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賦》：禰衡之死，不忍細(xì)看

1

公元198年，曹操滅掉呂布的那年，26歲的平原郡青年禰衡，也終于結(jié)束了他遭人嫌棄的一生。消息傳來，據(jù)演義說，曹操說了一句：“腐儒舌劍，反自殺矣。”這很合乎曹操心理，大概是實(shí)情。

其實(shí)曹操當(dāng)年遠(yuǎn)不用那么麻煩，怕?lián)艘粋€殺士的惡名，非要將禰衡轉(zhuǎn)送出去，借他人之手出心中鳥氣。禰衡既然自小就眼高于頂，口中無人，習(xí)慣性以下犯上、攻擊他人，破壞等級秩序、安定團(tuán)結(jié)，就如烏鴉一般，專發(fā)不祥之音，那他當(dāng)然就是沒朋友的，直接咔嚓掉，全世界都會高興。

不然，史書何以會說“衡以交絕于劉表，智窮于黃祖，身死名滅，為天下笑者，譖之者有形也。”？它這論調(diào)，可是綿延了二千多年，依舊不絕于耳的，就是今人也往往要拿著禰衡做反面教材，大談什么相處之道。

所以曹操這樣一來，反倒露了馬腳，禰衡很可能不但是不敢殺，不便殺的，也不該殺。殺禰衡，只能是腦子有水的大老粗干的事。這就是說，禰衡那些毛病，很可能是夸張了，或者合乎某種道義的，他不但不是沒朋友，還可能很有朋友，足以形成挺大的輿論壓力。

禰衡來許都之后的好友楊修，早先不還曾擔(dān)任掌管機(jī)要，總領(lǐng)府事的丞相主薄，并號稱“總知內(nèi)外，事皆稱意”嗎？那權(quán)勢之大，可是魏太子曹丕以下無不爭相結(jié)交。

如此重任豈可輕易授予？如此權(quán)勢豈可能一日而就？但是他一旦被殺，卻立刻就渾身全是毛病了，就仿佛曹操那么些年都是眼瞎。

曹操之前不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管他“負(fù)污辱之名，有見笑之恥”，“或不仁不孝”的，概不算事嗎？但是他殺禰衡另一個好友孔融的時候，用的卻是不孝的罪名。

名不正言不順，就靠性格、道德缺陷湊，以污其名，這自是那些殺人者慣用的伎倆，而禰衡后來在黃祖那里寫《鸚鵡賦》，自比鸚鵡感慨身世的時候，恰也曾說過，他很懷念當(dāng)初在家鄉(xiāng)與朋友們相處游樂，親如兄弟的時光，所以他那“人皆憎之”，并當(dāng)不得真，大約也就是被他“狂妄”過，不幸又恰好掌握了書寫權(quán)力的那部分人吧？

禰衡在《鸚鵡賦》中懷念過去，懷念朋友，萬分感慨之際，還曾問過，為什么如今你南我北，我們就像胡越一般隔絕？還曾說過，如今羽翼殘毀，自忖奮力也難回故鄉(xiāng)，只能躲在角落里怨恨哭泣——這越發(fā)引人遐思。

如此情感的禰衡還是那個頂尖作爺嗎？為什么呢？為什么會如此隔絕？為什么會走到這般田地？他為什么會無法離開，連故鄉(xiāng)都回不得？

歷史真實(shí)，總在細(xì)節(jié)之間，重新打量間，我驀然發(fā)現(xiàn)，禰衡之死，其實(shí)不忍細(xì)看。

2

在荊州做難民的禰衡，來到許都的時間，大概在196年。這一年正是曹操迎來獻(xiàn)帝，在許建都的一年，這位24歲的才子肯定是奔著這來的。

于是他那成為千古笑柄的荒誕人生，也就由此并不隆重地開場。

史書所載禰衡早年的狂傲，大致如此：目中無人，喜歡指摘時事，褒貶人物，每每過頭。而他來到許都之后，則又加了一個見到不如自己的人，連話都不肯跟人說。

傲氣沖天，目空一切，動輒指點(diǎn)江山，激昂口舌，這是年輕人常有的毛病，現(xiàn)在也是。我們即便遠(yuǎn)遠(yuǎn)沒有禰衡那樣的才學(xué)，也每每過頭，常看人不大順眼，愛理不理。只不過我們現(xiàn)在把這，叫做個性而已。

