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2023年4月20日。北京。
今年的春天有些奇怪,前陣子還艷陽高照,春光大好。這幾日卻忽然刮起了大風,并夾帶著漫天的黃沙,讓人也跟著意識昏沉,興致不高起來。
原本披在城市里的青紗帳被大風吹得不知了去向,一件不知道從哪兒刮來的破道袍覆在了整座城市的上空。大風像個沒完沒了的怨婦晝夜不停地呼喊咒罵,把空氣弄得遮天蔽日又氣味熏人。她一陣強一陣弱地發作著,嗚嗚嗷嗷,呼呼啦啦,道袍就配合著她的情緒不停地抖,不住地抖。抖出了沉積了多年的灰土和風化了的布料的殘渣。
不能出門的日子,人總是憋悶的。會不自覺地懷念起去年暑假在老家的美好時光。加上這兩天新發生的一樁事,我決定拉上窗簾,提起筆來,把那段時光和新發生的事記錄下來。
平時總是很忙很忙,一度忙到沒時間回我的東北老家。我們要上班、要上學、放假了還有課外班,兩邊的老人都要照顧,還要忙著帶孩子看世界……
還好,孩子小的時候,爸媽過來幫忙照看過幾年。那是撇下老家老房子的相聚。所以即使是聚在一起,也少了許多在老家才有的滋味。也生出許多新的、無奈的現實問題。
哥嫂距離老家倒是不遠,來回見面相對方便。可他們也一樣有忙碌的生活和孩子趕不完的學業。所以,全家能聚在一起的機會,我們都十分珍惜。
受口罩原因影響,我們一家三口難得都有空,遂決定回鄉住上一陣子。跟哥哥報備,他也決定申請休假,帶著嫂子和侄子一同趕回去。這才有了一家八口人十年后再團聚的短暫時光。
團聚的時光總是熱鬧的,才回去兩天就讓清靜慣了的老兩口多多少少有些吃不消。從第三天開始,藏不住話的媽媽開始跟我們抗議,進屋不換鞋啦,東西到處亂放啦,睡得晚起得遲啦,她一邊收拾著一邊數落著我們。
“這一個個回來才是放飛自我呢,在城里你們自己的家都知道講究,回到農村就全都撒開了。”
我們聽完哈哈大笑,說小時候你就愛干凈,恨不得每天晚上用磚頭子給我們蹭腳丫子。現在,我們好不容易長大了,終于可以不服管了,逮住機會當然得使勁霍霍了。
那天晚飯后有點陰,老柳樹上的知了被悶得吱吱叫。我們坐在院子里透氣,每人搖把扇子,一邊扇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我忽然問媽媽,“媽,你真是和我爸獨慣了,突然都回來嫌我們鬧騰?還是一想到我們要走,心里又開始難受了?!”我摟著媽的肩膀,使勁地晃了晃她。
媽媽虛著眼,只是輕笑,半晌才回答我:“那你說呢?”
“唉!這咋這么快,眨眼你們就像小雁一樣長大飛遠了...... 要是你們一直長不大,我們一直都不老,咱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該多好......”媽媽又開始傷感了。
媽媽從來都是個很感性的人,又很直接。她的情緒總是來得快走得也快,這些年我們早都習慣了。只是現在他們越來越老了,我們卻越來越忙,陪他們的時間越來越少是真的。
我跟哥哥互相看了一眼,誰都沒再說什么。還埋怨我媽,慣會煽情。再這么下去,我們就只能哭一通了。
這時候,爸爸從后園子掰粘苞米回來了。他說干坐著也是坐著,還不如耨把火熏蚊子,順道嘗嘗今年的新苞米粘不粘。他還順手摘了兩個通紅的大李子,把它們扔給了侄子和女兒。
女兒接過李子,拿手擦了擦直接就要往嘴里塞。這兩天她在柿子地里吃柿子,已經學會了不洗直接吃。我倒是很高興,她能入鄉隨俗并且適應得這么快。
“姥爺,這李子上怎么有個洞?”女兒舉著李子問。
“傻孩子,那是蟲眼兒!不怕的,農村的果子就這樣,挑沒蟲眼兒的地方吃,可甜了!”爸爸跟女兒解釋。
“啊?有蟲子!”女兒把李子往出一扔,嚇得后退了兩步。她最怕蟲子,從小就怕。這次回來雖然好多了,可還是沒有勇氣直接拿著它。
“給你吃我的,我這個沒有蟲子!”侄子把手里的李子遞給了女兒,自己彎腰去撿那個扔在地上的。
“瞧把我老孫兒嚇得,農村的樹上不打藥,有蟲子正常,不然能摘下來不洗就讓你們吃嗎?”媽媽補充道。
“你瞅瞅你,知道孩子怕蟲兒,還給老孫兒吃壞果兒,你就不能多摘兩個?可真夠不中用的!”哄完孩子,媽媽還不忘埋怨爸爸兩句。
“你說那玩意兒,我能是故意的嗎?黑燈瞎火,我都“鳥(巧)蒙眼”了,能瞅著紅李子就不錯了。再說,這是新栽的李子樹,果子本來就少。我盯了好幾天了,就看見倆熟的。換你,你可能還瞅不到呢!”爸爸的語氣絲毫不弱。
我們那的人習慣把“鳥”讀成“巧”。這樣的語境讓我感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比起他們在北京時,咬文嚼字地說著兒化音的普通話可好聽多了。
爸媽嘴仗打了一輩子,到老也改不了。吵大發了,拿起電話分別跟我訴苦,說的全是這些年過不去的話,恨不得一時就能分開,再也不見才好呢。
雖然過后,他們也知道那是氣話,兒女再好,也不如老伴兒,可脾氣上來了,還是接著打。為此,我時常覺得無奈和傷腦筋,也恨自己不能時時陪在他們身邊,更不明白經歷了那么多困苦的人,怎么到老了卻把彼此過成了仇人?
