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樂樂第一次叫媽媽的時候,我整個人是懵掉的,成龍洗發(fā)水廣告Duang Duang晃的人頭暈的那種。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作為一名7個月才肯翻身、9個月才肯坐起來、11個月才肯嗖嗖爬的孩子,5個月的時候就叫你媽媽,我不懵才不正常。
如果放到現(xiàn)在我肯定知道,那天的事件只是個偶然,小家伙太陽曬得好好的,心里突然飄過一句:哎喲躺著玩這么無聊呢,清清嗓子試試音吧,于是嗯——啊——呀——哦——然后恰好撞到了“Ma”這個音上……但哼者無心、聽者有意啊,當時的我可沒想那么多,興奮點已經(jīng)到了臨界值,身體行為都是不受控制的,本來老老實實陪躺的我,一個翻身從地板上爬起來,恭恭敬敬的趴在旁邊,沖著小腦袋小心翼翼的問:“寶貝你剛才叫我什么呀?”
“嗯——啊——呀——哦——”他想了想,覺得好像漏了個音,頓了頓才又接著續(xù)道:“Ma——”
我樂不可支,覺得撿了巨大的便宜,什么三翻六坐九爬都是浮云,先會叫媽才是最牛的。我又傻兮兮的問了一句:寶貝你剛才叫我什么呀?——他開始認真的啃自己的牙膠——我不甘心,又問了一遍:寶貝你剛才叫我什么呀?——他沒有理我,徒留口中的哈喇子飛流直下三千尺,手中的牙膠也顯得更加閃亮了。
我能看出來,他是個很專一的人,專一到之后的六個月,他都完全不提叫我媽媽這件事兒。漸漸的,我也醒過神來了,樂樂是誰啊?樂樂是個7個月才肯翻身的主兒!怎么可能那么早就會叫媽媽呢?
二
樂樂第二次叫媽媽的時候11個月,那天我又懵了,哭笑不得的那種。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不好意思因為傻三年的咒語作祟,詳細的經(jīng)過我已經(jīng)忘記了,總之我當時和他不在一個房間,但是我保證,確確實實聽見隔壁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喊聲,這喊聲短促、有力,陌生中又透著那么股子熟悉感,吸取第一次的經(jīng)驗教訓,我凝神靜聽了一會兒——“媽媽!”絕對不會錯了!這次的發(fā)音準確!清晰!還是兩個字兒的!肯定是在叫我!
我喜極而泣我淚流滿面,感慨自己這6個月以來每天魔怔般在樂樂耳邊忽悠著“叫媽媽、叫媽媽”的經(jīng)沒有白念,終于可以有機會發(fā)出老母親般的微笑了。我飛奔到隔壁,恰好看到小家伙扶著小板凳挺身而立、熠熠生輝,偉岸的小背影看起來帥氣極了!
一樣的問題再次出發(fā),我不禁有點忐忑:“寶貝你剛才叫我什么呀?”
樂樂應聲回頭,看到是我,嘴巴一咧、眼鏡一瞇,甜甜的叫了一聲——“媽媽!”
“哎!”我使出勇于吃奶的勁兒抱起了小伙子:“再叫一聲?”
“媽媽!”“哎!”可以啊,小家伙你終于開竅啦?看你平常不聲不響的,原來早已掌握了這個詞的精髓!這時孩兒他爸走了過來:“兒子,叫什么哪?”
“媽媽!”樂樂一點也沒猶豫,叫的比剛才還響亮。
“我是爸爸呀!”
“媽媽!”
“我是爸爸!”
“媽媽!”
孩兒他爸靈機一動,抱過小伙子指著桌子問:“這是什么?”
小伙子毫不遲疑:“媽媽!”
他爸又指著冰箱:“這是什么?”
“媽媽!”
“這個呢?”
“媽媽!”
“那個呢?”
“媽媽!”
……這下好了,家里的鍋碗瓢盆硯臺爐灶,全都成了媽媽。
藝術取源于生活,想當年吳承恩寫《西游記》的時候一定沒有想到,銀角大王的神器紫金紅葫蘆是有它的原型的,而且每家都有,威力視人而定。這家用紫金紅葫蘆有且只有一個密語,說別的不靈,說這個你準應,而且應的心甘情愿、心神俱疲、心間滴血,這密語是啥?好說,就倆字——媽媽,說快了一個字也行——媽。
喊話人一聲媽媽,你即刻得令,喂奶、拍嗝、擦屎、排屁,老老實實啥也不說,就是干啊,他讓你干啥你就干啥,他沒讓你干的你也得未雨綢繆,否則……沒有否則,你不會想看到那些否則的。
一聲“媽媽”,能把你的三魂七魄都收了去。可以不叫嗎?嘿,不叫不行,不叫我跟你急!
只可惜當時的我并沒有看清楚局面,只沉浸在局部的勝利不能自拔,我是這么想的:這回可是正了八經(jīng)叫媽媽的,雖然不是沖我叫的,但發(fā)音準確啊,人家有主動意識啊,這個詞現(xiàn)在有意義了啊,他遲早會知道,“媽媽”這兩個字是專屬的,而且相當好用。
然而是我太輕敵,哪里用什么“遲早”?一回生、二回熟,耍了我那么幾回以后,小家伙就聰明的發(fā)現(xiàn),這個詞簡直太好用了!
