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儉”的道光,有心扶清為何無力回天
( 2018-04-13 ) 稿件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草地周刊
關山遠
近讀清史,讀到道光一節,不由深思:如此一個勤政堪稱宵衣旰食、節儉堪稱摳到極致的皇帝,乾綱獨斷,事必躬親,為何偏偏在他手里,內政外交的努力多數失敗,尤其是輸掉鴉片戰爭、開啟中國近代百年恥辱?
一
后人常拿明朝的嘉靖皇帝與道光相比:前者是極度任性型,曾創下二十年不上朝的紀錄,卻滅了倭寇;后者是苦哈哈型,登基近三十年,無一日不閱辦奏章,鴉片戰爭時期甚至幾乎遙控指揮了每場戰役,卻最終不得不含恨寫下“各條約準照議辦理”八個字,批準了《南京條約》。道光跟接下來的幾任清朝皇帝不一樣,后者簽訂喪權辱國的割地賠款條約已經沒有太多痛感了,于道光而言,卻是撕心裂肺的痛,他感覺不僅沒能繼承先祖的光榮,反而在自己手里辱沒了江山社稷。鴉片戰爭結束后,有一次當著滿朝大臣的面,他“握拳捶心”,一臉痛不欲生的表情。
他深知自己在歷史上的地位,因此在臨死前寫下遺詔,讓臣下不要在他陵前立圣德神功碑,他認為自己不配:“妄稱顯號,而亦實無可稱述之處,徒增后人之譏評,朕不取也。”
勤政圖治而鮮有作為——道光憤懣難平,何等郁悶。他一直對自己要求很高,登基之初,他也認為自己能夠大有作為,信心滿滿。
披上龍袍前7年,他就有不俗的表現:1813年9月15日,天理教徒林清與滲透進皇宮的內奸里應外合,率眾執刀闖進紫禁城,史稱“林清之變”。一時大亂,親王貝勒狼奔豕突,文臣武將抱頭鼠竄,危急間,二阿哥旻寧挺身而出,用鳥槍連發兩槍,彈無虛發,將翻上墻頭的兩個入侵者當場擊斃,其他天理教徒一時間也給震懾住了,趁他們遲疑間,旻寧迅速組織起防御。在接下來的較量中,鳥槍放完了,旻寧還用彈弓把一個入侵者的指揮官從屋頂打下來,摔死于殿下。總而言之,在敉平“林清之變”中,旻寧居功至偉,既顯示了臨危不懼的強大心理素質與領導能力,又露了一手好武功。后來他登上皇位,此事加分不少。
登基后第六年,南疆爆發了張格爾之亂,道光親自制定軍事計劃,選派得力將領,一年多時間,生擒張格爾。他的聲譽達到巔峰,被稱為“小康熙”。
他一心想繼承康熙、雍正、乾隆的輝煌,做一個好皇帝。接手的是一個爛攤子,但他相信自己能夠重振國運:改組軍機處、整頓漕運和河防,頒布了許多制度嚴查貪污,并取締陳規陋習、強化吏治,同時修改鹽法、允許開礦……他做了許多努力。
他律己甚嚴,沒有什么愛好,甚至不好色,跟風流的爺爺乾隆皇帝完全是兩種風格。跟愛好奢華繁麗的乾隆相比,道光走到了另一個極致:在清朝歷代皇帝中,道光生活之儉樸,堪稱第一。
即位之初,他就頒布了一條節儉倡議書《御制聲色貨利諭》,并率先垂范。史載:他即位后,內府依例給他40方硯,硯后鐫有“道光御用”四字。他認為太多,閑置可惜,便將它們分給了臣下。還有一事:以前皇帝用筆須送紫毫中最硬的,筆管上刻有“天章”“云漢”字樣。他覺得不合用,讓臣下到坊間買一般常用的純羊毫、兼毫兩種。他穿的褲子,甚至打著補丁。
他在飲食方面尤其節儉,少葷多素,每餐不過四樣菜肴。各種生日、慶典能省則省。有一年給皇后過四十大壽,王公貴族與文武百官喜滋滋上席時,驚呆了:每人桌前只有一碗打鹵面,上面一點肉末——這還是道光為了給皇后過壽,特批御膳房宰了兩頭豬。
但這樣一個夢想當好皇帝的皇帝,結果卻在歷史上留下了一個失敗者的身影:吏治、鹽政、漕運、禁煙等均無起色,他努力摳下每一兩銀子,卻在輸掉鴉片戰爭后,一次向英國賠款2100萬兩白銀。白花花的銀子,流水一般泄出去……
二
道光的悲劇,在于他知道當時的政治生態已經敗壞到了根子,想改變,卻缺乏改變的勇氣與能力。
有一樁事,特別能說明當時的糟糕狀況:一日,道光想喝面片兒湯,令御膳房備辦。