“哎呀,你倆可別吵吵了。帶蟲眼兒的水果更甜,有數的,我愛吃!”侄子在農村長大,小學開始進市里,這會兒剛上初中。時而敏感,時而懂事。這次倒表現得頗有男子漢氣概。
聽侄子這樣說,媽媽第一個笑了。日益加深的皺紋也隨之舒展了。“我大孫兒真懂事,你小妹從小在城里長大,買到的都是畫子上畫兒一樣的水果。那玩意兒好看是好看,可哪個能讓人放心?不是這個素就是那個劑,長蟲眼兒的水果她沒見過!”說著還在倆孩子的后背上撲擼撲擼。
“針尖對麥芒”的爸媽在兩個孩子面前,都是天生的慈祥。在他們眼里,兩個孩子都是畫子上的畫兒。尤其我媽,從小到大親他倆,都不敢直接親臉,要么是啃腳丫,要么是咬大腿,現在倆孩子大了,不讓下嘴了,她就只剩下用手撲擼了。
我跟哥嫂趕緊生火準備烤苞米,聲言要讓孩子們嘗嘗我們的手藝。“你大舅的烤苞米那可是一絕,肯德基的甜玉米都不如它。”我神氣地說。
“那是!你媽這話可不假,哈哈,一會兒就讓我大外甥女嘗嘗大舅手藝,愿意吃我就多烤幾穗,你們誰都不許跟她搶啊。”哥哥正在園子里割蒿草,接著我的話說道。
“爸,我發現自從有了我小妹,你好像變得偏心眼兒了,說啥第一個總是她。”大侄子插話進來,顯然有些醋意。
“你這孩子還是不懂事,奶奶剛夸兩句就原形畢露,越活越回旋!”嫂子剜了他一眼。
“這孩子慣得不像樣兒,等我騰出手來的。你看我不收拾他!”哥哥在園子里也加綱兒喊話。
我見狀不對,連忙推開嫂子,摟過侄子,“別聽他們的!哪能呢?有老姑稀罕我大侄呢,啥好吃的咱都落不下。何況這粘苞米爺爺種了一園子,都是給咱們種的,可勁兒吃。”說完,又擠著眼睛跟哥嫂擺了擺手。
前天上山,因為哥哥背了一次女兒,侄子就生氣過一次。現在的孩子都是獨生子女,平時在一起的時間少,都不太會與人相處。一個照顧不到,就開始耍脾氣。我又悄悄地拉了拉嫂子的衣襟,示意她別發作。
粘苞米烤好了,還是記憶中小時候的味道。先前最熱鬧的倆孩子誰都沒吃兩口,就誰也不理誰,低著頭悶聲兒打游戲去了。我剛要阻止,先生伸手攔住了我,輕輕地對我搖了搖頭。
老媽也說,“玩就玩吧,好不容易放個假,他們平時也挺累,除了玩游戲,也沒啥能讓他們放松的。”
這頓烤苞米讓我們吃得無比感慨,一邊吃一邊回憶著小時候的事。那時候的條件都不好,家家孩子多,能吃上一穗苞米,一個燒土豆,對我們來說,都十分珍惜。
可我們小時候卻是簡單又快樂的,不會像現在的孩子這樣壓力大。用媽媽的話說,誰哄你們啊,沒那時間。那時候孩子也皮實,貓崽子一樣,生下來就能活。現在孩子的條件比那時候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可卻越來越脆弱,也不知道這是在進步,還是在倒退?
媽媽的話讓我陷入了深思。考慮到獨生子女太過孤單,我在北京特意養了兩只貓。養貓以后,感覺女兒確實好了很多,有了一些同理心,也不會過分地依賴電子產品了。
可這次回來,又暴露出了新問題。他們不會與人相處,隨心所欲,心里又容易不下別人。而這才是人生里最要學的一課。反觀我們的管教呢?不是太粗暴就是太嬌慣……吁~該思考的地方還真多!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頭頂的云彩散了,露出了璀璨的銀河。蒿草的煙氣婷婷裊裊,仿佛連接了這煙波浩渺的蒼穹。看看漫天繁星,又看看專心打游戲的兩個孩子,我忽然來了精神,從凳子上蹦下來,對著星空開始朗誦。
“啊!外來的朋友,請記住這個夜晚吧,請珍惜這美麗的銀河,讓美好的畫面永恒地印到腦子里!出了這片土地,在哪兒~~你都看不到這么美的銀河啊……”我伸出手臂指著霧狀的銀河,夸張地表演著。
還沒等我發揮完,嫂子就一巴掌呼在了我的屁股上,“認識你的時候就不著調,這么多年還這樣。”
倆孩子望了望我,又抬頭看了看星空,嘿嘿地干笑兩聲。我嘆口氣,揉著屁股假裝生氣,聲言等我哥騰出手來,讓他好好修理修理她,替我報仇。
我的這通耍寶喚醒了孩子,也換來了爸媽的咧嘴笑。“這才活該呢。欠登兒一樣,把你嫂子惹急了,你們哥倆兒她一齊修理,到時候打起來我們可不拉架。”爸爸笑著說,頗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架勢。
“小哥,你看那是啥?” 眼尖的女兒發現了西天邊的奇景。
“哎呀,是流星,是流星!”侄子激動地跳了起來。
我們一齊把目光投向了遙遠的西方,那美麗的流星像個路過的仙子拖著長長的銀色裙擺從我們的視線里倏忽滑過,竟還真的發出了“倏~”的長鳴。
我們都被這眼前的美麗奇景給震撼住了!
