運動,喜歡打成一團,喜歡在土地上滾一身泥,這些對她而言都是陌生的。
她不喜歡打架,真不知道男孩子們能用語言解決的事干嘛要動手腳。
她不喜歡一身汗水和泥土,那樣會有很多細菌,而且身上黏乎乎的一定很難受。
不過如果是一個弟弟,如果弟弟喜歡,她應該也是可以為他做些什么的。
至少可以在他滾了一身泥回家的時候立刻幫他收拾干凈,在他干了壞事時幫他打掩護找借口。
恩恩,然后就能看到弟弟眼中滿滿的依賴和崇拜。這樣也是可以的。
沒錯,就是這樣。
于是,當她遇到那個躲在墻后喃喃自語的小男孩時,她覺得她的計劃可以實施得更順利了呢。
這是一個喜歡臉紅的,可愛的,有點小別扭的,帶著傻氣的小男孩。
他剛剛上一年級,對學校還不是很熟悉,他好像不夠調皮,這就省去了幫他收拾爛攤子的功夫了。
他有點小迷糊,所以這時候正好可以顯示自己細心的一面,比如家庭作業啊,比如每日的校章。
他有點小孤僻,不喜歡熱鬧和打交道,這點更好,她正好可以幫他在大人們之間周旋,幫他找借口獨處,雖然弟弟不怎么領情而且還覺得自己打擾了他,不過這有什么呢?這個“姐姐計劃”才剛剛開始實施,他需要時間適應呢。
而且她是姐姐嘛,姐姐就是一個大人了,要懂事一點,要對弟弟寬容一點,關愛一點,這樣才能顯得她像一個大人的摸樣了。
是的,就是這樣。
夜里,風輕輕吹過,將搖落的滿天星光,灑進人們甜甜的夢鄉。
(三)
林梓楠忽然意識到,大人們天天都在撒謊,明明弟弟長得很慢,他們卻說一天一個樣的長大,至于“一天一個樣”這個形容,他很疑惑,明明都是一樣,怎么不一樣呢?一天一個樣得多恐怖啊?
不過他不會和大人說這些話,經過很多次的實踐,他發現了一個規律,每當他說的是經過自己思考過的話,都會引起大人們的嘲笑并附帶一句“這孩子真可愛,你還小,懂什么呢?”
可是當他只是附和著大人的話,乖乖當個復讀機,大人們就會摸著他的頭給他小小的獎勵并附帶一句“真是懂事呢。楠楠長大了。”
所以,林梓楠覺得大人都好奇怪,所以他的小想法盡管很想找人說,也絕對不會和大人們提一個字。
可是他忽然發現,這種仿佛不是同一個世界的感覺,不僅僅來自大人,也來自小孩,那個很奇怪的,莫名冒出來的,有著好看月牙眼睛的奇怪姐姐。
她那雙如同月牙一樣發出光芒的眼睛常常帶著一種他看不懂的感覺看著他,這讓他很不舒服,明明是一雙美麗的眼睛。
他喜歡在夜深人靜時靜靜的看著天空,如同漫天螢火蟲一樣的星空中,嵌著一輪皎潔的月亮,而且它是每一天都不一樣的,今天像盤子,明天就缺了一小塊,像被咬了一口的餅干,后天又咬掉一小塊,慢慢地咬著,品嘗著,回味著,慢慢地咬成一個美麗的月牙型,真像媽媽給他做的他最愛吃的奶油餅干,吃完之后又有一塊可以吃真的很滿足。
他就這樣癡癡的想著,反正他不說出來就沒人笑他,他可以在這個安靜的夜里隨意的想著,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不過他也覺得,月亮圓著的時候,飽滿得像媽媽的項鏈上的珍珠。
他摸過那些有著月亮影子的珍珠,太小而且太輕。
月亮摸起來是什么感覺呢?