這要求多簡單,擱在今天北方任何一個飯店,幾分鐘就端上來了。但是當年道光帝的命令發出之后,分管皇帝飲食的內務府進行了認真研究,第二天報上來一個方案:皇上您想喝面片兒湯,需要蓋個專用廚房,還要聘請專用廚師,另設一個官員專門管理面片兒湯的烹飪……總計,開辦費需要七萬多兩白銀,另外每年維護費用還得數千兩。
道光一聽,肯定暈了,不就喝碗面片兒湯嗎?花這么多銀子!算了,御膳房甭做了,到街上買去。沒即位前,他也曾上街吃過的,于是告訴內務府:你們到前門那塊兒,給我買一碗回來,味道相當不錯的。于是內務府的老爺們跑出去,沒多久回來,復奏:那個飯館已經關掉了,您要喝面片兒湯,非得在御膳房開設專門機構不可。
堂堂大清帝國的皇帝,終究還是沒有喝上這碗面片兒湯。
這碗面片兒湯,是當時清朝官場陋習最好的寫照:雁過拔毛,層層揩油,人人自肥。這是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龐大到皇帝想喝一碗便宜的面片兒湯,都會觸犯他們的利益。
道光傻到不知道其中貓膩嗎?起初,他努力想改變,首先向“陋規”開刀。所謂“陋規”,是清朝官員在少得可憐的“正規收入”之外的收入,其實是他們的主要收入,名目繁多,有征稅的“火耗”、征糧的“羨余”,即鑄銀錠或糧食倉儲運輸過程中的損耗,提前向老百姓收取的一塊,按照各地衙門的“老規矩”,通常占正式稅收的5%至15%,其中盈余部分,就被州縣官據為己有,康熙曾無奈地說:“清官并非一文不取民間,否則無法應付開支。州縣官若只取一分火耗,便是好官。”
除了“火耗”“羨余”外,更多的是各種各樣的送禮:凡辦事的必送禮;逢年過節,下級必給上級送禮,地方的必給京官送禮,門生必給考官、學官送禮——有些官員完全是為了搞小圈子拜師的。送禮名目繁多:“節壽禮”“程儀”“卯規”“別敬”“門生禮”“炭敬”“冰敬”……“炭敬”,是冬季地方官給京中大臣的禮;“冰敬”,則是為消暑而送的禮。時人記載:“大小京官,莫不仰給于外官之別敬、炭敬、冰敬。”
絞盡腦汁斂財,成為清朝官場心照不宣的“潛規則”,嚴重敗壞了官場生態與社會風氣。《清宣宗實錄》記載了一種叫“簽子錢”的“發明”:民間向官府遞交訴狀,衙役得到費用才會接收。比如安徽阜陽縣的門房、簽押房,每收一呈文要制錢4500文,稱為“簽子錢”,有的還加倍索取,叫“雙簽子”。
道光痛感這樣下去不行啊,他剛即位,就授意軍機大臣英和上奏:將各省陋規逐一查清,分別應存或者應當革除,規定下來加以限制。在他即位半個月后,連發兩道詔令,措辭嚴厲,向“陋規”開刀。
但是,上諭發出不久,官僚們紛紛反對,各種各樣的理由,貌似處處為皇帝著想,事實上是要堅決維護自己的利益。道光缺乏跟整個官僚集團死磕的勇氣,慫了。三個月后,他下命停止清查,并自我檢討,然后還把責任推到英和身上,把他趕出軍機處。這樣一來,官員們就明白了道光的底牌。在道光一朝,陋規愈發嚴重,吏治不可救藥。
這個缺乏勇氣也缺乏能力的皇帝,接下來做了各種努力,出發點很好,但都無法堅持。比如漕運和鹽政弊端重重,直接影響到了國家的財政稅收。道光下了決心,改漕運為海運,推行票鹽法代替原來的行鹽之法,但遭到眾多官員反對和阻撓,改革半途而廢。
今日讀史,還能讀出道光頻頻受挫之后無奈的嘆息:“算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湊合著過,成了道光后來的常態。
三
道光遇到最大的挑戰,就是鴉片戰爭,這也是他一生無法釋懷的痛。
但清朝在鴉片戰爭中的失敗,是注定的,因為當時中國已經遠遠落后于英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道光是在替他的爺爺和爸爸背鍋——清朝之落后于世界,是從貌似盛世的乾隆開始的。