那天晚上的星空很美,小院的氣氛也由陰轉晴。
微風徐來,蒿草的濃煙像白色的蒲扇一樣在空中左搖右擺,替我們驅趕著陸續飛來的蚊蟲。我們在院子里說著笑著,到最后愛唱歌的我們還拍著巴掌唱跳了起來。
大概是平靜慣了的小院兒熱鬧地有些過分了,貪睡的月亮也被我們給吵醒了。她帶著圓圓的笑臉悄悄地爬出東墻頭來看熱鬧了。我們就那樣啃著苞米,說著笑話,唱著、鬧著醉倒在那美妙的夏夜里。
第二天,我自然是睡到自然醒。
窗外的小鳥正嘰嘰喳喳地開著早會。我翻了個身,背對著門,睜著眼睛對著外面發愣。一片片游云像飛魚一樣在水藍色的天空海洋里急急游過,一樹樹的玉米秧苗正朝著天空直直地仰望著,那棵年輕的李子樹也迎風晃動著瘦削的身子,快樂地生長著。
哥哥正拿著蒼蠅拍四處拍打著蒼蠅。“噼噼啪啪”拍到我房間的時候,順手就朝我的后背上拍了一下。“還不起床?大懶貓!全家老小可就剩下你一個人在這懶著了,快起來!”
我“哎呦”一下嘻嘻地縮了縮脖子,翻了個身,把臉朝向他。“咱給爸媽養只貓吧?”我眨巴著眼睛建議道。
“又冒什么鬼點子,把你北京的貓拿回來養啊?”哥哥不看我,繼續拿著拍子追打著蒼蠅。
“我是認真的。你看昨晚上咱爸咱媽多高興!咱們一走,他們又該冷清了。養只貓,給他們做個伴兒,還能調節下空氣,省得他們沒事干老吵架。”我趴在火炕上,用手支著腦袋興致盎然地說。
“我現在養貓,我有發言權。”我又補充了一句。
“那就養唄,我也稀罕貓,我還尋思給你大侄養一個呢!一個孩子確實太孤單,咱家也好多年都沒養了。”
“啪!”哥哥嘴一抿,手一使勁兒,又拍死了一個蒼蠅。
從小,我應該就是有貓陪伴著長大的。模糊的記憶里,有一只比我大一歲的黑白貓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死去了。當時太小、太混沌的緣故,倒不記得自己有難過。可印象深刻的是媽媽時常跟來串門的人說,“可白瞎了那只老貓,比我老姑娘還大一歲呢!”
后來就有了小花,那也是一只黑白花的奶牛貓。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它潔白的下巴底下長了顆黑點,頗像那些年流行的漂亮姑娘給自己點的美人痣。
記憶中,它是十分調皮又粘人的,很會奓毛。只要伸開手掌稍一逗它,它就立刻變身飛機耳,連帶著前半身向后退,而尾巴帶著屁股則扭著向前沖。擰巴的小樣兒配上它高高翹起的一根變成兩根大粗尾巴,那畫面十分好笑,讓人忍俊不禁。
從養它的時候起,村子里就開始有人走街竄巷地賣耗子藥了。媽媽娘家村的老韓太太就是經常干這事的人。熟睡的午后,家家戶戶都有人,她就專挑這時候叫賣。
那是一個十分蒼老的帶著口音的叫賣聲:“蒼蠅藥耗子藥,蟑螂藥螞蟻藥……”
每次被她擾到清夢,爸爸都會嘟囔幾句,“這老韓家的兒女不管管她嗎?讓這么大歲數的老娘出來做生意!她自己大中午不睡覺,還攪得別人也睡不成!”
“她兒女都回關里了,沒人管她。就剩一個老頭子在家,還整天跟她吵架。聽說,她去年賣了一年的耗子藥,總共攢了500塊錢。偷著藏到糧食堆里,被她老頭子當糧食一起給賣了。她坐在院子里這通哭哇......都說她現在十天半月不跟老頭子說一句話,不出來喊兩句,估計她都沒活份兒了......唉!”媽媽嘆了口氣,嘟嘟囔囔地跟爸爸說了幾句,又翻身摟著我接著睡過去了。
“咱這兒幾乎家家養貓,誰買她那玩意兒?!”爸爸含含糊糊地說。
......
話雖如此,不養貓的人家終歸還是有的。所以,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攔著老韓太太買些藥回去,把它們撒在糧倉里,園子里,柴禾垛下以及耗子容易出沒的各個犄角旮旯。
“正是因為耗子藥的出現,農村的貓才變得越來越少了。”這個結論在小花走的時候,我哭了三天三夜以后,我爸媽就總結過。他們還發狠地達成了一致,以后再也不養貓了,老話講:“養貓養狗,家里一口”這話真是一點兒也沒說錯!印象中,他們也一直堅守著這個承諾。
時光荏苒,眨眼小三十年過去了。
我骨碌一下從炕上坐起,踩著拖鞋來到了院子里。叉著腰對著正在打游戲的侄子和女兒大喊。“小的們,都別玩了,有干正事兒分配給你們。馬上打聽打聽村里的小伙伴兒,看看誰家還養著貓?咱們給姥姥、姥爺也養一只。”
兩個孩子一聽要養貓,登時來了精神。“好耶,好耶!”他們歡欣雀躍地拍巴掌叫好,情報網就這樣拉開了。
我扭頭回屋去洗臉,又擠好了牙膏端著水瓢翻身出來,蹲在院子里“垮垮~”地刷牙。才剛刷完一半,他們的情報就搞到了。
“東頭老潘家新下了三只小貓,剛好一個月,能吃食了,正想往出送呢。讓我們過去看看。”大侄子興沖沖地說。
“好!速去速回。挑一只聰明漂亮的回來,小心別被抓到。”我吐了口牙膏沫,拿著牙刷的大手一揮,發號施令一樣:“抓貓小分隊,即刻出發!”倆孩子哈哈笑著,一溜煙兒地跑出院子了。
我牙也不刷了,用剩下的水漱了漱口,“嘩~”地把水往院子里一揚,就晃蕩著身子左手拎水瓢、右手持牙刷地鉆回了廚房。
媽媽在鍋里我留了早飯:臥了一盤子雞蛋,還剩下仨。一看顏色就知道,沒少放豆油,盤子底下鋪了厚厚的一層。老媽是真高興,昨晚上剛包完餃子,起早又蒸了玉米面發糕,上面還撒了一層大蕓豆,用手一按,暄呼呼、還挺燙手。那盔子里的剩餃子也給我留下了,酸菜豬肉餡兒,我最中意這口,稱得上最愛。
哦~鍋底下還有一小盆鯽魚湯呢!蔥花和香菜末已經從新綠色變成了老綠色,正騰騰地冒著熱氣。我迫不及待地先吸溜上一口,有點兒咸,不過這滋味兒可是真鮮!
