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回暖,周末整理冬裝,發現有幾件毛衣整個冬天我都沒有拿出來穿過,它們被疊放在 一摞毛衣最下方,不得見天日。
S說,這些毛衣你從來不穿,趁此機會跟舊衣服一起丟回收吧。
“不行。”我拿出這幾件毛衣,細細地摸了摸,“這些都是我奶奶給我織的,一件都不能丟。”
————————————————————————————————————
我打小生活在奶奶家,從我出生起,我的毛衣都是奶奶織的。爺爺自打的五斗櫥中有一個抽屜放滿了奶奶珍藏的有關于針織圖案的畫冊,還有一把用橡皮筋彈著的毛衣針。那時候的毛衣針長長短短,粗粗細細,木的,鋁的,鐵的都被捆在一起,不似今天的不銹鋼針硬實,彼時毛衣針很容易彎折,所以折舊很快。
但不管這根毛衣針是否報廢,奶奶從不舍得扔,每一次準備織新衣服前,她總是把所有針撒開,一根一根細細挑選,一根一根比對,末了再將所有針捆在一起。
織一件毛衣的步驟有四:拆毛衣——找圖案——找針——織毛衣。
除非織了送人,從前的家庭很少買新毛線織給自己穿,奶奶也是這樣,數不清拆了多少件毛衣,卸了多少顆扣子。這些毛衣絕大部分是大人穿舊,又或許本身就在三門櫥里長長久久地放置著,無從知曉。奶奶有時很清楚:這是你三姨奶的毛衣,她的毛衣里還混有一股羊毛,摸起來蠻舒服;有時她亦混淆:這是誰的衣服?我怎么沒見過,好像是你大舅舅…哦不對,是你叔……總是有這樣一個個回想,時光中奶奶的花式皺眉很認真,也很可愛。
隨后開始拆毛衣。首先要將毛衣拆解,隨后環套成一個個毛線圈,最后又要一人繞著毛線圈,一人抽線滾成線球。許多時候,從毛衣拆出的線是根據二針、四針織法扭股成去的,還需煮沸了水,將毛線燙直才可繞成球。奶奶把家中鋁鍋蓋子上提扭卸了,抽一股沸水中的線從提扭口子穿出來,不緊不慢地繞著。
不論我拆了多少毛衣,滾作多少線球,繞線功力總不及奶奶。繞線球時要由松至緊,還不可太緊,過緊了勒手,松了又將膨開,不成一球。我想著,繞法一致,大抵是奶娘手勁的功勞,一圈又一圈,一如她多少年來緊實的日子,她邁著沉穩的步伐,步步織就了這番安詳人生。
老人家經常串門穿巷去向其他老太太討教織法,時至今日仍是如此。若得了好花樣,也不同我說,只是自己先試著織出來,等花樣在手中漸漸成形了,再如獲至寶的拿與我看。如今毛衣崇尚簡單,也不時新以不同色線構織出各種圖案,只以不同針法在毛衣上扭成麻花辮子或加二三條紋便可,倒也失了一些趣味。
前面便說,打小我的毛衣都是奶奶織的。奶奶手巧,按照書中荷花、梅花的花樣用其他色線勾在打好的毛衣中。讀幼兒園時我很害羞也不愛說話,有一日在太陽底下做廣播體操,我嫌熱,將奶奶織的一件勾勒了兩只蝴蝶和茶花的毛衣脫下來放在水泥臺子上。等我做完操回去拿毛衣,班主任笑嘻嘻同我說,這毛衣上的蝴蝶像真的一樣,剛才有蝴蝶過來停在毛衣上找同伴呢。我腆著臉不說話,心里卻委實開心的不行,晚上回家立刻就告訴奶奶,她亦很高興,順手夸了把自己的巧手。
奶奶從小對我說,女孩子不能要好看,要好看就不愛讀書了。可是怎么會不要好看呢,我漸漸大了,也慢慢發現和周圍的同學穿的不同,同學們穿著買來的毛衣,新興的機器織法與傳統織法看過去很不一致,彼時攀比風也悄然盛行,我本沒有什么好與其他人比,只更深深以寬大的校服套住毛衣,拉上拉鏈,絲毫不敢露出半分被人看見。
但即便我自卑于此,也從未拒絕過奶奶的毛衣。這是她的愛好,也是她的尊嚴,她要為我織毛衣,我只說好也只顧穿,她一生為人節儉,不論我身上的毛衣是哪位叔叔伯伯舊毛衣上拆下的線織成的,無論顏色多么土,樣式多么舊,都是她夜夜點著燈醒了織織了又睡,一針一針熬出來的,是她飽含著的深情,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辜負。
只有一次,我在初中的某篇作文里謅了這個情節。在那作文里我大約說了,不喜歡奶奶給我織的毛衣還與她大吵一架,事后受了爺爺的耐心勸導并最終向奶奶道歉。那時的作文或多或少都有些水分,也因此才可以拿到高分。但我卻因那一次的高分悻悻很久,總覺得做了什么對不起奶奶的事,此后也未再提及。
一直到上高中,我還穿著奶奶織的毛衣。然后上了大學,離開家所在的城市,慢慢地,奶奶也不再織給我,她知道我真的長大了,也不再需要她的毛衣。但她還是成日里織著,織給她自己穿,將從前的衣服拆了,織一件毛背心,或是一件開衫。我回去了見她織著好看,有時也侃她:又給自己織好看的毛衣啦。奶奶就笑說,這哪里好看,你要穿不啦,你要穿這件我織了給你穿啊。
衣柜里翻出來的幾件沉底毛衣,是奶奶高中織給我穿的,一件是灰色的,一件是很翠的蘋果綠。我應該再也不會穿了,我的許多從前的毛衣也有些被奶奶拆了織成了別的什么,所以這幾件我也不會拿回家去。
我要就這么珍藏著,把這些愛打包,將來告訴我的孩子,他們的太祖母對他們媽媽曾經這樣的好,教他們許多太祖母曾教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