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大錢
2012年,世界末日,我高考。
那些年我們所經歷的高考,
都不過是一場虛驚
1.
高三一開學,我就被調到了第一排。并不是因為成績特別好,而是因為空話特別多。
那時班主任對我說,“把你調到第一排來,看你還怎么影響周圍同學高考。”但他萬萬也沒有想到,沒有了前桌,我還能花式轉體180度扭著脖子跟后桌講,還能跨越一整條過道伸著脖子跟鄰排講,當然,講的最多的還是跟我的新同桌。
我的新同桌是dota少年劉能能,他因為被老師抓到翹了好幾節晚自習去網吧打dota,所以也被無情流放到了第一排。原本為了杜絕早戀,我們班是沒有異性同桌組合的。但基于我們倆是重點監視對象,于是,空話少女和dota少年就這么坐到了一起。
如果你覺得這樣的開場很偶像劇,那你可真是想多了。畢竟有高考把我們保護得如此嚴實,怎么可能還會有任何一種愛情能趁虛而入呢?更何況這世上從來都只有兩種高三生活,一種是電視上放的,五顏六色金光閃閃還時不時愛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累了日記本里頁頁執著,另外一種是我們自己的。而我們的高三生活只是一部沒錢加特效的抗戰劇。
2.
如果說非要給這部抗戰劇找出一個貫穿始終的中心思想,我想可能是“丑”。
進入高三之后,我媽就沒再讓我吃過食堂。你知道的,食堂菜作為中國的第九大菜系,最大的特點就是擅長取一些魅惑人心的藝名,什么干鍋牛肉,小炒雞塊,其實全是清一色的土豆片。我媽怕我營養不良,特意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吃的,今天醬肘子,明天燉乳鴿,好像到時候考不上清華北大全是因為少吃了今天這一口。那年的媽媽不是媽媽,是個盡職的母豬飼養員。
我的體重就是這么蹭蹭漲上來的,但媽媽說“沒關系,上了大學就會瘦的。”這句話的魔力就跟“上了大學就會有美好未來了”是一樣的,平白無故不負責任地給了我們一些輕巧,渺遠又虛無的希望,但卻真的能讓我們心甘情愿地去忍受眼下被剝奪的生活。
其實不僅是我,整個高三,周圍其他女同學們的腿也都越變越粗,好像大家都爭著搶著想成為中華民族崛起的偉大支柱。而且大家在其他方面的丑也是無比相似,厚劉海,馬尾辮,黑框眼鏡,青春痘。好像高考讓全天下的女同學都長出了一副完全相同的臉,我想可能這才是“高考面前,人人平等”所蘊含的真正意思吧,面對高考,沒有人美,也沒有人敢美。大家都戰戰兢兢地收起了自己的愛美之心,小心翼翼地套上肥大臃腫的校服。會打扮是一種罪過,到時候考不上清華北大可全是因為今天穿了件新衣服啊。
至于劉能能呢,他跟我們還不太一樣,他的丑不是憋著一口氣式的,而是帶著一種悲壯的末日感。每天早上7點早讀,他一定分秒必爭準點到達教室,堅決不早到一分一秒。開抽屜,扔書包,掏出語文書,翻到第32頁。身手矯捷,一氣呵成。“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趁老師一個不注意,他已在電光火石之間從課桌里掏出飯團,低頭猛吃了一大口。這么多年過去,很多事我都已經忘了,但劉能能的丑卻是那么刻骨銘心令人難忘。他就靜靜地坐在那里,頂著炸裂的雞窩頭,臉上蒙著一層豬油般的困意,嘴邊粘著一顆飯粒子,卻還要假裝一本正經云淡風輕什么都沒發生過。那種專屬于高三男生的丑,就如同國旗下的宣誓一樣嘹亮悲壯。
3.