不用說,這是老爸的手藝。他最喜歡喝鯽魚湯,尤其這魚又是自己親手釣的,當著全家人的面,他自然是要展示一把。他總是口很重,而這最提味兒的蔥花和香菜都不要錢,你看他只管一把一把地放吧。回來我得說說他,“做頓飯,打死了幾個賣鹽的?”
我滿心雀躍著,分兩趟把飯菜悉數端進了屋里的炕桌上。又雙腳一踢,把拖鞋蹬得老遠。再爬上炕去,盤腿坐下,拿腔拿勢地開始享用上了。火炕一早上被媽媽燒得熱熱乎乎,坐上去吃著可口的飯菜簡直愜意極了。
我一邊吃一邊跟哥哥打聽著家里人的去向。先生跟著老丈人去甸子釣魚去了,媽媽領著嫂子下大地去摘油豆角了。哥哥怕曬又怕累,留下來照看兩個小的。
他拿著蒼蠅拍繼續東屋西屋地來回躥,“啪”“啪”地打著蒼蠅,我一邊扒拉著手機,一邊不住地往嘴里稀里呼嚕地塞著餃子、發糕和雞蛋,偶爾“呼嚕”一口魚湯被我喝得山響。
哥哥斜眼看了我一下,終于忍不住開口說話了:“不看人只聽動靜兒的話,還以為是咱爸在那吃飯呢!回家了,也得注意點,好歹你也是個女的。”
“用不著你管我,管你媳婦去!”我白了他一眼,繼續盯著手機傻笑,稀里呼嚕地吃喝。
不知道為什么,一回到家里,什么減肥啊,形象啊,這些平時堅持得多好的事兒都會拋到腦后。頭不梳,臉不洗也不覺得難看。看書、吃飯就喜歡用炕桌。
要知道,小時候我可是恨死了這個伸不開腿的家伙。一頓飯吃下來,坐著吃一半、跪著吃一半,還總嚷著腿麻,為此沒少挨我爸罵。現在家里精致的家伙事也有,可我一律不想用,就覺得這炕桌舒服,再加上這小盆兒、小盔兒的加持,那兒時的感覺就“唰唰~”地回來了,賊拉得勁兒!
就著魚湯和臥雞蛋,我吃了整整兩塊大發糕,外加半盔兒餃子。末了,看到盛雞蛋的盤底子還淌著金燦燦的油花和碎蔥花,我又撕了半塊發糕,把那點兒菜渣兒也全吃了。
回到老家,我什么都不舍得浪費。就說這雞蛋,這可不是普通的雞蛋,在城里有錢都買不到,這可是捂上二十天就能孵出小雞的、有生命力的雞蛋。
這頓飯吃得人盆滿缽滿,大汗淋漓。正當我腆著肚子,嘬著牙花一趟趟往出收拾的時候,“抓貓小分隊”興沖沖地趕回來了。他們是小跑著進院兒的,一邊跑還一邊喊“開門!快開門!”
我和哥哥一聽就來了精神,沖到門口齜著牙開門迎著。“可真快啊!這就抓回來了?!”
“對啊!老姑你把門關嚴了,快來看,太可愛了!”侄子沖進屋,興奮地沖我喊,閨女也一陣風一樣兒緊隨其后。
這倆孩子倒是聰明,把頭上戴的防曬帽摘了下來裝小貓,為了防止它跑出去,閨女還把防曬服也脫了下來兜在了帽子外面。
“哦~這也太漂亮了!!”我驚呼著。
只見一只毛茸茸的小貍花,大夢初醒一樣亮相在了我們眼前。它沒有一般小貓的害羞,先是抖了抖被弄皺了的絨毛,又原地坐下舔了舔后爪,隨即一歪,索性趴到在了炕上任我們打量。
“老天!這貓也太大方了,沒有一點兒緊張氣!”我大呼小叫地咋呼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頭一次見到貓。
“是啊!媽,三只小貓里,數它最大方、最親人。我們一去,它就跑出來和我們玩兒,其他兩只都很害怕,一直躲我們,不讓碰。”
“老姑,你看它四個小蹄子都是白色的,肚皮和下巴也是白色的,鼻子尖像個黑櫻桃,三個里邊它長得最漂亮。”
“是啊,是啊。真漂亮!你們今天可是干了一件大好事,中午我獎勵你們兩個吃冰棍兒!”