他食指往小嘴唇上輕輕一放,叫一聲“媽媽”,哎喲就有人傳膳了,他眉頭一皺,嘴巴成“O”字型干咳兩聲,順便再叫一聲“媽媽”,哎喲就有人端來了吸管杯,他玩著玩著突然凝神不動、若有所思、臀部成流線型暗暗用力,還沒叫“媽媽”就有人百米沖刺,抱起、脫鞋、扒褲、架平,剛剛好到達目的地方便小朋友“直泄千里”,如果哪天有點便秘,即使我不是第一處理人,也必須要在場,干什么呢?人家要握著我的手,才能使得出勁兒。
漸漸的,只要我在家,其他人全部要靠邊站。
吃飯必須要坐在我旁邊,喝水必須要“媽媽”倒,拉粑粑照例要我陪著,半夜醒來更是點名查崗“媽媽!媽媽!”
三
在家里,為了保證每個人都有充分的體力應對每一天的精彩生活,我們向來是輪流哄睡的,工作日我負責,方便老人有足夠的睡眠來應對第二天的“小魔王”,周末老人負責,方便我可以睡個懶覺。有一天周末,我按照慣例道了晚安,準備關燈退出哄睡現(xiàn)場,小家伙突然很麻利的從小床上爬了出來,拍拍奶奶的枕頭、又拍拍奶奶的床單,叫了聲“媽媽,媽媽!”
“今天該奶奶陪你睡了呀!”我說。
“不不不不不,”小家伙雙手揮舞著,頭都晃出水來了,又拍拍床單,“媽媽,媽媽!”
奶奶無奈,只好換我哄睡,等到樂樂睡著,方才悄悄的離場換人。那天晚上,樂樂半夜突然醒了,大概是做惡夢了吧,哭聲特別響亮,聽的人心都碎了,“媽——媽——!媽——媽——”這一聲聲喚的我有些不知所措,冒冒失失的就要往房間里面沖,奶奶當機立斷把我勸了出來,她的一番話也敲醒了我:“你進來干什么呀!他一哭你就沖進來,那以后你出差的時候我就沒辦法哄啦!放心,我會哄好的!”
我心一橫,轉(zhuǎn)身躲了起來,聽著他嚎啕大哭、聽著他哭聲漸熄、聽著他小聲啜泣著“媽媽……媽媽……”但這次我沒有答應,過了很久很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隔壁房間已經(jīng)安靜如許,我仍久久不能入睡,確實,孩子應該享受的,是整個家族所有人的寵愛,我不能也不應該把他霸占下來,可這扎根的行為豈是一朝一夕之功?小家伙本來就是我身上的一塊肉,我們只不過經(jīng)歷了短暫的肉體分離,精神上早已重新融為一體了。
想想看,我們一起看小豬佩奇,每當片頭豬媽媽出場的時候,他頭也不回,只是伸過胳膊來拍拍我,嘴里還要念叨著:“媽媽”,我也很配合的回答:“對,媽媽”;我們并排坐在軟墊上,用點讀筆靜靜的聽故事,聽一兩句,四目相對、會心一笑,同步轉(zhuǎn)頭繼續(xù)看書,再聽一兩句,又四目相對、會心一笑;我給他講Where is spot的故事,每問一句:Is he behind the door?就會停下來看著他水汪汪的大眼睛,等著他神秘兮兮的說:No!然后咯咯咯笑上一陣……這感覺真的是太美好了。
樂樂越來越大了,他叫媽媽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方式也越來越熟練、自然,成長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
以前看粲然寫過這樣一段文字:“大汗淋漓地跑了一陣子,停下來喝水。看他歪歪扭扭從旁邊騎過,邊騎邊喊:‘媽媽,你說等我獨立了就離開我是什么意思,是死嗎?是嗎?’這樣喊著,漸行漸遠,像必然的每一次,每一個孩子那樣,離開了我。”
剛敲完這段話,突然聽見樂樂咳嗽了一聲,趕忙跑過去一看,睡夢中的他不知怎么突然坐了起來,眼鏡也沒有睜開,只是喃喃自語著:“媽媽……媽媽……”
“哎,我在呢,睡吧寶貝……”我輕聲應答,黑暗中看不太真切,只大概聽見他噗通一聲又躺倒在床上,沒有多久呼吸就均勻起來,似乎是又沉沉的睡去了,適應光亮之后,我掖了掖被角,又輕輕的拍了拍,等了一會兒,起身離開。
我不知道,像這樣粘著我的時光會有幾年,我不知道,在他叛逆期的時候我們會不會吵架,我也不知道,他有了自己的愛人之后會不會忘了我。所有的離別你趕不上,所有的人你也追不上,粲然的那段文字,我當時看了以后在底下留了三個字:不必追。但說實話,我不敢想象,那一天如果真的到來,會是什么樣子的。
但我知道的是,無論何時,只要他回頭,叫一聲“媽媽”,我都會回答:“哎,我在呢,媽媽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