應該是入手冰涼卻不寒冷,圓潤卻不會滑手,應該是像是媽媽的絲織圍巾一樣柔軟,像貓咪毛發一樣舒服。
可是阿容卻不是那樣的。
盡管她很喜歡笑,然后月牙似的眼睛仿佛裝進了漫天的星光,而且她聲音很溫柔,有時像媽媽一樣能夠看出他需要什么,然后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來,忘帶的校章,忘寫的作業,忘拿的早餐。
可是她也不是月亮,她會說笑話逗大人笑,她會幫他找很多獨處的借口,可是獨處也有一個她在旁邊坐著。
站在他身邊時她的眼睛仿佛會發出燦爛的光芒,可是久了,他發現那光芒有點燙手,有點刺眼,不像月亮的光芒。
除了被阿容占去的時間之外,他還是喜歡癡癡地望著月亮,不過又加了一項,他喜歡看弟弟睡覺,像是貓咪睡覺時一樣的乖巧,然后他發現弟弟真的有一些變化,比如,睡覺的時間少了,醒來的時候動作也多了,喜歡被抱著,喜歡哭鬧,喜歡熱鬧,喜歡被人圍著,根本沒有睡覺時的寧靜,他有點討厭弟弟了。
(四)
童年的時光是扭曲的,像夢一樣,有時一天是一年,有時一年是一天。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爸爸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媽媽在把弟弟哄睡之后臉上就沒了笑容,再之后,爺爺奶奶住了進來,見到爸爸媽媽的機會越來越少,偶爾每天一起吃早餐和然后晚上他看月亮的時候也會聽到輕輕的開門聲。
那個經常出現的阿容還是會出現,不過已經不是在家里能見到了,而是在學校才能見到。
他不懂,為什么媽媽說不要和她玩?
她依舊在發光,不過,卻更多的別扭,她認識了很多人,參加了很多活動,獲得了很多獎項,得到了很多人的夸獎。
然后,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她不需要他了。
這讓他有點不習慣,不過還好,他有了更多時間看奇奇怪怪的書,看清晨的露珠,看風搖動樹枝時閃爍的光芒,看貓咪睡覺,看月亮被吃掉,看自己畫的什么都不像的畫。
后來,他偶然間知道,他腦子不好,老師是這樣和媽媽說的。
原因是,他從不參加什么熱鬧的活動,他獨來獨往也不和同學交友,他經常有奇怪的舉動,最重要的是,他在考試卷子上寫的答案太奇怪。
比如語文題:
()的月亮。
他的答案是,吃不完的月亮。
他不懂媽媽為什么要哭,他不懂弟弟為什么會去把媽媽手邊的紙巾拿給媽媽,他更不懂為什么媽媽又很熱情的接待了阿容。
所有人看著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只有阿容不變,一直都是那么怪。
(五)
在一次春游中,粱景容帶著林梓楠一起爬山,此時的粱景容已經是一個能夠讓路過的少年都移不開眼的少女了,她有時會看著林梓楠的臉發呆,那雙月牙似的眼睛。
夜晚,所有人都在睡覺,粱景容忽然發現有人出了帳篷,是那個呆呆的林梓楠。
他拿著畫架,跑到山坡上,呆呆地看著月亮出神。
呆子。
粱景容笑著想,然后看著天上掛著的一輪明月,彎彎的形狀,像她的眼睛嗎?
想到這里她臉頰飛上了紅暈,有些發燙。
林梓楠說過,她的眼睛像月牙。
她正準備走過去,這時,林梓楠伸出手,仿佛想要觸摸這月亮。
她忽然覺得這呆子挺可愛的。
可是,她還來不及發出聲音的時候,林梓楠就這樣消失在山與天的交界線,消失在一輪明月里。
他離開了這個世界,他不曾屬于這里。
這是粱景容后來腦子里揮之不去的想法。
厚厚的畫本上,畫著寧靜的小溪,畫著貓咪,畫著樹木,畫著熟睡的嬰兒,最多的是溫潤如玉的月亮,美得不像真實。
一切都在安靜的沉睡著,就像,他也永遠的沉睡著,不愿醒來,不愿長大。
(六)
后來,粱景容有了更多的追隨者,如同眾星追捧的月亮,再也不需要有一個弟弟妹妹了。
后來,林家又有了一個二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