“好耶,好耶!”倆孩子高興得直蹦,小貍花也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他們。
我們又隨便抓了根繩子來逗它。它也識逗,立刻上下翻飛追了起來。我們拿手摩挲它,它就頂著小腦門兒任我們摩挲。玩累了,屁股一歪,隨便倒在哪兒就睡上了。
“哎呀呀~~見過聰明的貓,這么聰明大方的還是頭一次見到。”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句話。
“取個名字吧!”倆個孩子提議道。
“嗯~它身手敏捷又是個豹紋的貍花貓,就叫它豹豹怎么樣?”
“豹豹,小豹豹!好,好,就叫豹豹!希望它長大了也會像個小獵豹一樣!”在場每個人的情緒,都被這個新來的小家伙給點燃了。
老媽和嫂子從地里摘豆角回來了,她們滿載而歸。嫂子最先看見了我們,見我們正在玩兒貓,她很驚訝。“呀!還挺好看,擱哪兒整的小貓?” 她好奇地問。
媽媽被她的叫聲嚇得一驚,也朝我們看了一眼。緊跟著說道:“這幫小祖宗們,北京的貓沒養夠,回農村又接著養。告訴你們不許養,玩幾天就給它送回去!”媽媽眼皮都不多抬一下,直接命令我們。
“哎呀,媽!你不是也稀罕貓嗎?過來瞅瞅它,可招人稀罕了,沒見過這么聰明大方的貓!”我拉著媽媽過來看,她只抬眼敷衍地瞅了瞅。
“早晚還不是扔的貨!不能養,不能養,農村養不了貓!”說完,就拍打著身上的灰土鉆去廚房了。
萬萬沒想到,印象中愛貓的老媽變成了這樣的鐵石心腸!
“不管,就養!這么可愛的小貓咪,養幾天她就喜歡了。”我跟孩子們嘟囔著,繼續逗起了它。玩了一會兒,我把繩子遞給閨女,開始找來手機在網上下單,我要給它買貓糧。
我知道老媽擔心啥,她是怕它像之前養的小花那樣,被吃了耗子藥的耗子給藥死。老傳統,現在養貓都喂貓糧了,吃貓糧的貓不吃耗子,這一點她不知道。
我在心里嘀咕著,手上開始“唰唰”地提交訂單。等著吧,現在物流方便,要不了三五天,貓糧就到了。
這幾天,先用家里的魚啊肉啊給它過渡著,剛剛喂了它兩個剩餃子,看它吃得挺歡實。沒問題,這貓一看就好養活。
正在念叨著,爸爸和先生也從河套興師動眾地回來了。一進院子,先生就喊“快來接我們一下,今天又是大豐收,我們釣了三四斤魚!”
小貓有魚吃了,可真不錯!這可是城里貓沒有的待遇,貓條、貓罐頭再好吃,也沒有新鮮的活魚鮮美啊!這么想著,我就興沖沖地跑出去接魚。
一條條一拃多長的白鯽魚正擠擠插插地挨在一起,一張張鼓鼓囊囊的小嘴正一張一合地吐著泡泡。
我挑了一條小個兒的魚放在臉盆里,又舀了一瓢水讓它重新在自由的空間里游起來。“豹豹,來,看魚!”我端盆進屋,喚它過來。
果然,它聽到動靜就停止了眼前的游戲,一蹦一跳地跑過來看了。
不得了,豹豹興奮極了。它圍著臉盆跑來跑去,還伸著爪子去夠它。
先生看到它很詫異,埋怨我們養貓上癮,竟然養到了老家來。豹豹像是聽懂了他的話,主動跑過去蹭他的腿,還跟他“喵喵”地叫上了。
我們都欣喜并詫異著豹豹的表現。“嘿!小東西,成精了你?!”
我們一邊看著,一邊伸直著脖子等著爸爸進來。要知道,爸爸可是家里絕對的權威。他也是這個家里嗓門最大,臉拉得最長的人。如果豹豹不怕他,而他又能同意我們養它,那所有的障礙就都不是障礙了。
爸爸把釣回來的魚安頓到了倉房里,站在門口準備脫鞋進屋了。豹豹聽到動靜,從臉盆邊抬起臉“喵喵”地跑過去,主動跟爸爸打起了招呼來。
顯然,它的出現讓爸爸嚇了一大跳。“嚯!從哪兒整來這么個玩意兒?可真能鬧!”爸爸把臉一沉,沒有感情地說道。
“來來來,麻煩你們誰一下,給我打盆洗腳水來?他媽的,歲數大了,眼神不好,踩了我一腳泥。”
先生聞聲看看我,示意我趕緊去打水。
我趕忙從洗手間拿盆出來,又去廚房兌了一盆溫水進來,把它恭恭敬敬地端到了爸爸跟前。
“老太爺請我們喝魚湯,還擺上譜兒了,進屋就使喚人!”我嘻嘻地笑著跟爸爸貧嘴。
“三年五年才打了這么一盆洗腳水,還不樂意?你說說養兒養女有啥用?”爸爸拿話頂我,臉上帶笑。
“爸,你看這個小貍花咋樣,招人稀罕不?”我趁機抱起豹豹給他看。
“養那玩意兒干啥?我勸你從哪抱的還回哪兒去!現在的農村不是你們小時候了,貓越來越少。滿村子劃拉,都劃拉不出一巴掌貓,趁早打住!”爸爸故意把臉扭向一邊,不搭理我們。
沒想到,連爸爸也這樣說。他們這是怎么了?真的是清靜慣了,待獨了?