所以禰衡從初期來看，未必有大問題，更何況他來許都，是為求職。一段時間里，整天懷揣著一塊刺字或?qū)懽值哪景宄鰶]，以至于木板上的字，都磨得看不清了。

這塊木板，當(dāng)然就是古人“刺紙”一類的東西，也就是名帖、名片的意思，寫著籍貫、名字，或者還有簡歷。禰衡活動的時期，紙張、竹簡并用，這很正常。

一個人來許都求職，弄得名片上的字都幾乎磨去，如果說不主動，不汲汲以求，這恐怕怎么都說不過去。一個如此汲汲以求的人，如果說求職時也會目空一切，跟人說你是殺豬賣肉之徒，我瞧不起你，不愛搭理你，這恐怕更說不過去。所以我倒覺得，禰衡的怪脾氣只能是這以后見長的。

禰衡從家鄉(xiāng)到荊州，是為避難，以他的《鸚鵡賦》來看，他對這遠(yuǎn)離家鄉(xiāng)，遠(yuǎn)離父母妻兒朋友的遭遇是非常痛恨、悲哀的。禰衡到許都求職，不只為施展抱負(fù)，還因?yàn)椤皯z憫家中群小不能獨(dú)立生活”，也就是為自己，為家人生活計。你想他這么心高氣傲的人，跑斷腿，磨破嘴，模糊了名片上的字，卻無一人賞識、留用，怎可能不因?yàn)閼巡挪挥觯箽鉀_天，憤世嫉俗，看誰都不順眼呢？

這一切構(gòu)成的生活羅網(wǎng)已經(jīng)令人窒息，而作為文化人的禰衡，卻又是個性高傲張揚(yáng)，沒大沒小，崇尚自由，有很高的生命意識和道德追求的，你想他在這種境遇下會是怎樣一種心境？他會不會越發(fā)痛恨那個亂世，那些造成這種局面的軍閥，那些掌握他命運(yùn)，甚至衣食的貴人？

他會不會為自己的奔走恥辱，為別人的輕視憤怒？會不會在高潔與卑賤的沖突、擠壓下走向變形？

竹林七賢之首，號稱率性放浪鼻祖的阮籍，早年卻是一位正經(jīng)的儒生，他的青白眼是后來才翻起來的。阮籍的青白眼是思想、情感的青白眼，而禰衡的“見不如己者不與語”又何嘗不是？

我們這樣說，當(dāng)然是有證據(jù)的。

3

禰衡的《鸚鵡賦》，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頂級的名篇，無數(shù)名家都曾對它贊不絕口。劉勰等人不必多說，就連文采飛揚(yáng)，氣概非凡的李白，都曾欽慕不已，說禰衡是“落筆超群英”的。他也“千春傷我情”，萬分憐惜。

只可惜禰衡被殺，作品基本失落，他的全貌是再也無法看到了。

禰衡在《鸚鵡賦》中曾運(yùn)用多種手法，從多個側(cè)面，刻畫鸚鵡的明輝、鮮麗、靈慧，又說它“嬉游高峻，棲躊幽深。飛不妄集，翔必?fù)窳帧！边@當(dāng)然是以鸚鵡自況，展示自己高卓的才華，高潔的志趣。

沒朋友的禰衡，據(jù)說在許都只有兩個朋友，“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他后來再到荊州，卻又看好了一個人，那就是敦厚好學(xué)剛直的趙戩。此人曾是反董卓的斗士，董卓明明能殺卻不肯殺，禰衡贊美他是“劍則干將、莫邪，木則椅桐、梓漆，人則顏冉、仲躬”。

干將、莫邪，天下最鋒利的寶劍；椅桐，鸞鳳棲息之地；梓漆，制作琴瑟之材；顏冉，顏回、冉耕，孔子最有德行的弟子；仲躬，陳寔，潁川四長之首，天下最高的道德典范，也就是被禰衡罵做殺豬賣肉之輩的陳群的爺爺——這一切自然都代表了禰衡的看重、追求。

禰衡對看得上眼的人并不吝于贊美，他是寶劍之鋒、鸞鳳之華、琴瑟之樂、德行之美，都想要的，他既然在《鸚鵡賦》的憂憤悲鳴之中，還依然時刻向往那“昆山之高岳”、“鄧林之扶疏”，想做自由之翱翔，那么他當(dāng)年的表現(xiàn)，也就萬分自然了。

權(quán)貴嚴(yán)密控制的世界里，禰衡的不得賞識，不只因?yàn)榧沂馈⑸矸荨⒚麣獠粔颍恢灰驗(yàn)樗^高傲，渾身是刺，還因?yàn)樗帮w不妄集，翔必?fù)窳帧薄?/p>

