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有多久,無人再喚我以閨名,甚至我自己都會覺得那個名字變得熟悉又陌生。就連我熱愛的風(fēng)花雪月、琴棋書畫,也再無同好與我論道。友人們或保持著身份變化后的分寸感,或聊起天來不過是相公孩子還有差事銀兩。不過這也不是誰的錯誤,或許女子相夫教子,便該如此世俗現(xiàn)實。也許這正是成長的必然,也是長大的代價。
友人說,我一生幸運。我母親思想中有著重男輕女,但一直未能如愿,于是作為獨女的我,還是享受著家人愛護。閨閣之中,未曾經(jīng)歷風(fēng)浪,也未曾遇人不淑,甚至知交甚廣,友人也都真誠,樂于助我。及至嫁得良人,女兒乖巧,不算大富大貴,但從未缺衣短穿,更何況相公溫順,夫妻和睦。這樣的生活,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
我訝異于他人對我的羨慕,只因我心中自知,傷痕累累的那個人,也是我。
自幼父母脾氣暴躁,三五天大吵小吵不斷。偏我是個性格執(zhí)拗又敏感的孩子,每每他們抄家伙打架時,我總是沖在前面保護母親。而那棍棒,就一次次落在我弱小的身軀上。母親喜靜,心高氣傲,不但自己鮮有親友往來,更厭惡孩童粗鄙頑皮。于是我自幼孤獨,即使家中無人,父母親也會把我鎖在家里,不許和同齡人作伴。就這樣孤獨的度過童年,才幸運的得遇一知己閨友,相伴至今年未曾分離。而我與相公琴瑟相和,如今看來被許多親朋羨慕,卻在最初有著無數(shù)阻礙和躊躇。相公家境貧寒,我的婚嫁也是極草率馬虎的,及至今日,看他人婚嫁時,也會有些許遺憾和羨慕。但轉(zhuǎn)過頭勸自己,人生過得不僅僅是吉時吉日那一天,幸運的是得遇良人,那么一生都是吉時吉日。
統(tǒng)觀這短暫的前半生,縱使坎坷,也不得不說自己,未曾求而不得。
然而看著自己日漸粗糙的雙手,也羨慕那些尚未婚嫁,能以女兒身軀行男兒抱負的友人。誰在年輕的時候未曾被教育過,誰說女子不如男。誰又在兒時被父母親訓(xùn)導(dǎo)著,要比男子更優(yōu)秀,闖天下,立大業(yè)。而如今,被圈禁于這一方小天地的婦人,又是誰呢。她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誰的女兒,又是誰的自己。
每當(dāng)仰望那些自立自強的優(yōu)秀女子時,我只能在心中高歌,是世俗誤我。多少次在崩潰的夜晚,不敢在池塘邊走走,只怕一時不自主的求得解脫。我想著兒時與知交在閨閣暢談天下,如今我卻只能淚滿春衫,更覺心底單薄。
不記得是第幾次將斷腸憂傷寫在紙上,又被淚水洇濕。不知要怎樣的紙筆,才能寫透我這些傷心往事。
曾經(jīng)我也無憂無慮,滿眼都是陽光與和風(fēng),都是希望與志向。但婚后困于這一方天地,連姓氏都丟棄。懷念曾經(jīng)與夫子在庭院前論道對峙,那時的自己,以為女子可以飛出這方桎梏。可惜每個女子,都要失去眼中的光。就連閨閣中的知交,也難以因成就而自豪,反倒被親友催促婚配而自卑。至于婚后呢,又有多少女子可以真的不失去自我。曾經(jīng)的入世哲學(xué)統(tǒng)統(tǒng)用不上,三綱五常才是第一宗旨,言行舉止都要困于女誡,這才是一個女子的應(yīng)當(dāng)。
都說愛情是一個奢侈的夢想,我們也只能在話本里聽說。生活從沒有故事里那么多波折浪漫,但我縱使失去了夢想,折斷了翅膀,更改了希望,卻還是要相信,人生的美好在于平淡和細水長流的幸福。那些故事,就說給后世的懵懂孩童聽去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