“我不,偏要養。打小就不讓我們養貓,現在我們大了,還不讓養。數你們鐵石心腸!再說,現在我們都不在身邊,養只小貓在你們跟前鬧著,也能替我們陪陪你們。”我撅著嘴,故意跟老爸撒嬌。
“哦!你們倒是會安排,自己不能回來,就整只貓糊弄我們老頭老太太。我們就那么好糊弄?”爸爸已經洗完了,把腳晾到了盆外面,伸手示意我給他拿擦腳布。
他洗腳總是很快,用我媽的話說,就是沾下水就出來,臭味兒都不舍得洗掉。
“不管不管!留下吧,這只小梨花特別親人,可聰明了。豹豹,讓姥爺看看。”我一邊給爸爸拿擦腳布,一邊故意把豹豹往他懷里塞。沒想到,小豹豹還真不怕他,鉆進爸爸懷里就是半躺的姿勢。還抬著小腦袋看著他,眼睛一眨一眨,一副你耐我何的神情。
爸爸也低下頭瞅著它。“這小東西,膽兒還挺大!真是個小賴搭,誰去抱的,我看看隨誰?”
“還能誰去抱,你的大孫子和二孫子唄!”我趁機回答。
爸爸這是松口了,我跟看熱鬧的兩個孩子眨了眨眼睛,就蹲下身去端起盆往門外走。
兩個孩子也是激靈,一齊往前一擁,就把爸爸給圍抱了起來,那擁抱的熱情程度稱得上是水泄不通。
“哦~爺爺同意了!”
“哦~~姥爺太好了!”
“這兩個小混蛋,都跟著大的學壞了!”爸爸伸出了兩個粗壯的手臂把兩個孩子抱在了懷里。小豹豹似乎也感受到了喜慶,它高興得站在爸爸懷里一竄一竄地蹦,給這祖孫間無窮的樂趣里也填上了一筆。
我們那邊的老人喜歡稱孫子叫“大孫子”,頗有稱呼大寶貝的驕傲氣和自豪感。女兒小時候的幾年,爸媽來北京幫我照看,我曾打趣過爸爸,“我家這個外孫女和你家里的大孫子,你更稀罕誰?“
我爸回答,“都一樣,咱們家不分男女,只論排行。家里的大是大孫子,你家這個小,就是二孫子。”大概自己也覺得這說法過于搞笑,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這段兒也就被我們給記下來了。
不過這一點確實是,雖說老家重男輕女現象很嚴重。但是在我家,爸媽對我和哥哥是一樣好。甚至因為我伶俐、嘴猾一些,爸媽還會格外偏心我。尤其是喝多了或者特別高興的時候,他們會親切地稱呼我是“老兒子。”
想到這些,我一邊端著盆往院外走,一邊咧著嘴樂,不知不覺間眼里泛起了淚花。
就這樣,豹豹正式成為了家里的一員。雖然,爸媽的態度始終半推半就。
有了豹豹的加入,家里的氣氛更熱鬧了。女兒和侄子終于不再全天只顧玩手機了,大人之間的對話也輕松了不少。
要說這小東西是真的精,家里的人它挨個哄。看見誰有空,就往誰的身邊去,誰對它不熱情,它就去哄誰。
午休的時候,它先是挨著先生睡,兩只小爪子緊緊地摟著先生的胳膊。讓素來對小動物無感的先生感嘆:“這小東西,可真聰明!”
它還會在媽媽擇菜的時候蹦來蹦去,故意拿小爪子扒拉菜梗子,主動跟姥姥玩兒。惹得老媽也笑著說它:“去!你這個小馬屁精,太有心眼兒了。”
至于爸爸呢?它是喜歡在他睡覺的時候,扒拉他的腳丫子。為此,我們都紛紛阻攔它。“豹豹,離姥爺腳丫子遠一點!你不怕姥爺睡迷瞪了一腳把你給蹬暈了,也不嫌姥爺的腳丫子臭!”趕了幾次,它大概也知道了,就只是規規矩矩地挨著姥爺的枕頭睡。爸爸打大呼嚕,豹豹打小呼嚕,惹得一家人忍俊不禁。
它是真的聰明,就說學用貓砂。兩個孩子用紙箱給它裝了半下子黃沙,女兒拿兩個小石子放到沙堆里,再用兩手撥動著沙子把石子埋上,它全程坐在邊上就那么一本正經地看著。
等女兒停了,把石子重新翻出來放到外面,它就開始了它的表演。小小的它先是奮力地跳進箱子,然后用兩只小爪賣力地撥著黃沙,沒一會兒,石子就被它埋得嚴絲合縫了。它還回頭檢查了檢查,見結果是滿意的,還抬起頭來看看我們大家。
它的表現再次贏得了我們的掌聲,我們“嘩嘩”地給它股掌。它高興極了,一蹦一跳地出了紙箱,樂得直轉圈圈。這一回,爸爸媽媽也跟著樂了。
可是,在屋里呆了沒兩天,它就不滿足只在屋里玩了。我們飯后在院子里吹風,它就蹲在門口叭叭地等著我們,朝我們“喵喵”地叫喚。我們看它可憐,也就讓它出來。
能到院子里玩兒,豹豹更開心了。
它是真的很皮。先是對母雞和大白鵝產生了濃厚興趣。它鳥不悄地蹭到人家的隊伍里,人家歪著頭拿異樣的眼神兒看它,它也不怕,還同樣歪著頭還回去。然后就開始興奮地追人家,嚇得母雞和大白鵝們“咕咕咕”“嘎嘎嘎”地亂跑。
而它呢?人來瘋一樣緊追其后。追著追著,“咕咕咕”的母雞們驚動了遠處雄赳赳的大公雞,護妻心切的它都不用過來,只在遠處“嗷嘮”一嗓子,小豹豹登時就傻眼了。
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聲給嚇到,它如夢初醒,慌亂地調頭,撒丫子往回跑。直到鉆到我們的腿后藏起來,才算消停。我們直呼,“豹豹,豹豹,你也有怕的時候?!”