今天讀鴉片戰爭史,是無窮的痛心:面對敵人,當時中國官兵的抵抗不可謂不英勇,但冷兵器時代的武器與戰爭思維,注定了在完成工業革命的英國入侵者的軍艦與火槍前,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慘敗。
相關史料記載中,充斥著道光皇帝的焦慮,他對一個又一個派往前線的重臣寄予厚望,最終失望透頂。后人讀史,能夠讀出當時道光的無奈——無人可用。
與戰爭失敗緊密相連的,是清廷的外交失敗。兩種失敗交織在一起,鴉片戰爭最終以中國付出慘重成本告一段落,并由此打開了列強紛至沓來、輪番勒索的“潘多拉魔盒”。事實上,一直到道光年代,清朝沒有專門的外交機構,更沒有職業的外交人員。無論是養尊處優的滿族王公,還是飽讀詩書的漢族重臣,基本上都不知道怎么跟洋人打交道,他們最常用的手法,就是“忽悠”,一邊忽悠英國人,一邊忽悠皇帝。
這種忽悠精神,由來已久。早在乾隆朝,英國外交使團萬里迢迢過來,本是中國一次打開大門的好機會,卻因為清廷的自大與保守而錯失。當時清朝官員要求英國使者下跪,后者堅決不同意,無奈之下,只能忽悠乾隆說:洋人腿腳不能打彎,所以不能下跪。
此類荒謬說法,居然成功忽悠了清朝幾代人,待到鴉片戰爭爆發前夕,欽差大臣林則徐給道光皇帝的一折奏章中說:就算英國人真訴諸武力,也沒什么可怕的,他們的軍艦和槍炮確實厲害,但英國兵都有生理缺陷,腿腳都不能打彎,肉搏戰肯定不是咱們對手……嚴重誤導了道光。林則徐堪稱當時“第一能吏”,算是跟外國人打交道頗多之人,仍然照樣有此誤解,遑論其他人了。
不了解世界,也不愿意了解世界。等到強敵打上門來,只能按著慣性思維與經驗主義來處置,殊不知自己已整整落后一個世紀!
道光起初還以為這不過又是一場平定南疆張格爾叛亂的戰爭,沒想到越打越不對勁,氣急敗壞之余,他罷黜了林則徐,但繼任者能力跟林則徐相比,差了不知多遠。在整個戰爭中,道光與他的大臣們,始終在“戰”與“和”之間搖擺。真真假假的消息,讓道光的情緒,如同過山車一般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比如,1841年7月,奕山在廣州謊稱取得勝利,道光大喜,沒有核實真偽,迫不及待地再次下令各省撤防,結果英軍隨后發起新一輪進攻,清軍來不及重新布防,吃了大虧。
今天讀史,很納悶當年的大清重臣,居然如此敢于跟皇帝和洋人忽悠、搗漿糊。他們有能吏也有庸臣,但置身于這種武器與理念完全不在一個層面的戰爭,無論能干與否,腦子里都是一團漿糊,只能搗漿糊,捱過一段算一段,應付一時算一時。
最具嘲諷的是,最終與英國人取得外交突破的,居然是一個仆人。此人名叫張喜,是欽差大臣伊里布的家丁,此人有勇有謀有口才有顏值,當清廷陷入打又打不過、談又不會談而且沒人敢去談的困境時,張喜挺身而出,“慷慨請行”,他頂著一個六品頂戴的虛銜,成了歷史上罕見的“家丁使臣”,小人物就這么神奇地走上了歷史大舞臺,時在1840年10月25日。
張喜是天津人,口才好,腦瓜靈活,與英國人交涉起來,有理有節,不卑不亢不啰嗦。英國人之前打交道的中國官員,要么傲慢無禮,要么就是說話絲毫不管用也不負責任的大忽悠,因此對張喜印象頗好。總之這是一個鴉片戰爭版的“晏子使楚”,幾經周折,化解危機。但清廷官員的特點就是糊涂與搶功,張喜被他們甩到一邊,然后又搞出英軍進攻南京的危機。無奈之下,再次請出張喜,理由是江南百萬蒼生都在等著你力挽狂瀾,就連洋人都說為啥張老爺不來,都等著他來和談呢。在和談桌上,張喜硬把3000萬兩賠款砍價砍到了2100萬兩……但在最后階段的談判中,張喜利用價值已完,被官老爺們給踢開了,最后簽約成功,論功行賞,張喜好象不存在一般了。
對付不了外國人,但對付老百姓,這些官僚還是很有辦法的。
四
道光的失敗,跟他重用兩個“模棱宰相”,也脫離不了干系。