郭嘉當(dāng)初擇主，要一再觀望、思量，絕不肯明珠暗投，禰衡其實(shí)也是這樣。只不過郭嘉擇主，看的是成事的可能，而禰衡看的則是道德、志趣。他是典型的文人性格。

禰衡評說陳群等人那些話，恰恰在一頓忙活，無人收留，有人問他何不去投靠這些人之后，這足以說明他的話與遭遇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但是陳群、司馬朗是殺豬賣肉之輩，荀彧、趙融只可借臉去吊喪、用他管廚房，曹操以下，都是酒囊飯袋，一錢不值，這當(dāng)然也不只是因?yàn)槎[衡到處碰壁，心灰意冷，已經(jīng)不抱希望，而怨氣沖天。更不是要故意動人視聽，自高聲名，以求富貴。他是真看不好那些人，甚至鄙視！

當(dāng)時是什么情況？曹操迎來獻(xiàn)帝，并不興漢，而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以親信充斥皇宮，專斷朝政。百官諾諾，獻(xiàn)帝備位而已，漢家天下有名無實(shí)。

欺負(fù)人家孤兒寡母，這在禰衡這樣的人眼中，便是不忠不孝不義，而陳群、司馬朗等人，依附曹操，那自然就是幫兇，而曹操不在，便代替總理朝政的荀彧，那自然就是幫兇中的幫兇——這些人越厲害，越成害，越被禰衡痛恨、不齒，此所以，禰衡就要破口大罵，胡亂貶低，堅決不投了。

禰衡，本來也可以、可能過好的，他之困境，其實(shí)是搖搖欲墜，還在論出身門第資格的漢官，和他不待見，人家也不待見他的新興權(quán)貴共同造成，而他之死，則是犯了眾怒、眾忌。他若不死，很多人要覺得臉上無光，心中有刺。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道德是非，禰衡其實(shí)是承擔(dān)了道德制約的那類狂生，也就是那時的“精神貴族”，如此，還有性靈超越的禰衡又怎能不成為天下第一“狂悖”之徒？《狂人日記》里的狂人，是必須變成瘋子，才好吃掉的。

4

禰衡在《鸚鵡賦》中曾說，鸚鵡美名遠(yuǎn)播，貴人們都想得到，于是就到處張網(wǎng)。廣大的羅網(wǎng)下，鸚鵡無處可逃，只能紛紛落網(wǎng)，也只能依然悠閑自得，選擇順從。

因?yàn)殡x開伙伴，離開嬌妻，離開故鄉(xiāng)的鸚鵡，除了聽天由命，去想女子出嫁總要依附他人，做臣子的總要獻(xiàn)身侍奉，就是圣人患難，也不免要淹留而寄人籬下，自己這么小，這么瘦，肉味也不鮮美，總不至于被人宰殺吃掉，別無他法，它若拂逆了主人的意志，就難免會有傷亡。

大亂之世，人如浮萍，重重羅網(wǎng)之下，人人身不由己，一再哀嘆，一再追問命運(yùn)的禰衡真不畏死嗎？真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不知死嗎？不知不畏，他何以要問：我為什么偏偏遭遇這個動蕩的時代？我如此命苦，到底是因?yàn)檠哉Z不慎，還是辦事不周？

長安雖好，終非故鄉(xiāng)，他在綿綿的思鄉(xiāng)之情中，居然還曾惶恐自己才能不足，名不副實(shí)！他到底是狂，是怒，還是爭？

禰衡其實(shí)一切清楚，太清楚，而他的身形，也正因這清楚而陡然高大起來。

禰衡的處境是艱難的，周圍的羅網(wǎng)是密布的，但是當(dāng)孔融以“淑質(zhì)貞亮，英才卓犖……目所一見，輒誦于口，耳所暫聞，不忘于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一再將他舉薦給曹操時，他卻不去！

不但不去，還一再痛詆，最后干脆說自己得了狂病。

禰衡人生中遭受的第二個羞辱，大羞辱，正由此而來，這之后更滾滾不斷，直到被殺。但是別人羞辱他，他也回以更激烈的反擊，除了死，沒人能夠?qū)⑺鄯幢闼溃罱K也沒人能夠?qū)⑺鄯?/p>