它在暗處繼續觀察,見大公雞挺著胸脯走遠了。它又忍不住跑出來試探……就這樣,追母雞,躲公雞。循環往復,樂此不疲。
后來,它又發現了菜園子---這片肥沃又開闊的土地。它順著地壟溝呼呼地跑,然后又玩起了躲貓貓:扒拉那一個個懸在半空中的綠黃瓜;用嘴去啃咬那些剛結出來的茄子、豆角;玩累了,它就就地方便,再拿爪子奮力地蹬刨、埋沙,把松土蹬得老遠,老遠。大有“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自在氣勢,我們看著它大聲直呼,“豹豹,豹豹,真過癮!”
說真的,那時候我們是羨慕它的。吃著小河魚,喝著山泉水,呼吸著沒有被污染的清新空氣。在老家的自然環境里過著我們不能繼續的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又有我們這一大家子人這么愛它。
哥嫂的假期結束了,侄子的補課行程即將開始了,他們一家三口要提前回到市里。給他們準備返程的行囊時,爸媽說,除了帶回去一些菜和雞蛋,你們再多拿一個包,把小豹豹也帶回去。讓它回去陪我大孫子,省得我孫子除了學習就是打游戲,咱們也學學你老姑家在城里帶孩子。
“爸、媽,你們還是不同意養豹豹!我可真不明白你們是怎么想的?”我有點生氣,小聲地嘟囔。可一想到豹豹能陪我侄子,我似乎也不應該多說什么。
他們出發那天,下了一夜的雨,早上雨水變小了,可還是淅淅瀝瀝,空氣也跟著濕漉漉的。那氛圍和我們分別的心情映襯極了,再八口人聚齊的日子,不知道會是在什么時候?
吃過了上車的餃子,他們就大包小包地裝車出發了。豹豹剛鉆進包里時還挺高興,露個小腦袋左看右看。可車子一發動,它就不干了。竄出了手提包,在車上又是抓又是叫,一度影響了汽車的正常行駛。雨天路滑,哥哥怕危險,不得已只能掉頭,又把它送了回來。
我高興地把它迎回來,重新抱進屋里。一進門,它也高興了,站在地上先是抖了抖身子,然后就一搖一擺地朝花盆走去。那是媽媽養的一盆君子蘭,枝繁葉茂,它最近很喜歡那兒玩兒。它圍著花盆轉了個圈兒,“噗~”地一趴接著睡覺去了。臨睡前還朝我們叫了叫,好像是在責備我們,真不該把它給送出去。
“豹豹跟你們有緣,就留下它吧!”我最后一次跟爸媽說。
爸媽這次倒是沒再說什么,可我分明聽到了他們不約而同地輕嘆了一口氣。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的暑期行程也結束了。
我們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爸爸、媽媽,還有可愛的小豹豹。
正式分別的時候,我們還是羞于表達,不好意思跟爸爸擁抱,又怕媽媽傷心,我們只是親了親小豹豹,親了又親。心里念著,“我們都走了,剩下的日子,就靠你了。你可要好好表現啊!”
剛返京的幾天,我們都有些不適應。準確地說,從離開那一刻起就開始想念老家,想爸媽,想豹豹......甚至再看家里等我們回來的小瓜和妮妮,都覺得沒那么可愛了。跟它們比前來,小豹豹完美得簡直像個天使。
無奈,工作和生活還得繼續。“城市放不下肉身,老家放不下靈魂。”這話說得多好啊。我們繼續了人在外地、心在老家的瑣碎日常。
從此,“東北一家人”的群里又多了一個熱絡的話題---關于豹豹的一切。而充當這個情報員的正是當時極力反對養它的老媽。
“小豹豹愛吃爆米花,我吃一把,它吃一把,嚼得可好聽呢!嘎嘣嘎嘣的……”
“小豹豹領回來一只埋汰吧唧的小母貓,你爸怕那小貓有毛病,就把它給趕跑了。小豹豹為此生了兩天的氣,不理你爸了……”
“小豹豹還是跟你爸關系最好,白天在我身邊圍前圍后,晚上睡覺必須挨著你爸,還搶一個枕頭睡……”
“小豹豹現在是你爸的保鏢,你爸晚上串門子,它就跟著,在人家門口等著,你爸出來,它再跟著回來……”
“小豹豹開始夜不歸宿了啊,晚上蹲在門口叫喚,不讓出去嗷嗷喊吶……”
“小豹豹長得太好了,村里人誰看見都夸。哦,對了,它被人家借去當新郎官了!就是,新娘子有點丑啊,誰也長不過咱家豹豹……”
……
確實,小豹豹在老家生活得很好,肉眼可見地膘肥體壯,出落得漂漂亮亮。每次看照片,看視頻,我們都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夸它。
所以,每次聽起媽媽講起豹豹的近況時,我的心里都會由衷地升起無限暖意和感激。真想再親親它,跟它說,“謝謝你,小豹豹,都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我們做不到的,你代替我們做到了。因為你,讓爸媽空巢的生活多了很多樂趣。”
……
時間像流水一樣,稀里嘩啦地過過來了。這時候,豹豹長到了九個月大。
意外是在那個清晨從幸福的陰面悄然滋長的。當時枕旁的手機“叮咚”“叮咚”響了幾下。那一刻的聊天記錄顯示為:2023年4月18日凌晨5點19分。
連續加班幾天幾夜的我雖然聽到了聲音但還是抵不過昏沉睡意。我把手機往外推了推,繼續酣睡。
7點的鬧鈴響了,我拿起手機關掉鬧鐘并下意識地打開微信。是媽媽,她發了一段8″的小視頻,緊跟著是幾條語音。
我不安地點開語音,手機里傳來了老媽沙啞無助的聲音:“豹豹死了……”
我“蹭”地坐起,盯著手機反復確認,我是不是做了個噩夢?我點開了那條8″的視頻,是豹豹!哦~可憐的豹豹,它正躺在院子里,曾經追過母雞的地方,憤怒地、無助地哀嚎……
我沒有勇氣聽下去,關上視頻,我連忙敲字:“趕緊給它灌肥皂水!趕緊給它打針啊!”