可能正是因為這一份不相上下的丑,讓我們原本就患難與共的革命友誼又多了幾分情比金堅的意味。我們會在聽寫單詞和默寫古文的時候坦誠相見互通有無,會在對方被老師突然叫起來回答問題時在下面小心提醒。曾經我一度以為劉能能跟我,可能是鐵打的孽緣不銹鋼的情。可惜,男人嘛,總是無法從一而終。每次一到考試,他就對我閉關鎖國了起來,“選擇題最后一道選什么?”“我也沒做出來。”“我明明看你寫了。”“蒙的。”“真的嗎?”人和人之間的信任啊,全都是泡沫,你所有承諾,全部都太脆弱。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劉能能。剛進入高三,我們明顯就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這股壓力不僅來自于老師每天一遍遍在你耳邊吹響的沖鋒號角,不僅來自于每次考試后老師把你叫進小黑屋進行的深入靈魂的交談,更是來自身邊同學突然之間的轉變。
漸漸地,我發現,后桌那個曾經每天在課上拿著MP4看言情小說看得肝腸寸斷,動不動就要對著天空許下1001個愿望的文藝妹好像已經很久沒看小說了,就連鄰排那個品行端正得像是《中學生行為規范守則》生出來的孩子般的好人姐也不太愿意花很長時間給別人解答難題了。
這種改變是悄無聲息的,表面上波瀾不驚,可依舊掩飾不住背后的暗潮涌動。大家鄭重其事地改變,卻又不想讓別人察覺到這種改變的痕跡。于是,所有人就這么心照不宣地,等待著這場帶有強大傳染性的風潮席卷自己。
哪怕遲鈍如我和劉能能,也察覺到了周邊同學們的變化。于是他開始不太去網吧打dota了,我也悄悄收起了那些聽說集滿108套就能召喚出王子的少女漫畫,我們試著變得像個大人一樣凝重,抹掉表情,低頭學習,帶著一種如臨大敵般的決絕。
十八九歲的時候,其實很少有人真正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更多的人只是單純被人潮裹挾著前進。我們和置身火車站大廳的游客根本無甚差別,周遭密不透風,心里懷揣遠方,雙腳卻因為被身邊的人推搡著而緩慢移動,身不由已,但也無從停止。
4.
這種無力的感覺在進入“倒計時”階段之后顯得愈發強烈,突然之間,教室的黑板上就憑空多了一塊由三勒漿贊助的計時牌。每天,我們就像癌癥晚期的病人一樣,一邊絕望地屈指數著自己所剩無多的時日,一邊心心念念地等待著命運的眷顧和奇跡的降臨。
那時我們每天的作業是一套高考完整版的語數英以及理綜試卷,除了作文不用寫之外,其他都要完成。其實,這個作業量也不算太多,如果每天能給我40個小時,我想我肯定也是能做完的。
無奈,人生并沒有這么多如果。于是,我跟劉能能只好每天不停趕著雪片一樣飛下來的試卷,我們在語文課做物理試卷,在英語課做生物作業,可還是做不完。高考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于它本身,而是在于它能讓你時時被一種龐大的自我懷疑籠罩著,不知所措,卻又無能為力。
特別是每當看到學霸同學不僅能按時完成作業,那還把《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顛來倒去做個遍的時候,每當一周一次的模擬考排名出來的時候,就會深深覺得,“反正我也過不上《小時代》里紙醉金迷的生活了,不如早點去學校門口賣山東煎餅吧。”“反正世界末日馬上就要來了,你這次模考比我高了20分又怎樣,到時候還不是要一起死的。”
但世界末日真的會來嗎?沒人知道。就像我們沒人知道高考是不是真的會改變我們的一生一樣。可現實是,我們誰也賭不起。所以就算未來是未知的,是虛無的。我們也只能為眼下那些輕飄飄的字眼而拼命努力。哭完了這自暴自棄的一頓,轉身還得趕緊去背明天課上要聽寫的英語單詞。
5.