眾目睽睽之下，所有強(qiáng)權(quán)都與他為敵，轉(zhuǎn)眼就可能血光四濺，橫死當(dāng)場，這世上還有誰能夠像禰衡那樣，神態(tài)自若，做鼓吏無妨，大庭廣眾，赤身裸體，款款更衣，一曲《漁陽參撾》慷慨悲壯，“音節(jié)殊妙”，震驚四座？

裸身如在無人之境，藐視、反辱也，《漁陽參撾》，展其才，明其志，摧敵心，奪人魄也，所以曹操大笑：“本欲辱衡，衡反辱孤。”曹操之笑，真正奸雄之笑，意味萬千。

如果說禰衡第一次被強(qiáng)招還是意氣用事的話，那他第二次就絕對是有意為之，不怕以微弱之軀與強(qiáng)權(quán)斗上一斗。

士可殺不可辱，禰衡對曹操加于他的那場羞辱一定念念難忘，這已經(jīng)是不要命的節(jié)奏。

所以他就假意答應(yīng)了孔融，在曹操信以為真，大喜過望，直等他等到晚上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營門外，以杖捶地，歷數(shù)曹操之罪，連罵了好久。

史書關(guān)于禰衡返回荊州之事，有二種記載，我喜歡的是第一種，而最相信的，卻是第二種。

第一種，禰衡在許都混不下去，自己走的，那些恨他入骨的名士們居然跑到大路上羞辱他：禰衡來了，大家都坐著不起，別理他，讓他嘗嘗更多更大更重的蔑視，壓死他！

然而不料，人家禰衡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里，就是混不下去，你也傷不了他。他見了反而大哭，弄得大家沒法不理，于是這些人隨后就被禰衡的一句行走在尸體靈柩之間，怎能不悲，搞得灰頭土臉。

禰衡在曹操宴會上，大帳前都那么從容、囂張，他們算啥？這些人在他眼中，還真可能如死人一般。天知道禰衡一人獨(dú)行，哪來的這種大自信、大氣魄、大肝膽。

第二種，曹操聽說禰衡在營外大罵，勃然大怒，告訴孔融，我殺禰衡，無疑如殺鳥雀、老鼠，但是此人素有虛名，遠(yuǎn)近所聞，殺之人們會說我不能容人，所以我要將他送給劉表！

曹操遇到禰衡這樣一個人，不可能有好脾氣，以他的心機(jī)，想借劉表之手除去禰衡泄恨，也屬正常，但是這其中有一個細(xì)節(jié)，卻基本被所有人忽略，那就是，曹操是“令騎以衡置馬上，兩騎扶送”，把他押到的南陽。

這樣一種情況下的送，難道會是好好地送？禰衡在《鸚鵡賦》里恰恰曾借鸚鵡，再現(xiàn)過自己幾經(jīng)轉(zhuǎn)送，任人擺布的情形。

人被當(dāng)做鳥雀貓狗一樣送人，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被人“置”到馬上，左右挾制的禰衡是否有過掙扎呼號？禰衡被人送來送去的過程中，原來隱藏著封建時代對文化人、對人格、對人心的一次又一次大羞辱、大踐踏、大摧殘。

求賢若渴背后，無非是唯我獨(dú)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文人們得其歡心，便是賞玩的鸚鵡，一言不合，就只有變成蟲豸。就連勞苦功高的荀彧，最后不也得了一個空食盒？

禰衡，大約就是因此返鄉(xiāng)不得的。他逃難而來，已入羅網(wǎng)，已如罪人，性格與環(huán)境，共同促成了他人生的困境與悲情。這樣的境遇下，他還能夠桀驁，這真是奇跡。

5

禰衡的《鸚鵡賦》，作在他的終點(diǎn)站，黃祖那里。一次宴會上，有人送來鸚鵡慶賀，黃祖之子黃射命禰衡做賦以記，禰衡據(jù)說“筆不停綴，文不加點(diǎn)”，一揮而就。

此時的禰衡幾經(jīng)“轉(zhuǎn)送”，對權(quán)臣們迫害忠良，控制賢才，沽名釣譽(yù)的卑劣，和文人們尷尬、悲苦、無奈的處境已比誰都清楚，那自然就是“寧順從以遠(yuǎn)害，不違忤以喪生”下的“逼之不懼，撫之不驚”了，大家其實(shí)都早已與鸚鵡無異。