“模棱宰相”來源于“遇事模棱,緘口不言”,一個“模棱宰相”叫曹振鏞,此人能力平庸,卻能在中樞工作54年,堪稱“不倒翁”,死后還混了一個“文正”的超牛謚號,但在《清史稿》中,他的傳記只有區區700字——實在沒什么光輝事跡可寫。他做官的秘訣是:“多磕頭、少說話。”其意是沒有摸清皇帝心思時,堅決閉嘴,只磕頭,不說話,等到領悟出皇帝的真正想法,便循著他的思路,順水推舟,討他歡心。
此人是個好演員,見到道光倡導儉樸之風,便穿得破破爛爛的,褲子上縫了兩個補丁,道光一看:哇,你的補丁還比我多一個呢,真是不錯,便為他題詞“恭儉惟德”。在曹振鏞的帶領下,京城一時間破舊二手衣服成為搶手貨,物價給哄抬起來,一件破衣服的價格,居然超過了新衣服。道光力剎奢靡之風,結果完全成了形式主義。
演演戲倒也罷了,曹振鏞還做了不少純粹取悅皇帝、完全罔顧原則的事。比如,道光即位后,要批閱大量奏折,夜以繼日,都看不過來,又不得不看,苦不堪言。曹振鏞觀察之后,建議說:現在天下太平,大臣們好作危言,指陳朝政的過失,以博得贊譽表揚。若是治他們的罪,則皇上會蒙上拒諫的名聲。今后所有奏章,皇上不用遍閱,只要選擇其中一些最小的錯誤用朱筆抹出,譴責奏折臣子,讓群臣傳閱。那么所有大臣都會被皇上的圣明所震懾,以為皇上明察秋毫,細微不遺,一定不敢肆意擅奏,懈怠從事。
道光正想如何解脫呢,就信了曹振鏞的話,開始化身為校對,專注于改錯別字,常常從奏折中吹毛求疵挑出極小的錯誤,給予上奏者罰俸降革等嚴厲懲處。這么一來,從此朝臣們“皆矜矜小節,無敢稍縱,語多吉祥,兇災不敢入告。”不敢因為一些錯別字或者語法錯誤給弄得又是降級又是罰款的了,慷慨激昂的少了,提批評意見的少了,數量也大大減少了,而且多是報喜不報憂。
這個后果,當然很嚴重。清人筆記《名人逸事》中有篇文章叫《曹振鏞之誤清》,上面寫道:曹振鏞雞蛋里挑骨頭,箝制人心,讓天下人不得發揮各自的聰明才智,造成一個不痛不癢的天下,“厭厭無生氣,皆曹振鏞所造成也。”還說,因為報喜不報憂,使得太平天國起事的消息,沒能及時傳上來,“洪楊猝發,幾至亡國,罪過極大。”
道光一朝,一方面是無人可用,另一方面,大量有才華的人被壓制,比如龔自珍,他有才華有見識有能力有抱負,卻被主持殿試的曹振鏞“以楷法不中程,不列優等”為由,也就是楷體字寫得不規整這個理由,將他置于三甲開外。龔自珍此后仕途多坎坷,憤懣之下,發出了“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悲鳴。
曹振鏞死后,繼任者又是個“模棱宰相”:穆彰阿。此人比曹振鏞更擅長揣測道光皇帝的心理,察顏觀色,順著皇帝的心意說。鴉片戰爭爆發后,林則徐主持廣東,英國人討不到便宜,興軍北上,直逼南京城下,道光慌了,對林則徐的態度也有了改變,穆彰阿窺測到道光帝“意移厭兵”,便以“開兵釁”的罪名加給林則徐,主張向英國侵略者求和,促使道光帝“罷林則徐,以琦善代之”。
穆彰阿也手握重權巋立不倒許多年,一直到道光駕崩、咸豐繼位,才把他干掉,咸豐對他的評價是:“保位貪榮,妨賢病國。小忠小信,陰柔以售其奸;偽學偽才,揣摩以逢主意……”
有清一朝,曹振鏞、穆彰阿不算貪官,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惡行,但這種不負責任、糊弄忽悠的庸官、“巧官”,危害性并不比貪官小。活該道光倒霉,他的執政生涯,被兩個庸官、“巧官”無縫銜接,怎能不失敗?
五
道光的失敗,是他個人的失敗,也是中國封建制度的失敗。他身處一個搖搖欲墜、朽爛不堪的大廈,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去大動土木加固與重建,只能修修補補,注定了他一生累而無效。
歷史對他唯一的安慰是:沒有讓他活著看到太平天國運動的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