聽起來真的好委屈好心酸,可我的高三就是這樣過來的。經常有學弟學妹問我,你覺得高考可怕嗎?我都輕描淡寫地回一句“還好吧。”可我自己心里比誰都清楚,那年夏天自己所經歷的那些像雷陣雨般突然崩出的巨大慌亂,那些像在烈日下奔跑了很久后的渾身脫力,那些像漫長午睡過后無法降躁的懨懨不安。
有次晚自習課間,我跟劉能能趴在桌子上休息,他突然偏頭問我,“要是考砸了,你會選擇復讀嗎?”其實在劉能能問我之前,我都刻意把這個問題屏蔽在腦后,不是沒想過,而是不敢去想。“是啊,我會選擇復讀嗎?”我沒有回答他,只是自己在心里暗暗發誓:不復讀了,考再差都不復讀了,死都不要復讀了。
不想重來一次,也不僅僅是因為拖拽不動自己的膽怯,更是不想再當一次自私的人。還清楚記得,有天放學后,我沒有直接回媽媽在學校外面租的出租屋吃飯,而是先去了辦公室找數學老師答疑。等我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房里沒開燈,借著幽暗的天光,我看到媽媽竟然坐在飯桌邊的藤椅上睡著了,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
當時我的腦中突然閃過一道在語文課上做過的成語改錯,“每當自己的孩子遇到什么狀況,父母們總是首當其沖。”老師在黑板上劃了重點并且再三強調,“首當其沖”的意思并不是“第一個沖上前去”,而是“最先受到傷害”,所以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病句。但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句話好像也沒有說錯,我覺得自己正被一種濕漉漉的難過包裹著,整個人都變得很泥濘。為了不影響我學習,出租屋里沒有放電視,電腦一類的任何東西,所以當我不在時,媽媽只能一個人空蕩蕩地呆著,只能一個人默默切碎那些漫長的時間。我突然意識到,她該是多無聊啊,無聊到都能隨時睡過去,可我竟還一度委屈地以為自己才是那個獨自咀嚼了所有沉默的人。
這種感覺太讓人難過了,原來在我浴血的高考路上,父母一直像個卑微稚拙的孩子般跟在身后,撿拾起我所有的苦痛,他們心甘情愿成為我所有淤塞情緒的出口,成為浸透我所有眼淚的紙巾。但我想,我再也不要再重來一次了,再也不想當一個如此自私的人了。
說來遺憾,高考的磨練并沒有讓我從此改頭換面所向披靡,那些青春片里矯飾出來的熱血與感動我也統統沒有感受到過。如果非要找出這場盛大而荒誕的考試對我而言真正的意義,我想可能是愛吧,它讓我深切領受到了自己在人生的前十幾年從未去注視過的愛。
6.
從2012年到2016年,我的高考已經過去整4年了,那些我曾以為自己會銘記一生的經歷也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就跟忘記生命中其他平平淡淡的記憶一樣。高考留給我的模糊背影也只是在那個考完最后一門的下午,操場上重新穿起裙子的女孩子們流暢的肌肉線條,被拋擲到半空中看起來很像撲翅白鴿的數學課本。
我站在樓道里,從迎面撞見的那股興高采烈的人流中,看到了劉能能,他單肩背著書包,換上了少年的面孔,經過我時依舊像往常一樣打招呼,“我去網吧了,再見啊。”“嗯,再見。”很快,他又立馬融入了黃昏的背景中,暮色里有我看不清的悵惘。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到了一陣失落,哦,原來這就是我想要的自由。
原來高考只是把原本就該屬于我們的生活還給了我們,那些我曾以為熬過高考就能獲得的足以照亮我整個生命的自由,也不過就是生命中普普通通的自由。反倒是那些自己曾拼了命想要逃離的束縛,那些從壓頂的烏云間隙偶然泄出的隱秘而微渺的快樂,當我不再常新,它們也不再常有。
不過,當我意識到這些,早已是時過境遷之后。而我之所以能在這里云淡風輕地談論高考,也僅僅是因為它已經過去了而已。2012年,世界末日,我高考。但只有那些一步一泥濘走過來了的人,才有資格輕輕地吐出一句:“也不過是一場虛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