但是“痛母子之永隔，哀伉儷之生離”，這是無以擺脫的心境，那就如“嚴(yán)霜初降，涼風(fēng)蕭瑟”的情景。他們那“長吟遠(yuǎn)慕，哀鳴感類”，是“音聲凄以激揚(yáng)，容貌慘以憔悴”，足以令“聞之者悲傷，見之者隕淚”的，就是被遺棄的女子，都會為之抽泣。

為什么還要活著？還要繼續(xù)被人擺布下去，羞辱下去？因?yàn)檫€有牽掛，還有留戀，還有希望。禰衡那羽翼已被剪殘，想振翅又能飛向何方，縱有回鄉(xiāng)之心也難以實(shí)現(xiàn)，縱想回到自由翱翔之地全是夢想的哀嘆，其實(shí)本就是牽掛、留戀，和希望。

所以禰衡在那樣一種難言的處境、心境下，也還是得承命做賦，在用他結(jié)構(gòu)精巧，語言清麗，駢儷工致，情思微妙的文章詠物寄情的同時，兼顧賓客之樂，主人心情，獻(xiàn)物者的期望。他一唱三嘆三致意，統(tǒng)統(tǒng)兼顧，最后還筆鋒收轉(zhuǎn)，藏起自己的用心，表達(dá)了鸚鵡對主人的感恩報效之情，獻(xiàn)物者對主人奉獻(xiàn)的誠意。

心思如此周到的禰衡真狂嗎？文采泉涌，具有這般情思，心中還有絕妙音樂的禰衡真的狂悖嗎？傲氣中也有委曲求全，屈辱中也在力求茍活的禰衡，真的蠻橫偏執(zhí)嗎？

但他也真狂，真傲，真橫，真偏執(zhí)，他終究是一個情趣高潔，個性自由剛強(qiáng)，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雖然身在“鳥籠”，也還是時而要張揚(yáng)他的個性，做性靈的、思想的、情感的有限翱翔。

禰衡在劉表、黃祖那里都有記載：二人最先折服于禰衡的才華，非常欣賞，都曾敬為座上賓，最后卻又都因?yàn)槎[衡太過高傲，言行無忌，像個刺猬，厭惡起來。

但歷史卻又只有關(guān)于禰衡那點(diǎn)不堪的記載，沒有因果，沒有劉表、黃祖作為的記載。劉表、黃祖什么人？暗昧、驕橫、殘暴的軍閥而已，禰衡不滿的難道只是劉表公文的文字，而非內(nèi)容？禰衡難道會無緣無故，僅因?yàn)樽陨砜胥＞团c黃祖斗起嘴來，罵黃祖昏聵老東西？他可是還曾寄希望于自己賤軀微小瘦弱，肉味也不鮮美，人家或不至于殺死吃掉的。

然而，這世上總有不嫌他瘦的人，這種結(jié)局孔融、楊修、荀彧、崔琰等等，直到后來的嵇康都沒法避免，人家并不管你狂悖不狂悖。

“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當(dāng)時世道，一言可蔽，但禰衡可沒這么怯懦，這么見機(jī)。

6

禰衡在黃祖那里，據(jù)說做的仍舊是文書工作，不但文才了得，還辦事清楚干練，輕重緩急親疏，一概恰當(dāng)，以至于黃祖要拉著他的手說，先生，你太合我心意了，一切都跟我心里想的一樣。這無疑說明，禰衡當(dāng)真并非口舌之徒，徒有其表，他只是沒有用武之地而已。

然而這一切，卻并沒有改變禰衡的命運(yùn)。

禰衡之死，據(jù)史書說，是因?yàn)檠哉Z沖撞了黃祖，被人“捉頭”而出，“拉而殺之”。那么這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拉殺”了。

“拉殺”一詞，大概最早出現(xiàn)于《史記·齊太公世家》，以太史公那句“因拉殺魯桓公”來看，這種殺法不但恐怖，而且微妙，是需要用心體會的那種。

齊襄公當(dāng)年殺魯桓公，出發(fā)點(diǎn)非常齷齪，當(dāng)然不能明殺，使用器械，所以他就需要大力士彭生出馬，于車內(nèi)扭斷魯桓公的脖子，摧折其軀干，來一個“摧枯拉朽”。因此這“拉殺”，決不是某詞條上所說，是“杖殺”，它必然是有曖昧、淋漓兩種味道的。也就是一旦不能光明正大地殺之，那就只有秘密進(jìn)行，不留外傷，一旦恨之入骨，那就必得使用蠻力，催動快感，要個尖叫。

“拉殺”的情狀，未必一定“摧枯拉朽”，但擰斷脖子，或摧折其胸，卻基本已是公式，這自有歷史上的一系列“拉殺”可以證明。而曖昧與淋漓，倒一般以后者為主，因?yàn)椴偕鷼⒋髾?quán)的那些人，大多數(shù)時候是只恨不怕的。

不用說，黃祖殺禰衡，當(dāng)然也不必怕，但是黃祖到底是為什么要尖叫呢？這事或許用他父子的一段對話來回答，更有意思些。

黃祖之子黃射，大概算禰衡的粉絲吧？據(jù)說禰衡被殺時，黃射聽說，曾赤腳飛奔去救，但已經(jīng)晚了。于是黃射就大哭一場，埋怨他爹，這樣一個曹操、劉表都不肯殺的奇才，你倒殺了！可是他爹卻說，他敢罵我老東西，我為什么不能殺？

我殺人可以，你罵人不行，我當(dāng)你如貓狗可以，你罵我老東西不行，這就是握刀者的邏輯，那個強(qiáng)權(quán)世界的邏輯，所以黃射最后，也只好為禰衡修墳一座，葬在鸚鵡洲，并為他樹一塊墓碑了事。

那墓碑上刻的，卻是“漢處士禰衡墓”六個字。

處士，原本指有德有才，而不愿做官的隱士，后來才專指沒有官職的文化人，這就是說，禰衡這來那去，始終沒有官職，他終其一生，都不過是一賞玩之物而已。

狂人禰衡的一生，卻就是如此寂寥，狂人禰衡最終，卻就是這樣被人像小雞仔一樣捉出，扭斷脖子，可能也摧折身體，慘遭殺害的。這一場羞辱、殘殺，怵目驚心，可是這之后，天下卻笑之，從曹操到史官，從古代到現(xiàn)在，大家那意思當(dāng)然就是：理所當(dāng)然，咎由自取，死有余辜，活該！

非常之世，非常言行，禰衡之死，自然有當(dāng)然之理，但是禰衡真就只是因此而死嗎？真就該死必死嗎？一個曹操、劉表都不敢殺，不便殺的人，那么他當(dāng)死不當(dāng)死？殺他的黃祖，據(jù)說事后都非常后悔，那么他該殺不該殺？這一殺就連古人都會有所忌諱、慚愧，那么我們憑什么認(rèn)為理所當(dāng)然，憑什么就可以輕飄飄的拿一句性格決定命運(yùn)，來教育人？荀彧的智也不夠否？

禰衡到底做了什么呢？以當(dāng)時的記載來看，他似乎并沒有說過什么忠君扶漢的話，那他所求的大概是事理本身。當(dāng)時批評曹操，是一種風(fēng)潮，他對曹操那么激烈，當(dāng)然是因?yàn)椴懿傩呷杷谙龋@說明他的尊卑、秩序觀念的確不強(qiáng)，更看重的是個人尊嚴(yán)。禰衡怒罵曹操，沒死，輕慢劉表沒死，這二人既然都不愿擔(dān)一個殺士的惡名，這就說明禰衡罪不至死，他最終是死于陰險的環(huán)境和人性。那個唯我獨(dú)尊的專制世界，是不允許自由的生命，平等、張揚(yáng)的個性存在的，甚至也不允許有不同的聲音。

那么既不曾參與政爭，也沒有殺人越貨、貪污盜竊、傷風(fēng)敗俗，只是因?yàn)閭€性太強(qiáng)，做了“噴子”而遭人嫌棄，而慘遭橫死的禰衡，當(dāng)真是天地之大，無人同步，難見一人了。

做“噴子”就該死嗎？狂傲就該死嗎？天地之大，能容得下禰衡的，居然只有一個比禰衡大了二十歲，還被呼為“大兒”的孔融，這慚不慚愧？今人生在如此之世，個性張揚(yáng)，言論紛飛，還人云亦云，學(xué)著古人笑禰衡，說他活該，這慚不慚愧？

有人說，歷史對禰衡的評價，有關(guān)“現(xiàn)實(shí)關(guān)懷”與“終極關(guān)懷”，以及立場，這是不錯的。前者很好理解，后者只要看看《資治通鑒》這個名字就行。“資治”，為誰？

所以：

禰衡，或許是一個令歷史，令我們慚愧的名字。

禰衡，就是一個令歷史，令我們慚愧的名字。

犯了眾怒的禰衡，或許還是一個尤其了不起的人，哪怕他有再多的毛病。

文?| 九鴉

圖 | 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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