這一次是爸爸回復的我:“晚了,發現的時候就晚了,已經埋了……”
淚水奪眶而出,我不敢發出聲音。生怕讓即將醒來的女兒聽到。
先生發現了我的異樣,緊張地問我:“怎么了?”
“……”我難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到底怎么了?”他也翻身坐起。
“豹豹死了!”我咬著嘴唇,強忍著語調。
“媽,是豹豹死了?”隔壁房間傳來了女兒清冷的問話。
“……是,孩子!”我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哭出聲兒來。
“怎么死的?”女兒在隔壁繼續問,我能聽得出她在盡量克制。
“還是因為老鼠藥。一定是吃了剛吃過藥的老鼠……”我抽泣著,仿佛時光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我不明白,為什么過了那么久,老家養貓的現狀還是沒能改變,老鼠藥下了,可老鼠卻越來越多,貓反而越來越少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爸媽當初的堅決反對,不是他們鐵石心腸,是……他們怕……
整個早上,家里的空氣都是凝固的,安靜得可怕。我們三人誰都沒有再說什么。我做了女兒愛吃的湯面,女兒無聲地吸著。只是,吃著,吃著,吸面條的聲音突然變大。她開始抽泣起來。
我的心情是自責又復雜的。我不該這么不懂克制,至少應該瞞住女兒一整個白天……我當初自作主張強行收養豹豹,不知道是對還是錯?豹豹走了,最難過的一定是老爸和老媽……如果,我不收養它,它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局?我很難過,很自責……
一整天,我都神不守舍。一幕幕地回憶著豹豹如流星般短暫的一生。我還擔心女兒在學校的狀態。我自責自己不是一個能藏住秘密的媽媽……我也自責,自己不是那個能天天陪伴父母身邊的女兒……
? ? 晚上,女兒放學了。看她的狀態,還算平靜。吃過晚飯,我們不約而同地提議,給姥姥、姥爺打個視頻電話吧,豹豹朝夕陪伴著他們,他們才是那個最難過的人。
? ? 電話通了,媽媽正在廚房里燒炕。廚房沒開燈,灶坑里一明一暗的火光照到她的臉上也是一暗一明。
“你們還好嗎?” 我問她。
媽媽勉強擠出一點笑,“早就說過,農村不能養貓。你們還不信……咱們家養了這么多年的貓,只有跟你一起長大的那只老貓是壽終正寢,死時候十一歲……”母親幽幽地說。
“現在不是過去的時候了,家家戶戶老鼠多,還個頂個的大,人們為了家里的糧食和園子里的小菜,不得不下耗子藥……可只我們一家養貓,沒用啊……除非全村子都養,誰都下耗子藥……”
她說得有些顛三倒四,沒有了往日的好口才。我知道,她的心亂了。
“現在誰還有這個心思呢?年輕人都走了,老年人在村里也是住半年空半年,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被兒女調去城里看孩子了……”
“媽,都怪我!當初不堅持養它就好了,說不定它在原來的家,還能活下來。我以為過了這么多年,事情能有改變……還以為豹豹吃了貓糧,就會和小花不一樣,不會吃老鼠了……”我又開始哽咽。
“傻孩子!原來那倆瘦瘦小小,其中一個早死了,即使活下來那個也不如豹豹……”
“等豹豹的孩子出生了,去抱一只一模一樣的回來,這次我們把它看住了,不讓它出門!”先生忽然大聲地提議。
“……”
這一次,我們誰都沒搭茬兒,連空氣都靜止了。
“對了,豹豹埋在哪兒了?”我忽然想起了一個關鍵問題。
“埋在了后園子的李子樹下了,你爸說豹豹從小就喜歡花花草草,埋那它高興。”媽媽莫落地說。
“哦~”我若有所思,是那棵家里人為它吵過架的李子樹......豹豹埋在那,倒是最合適。
“其實,在你上高中住校的時候,我和你爸嫌家里太肅靜,曾經養過一只貓……也是從那次以后,我們才下定決心再也不養了!”媽媽往灶坑里添了把火,嘆了口氣,沉重地說。
“那是一只母貓,也特別通人氣。剛生完一窩崽子沒多長時間,半夜出去抓耗子,回來就犯藥了……”
“啊!”我和女兒不約而同地叫了出來。
“犯藥了也惦記自己的孩子啊……那一路都不知道它怎么爬回來的......唉!當媽的心情天底下都一個樣……”媽媽頓了頓。
“結果……結果它喂了一夜的奶,亮天的時候,它緩過來了,小貓全硬了……”母親啐了口唾沫,抽了抽鼻子。
“……”
我和女兒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在電話這頭不住地抽泣。
兩端的空氣仿佛凝固住了。過了片刻,大家都緩了緩,我們的話題才得以繼續。
“那一窩有幾只小貓?”我擤著鼻子問。
“六七只吧……”
“……那只母貓是什么花色?”
“也是一只貍花貓,比豹豹顏色再深一些……”老媽又往灶坑里添了把火。
“也是一只小貍花!”淚水再一次涌上了我的眼眶。
“后來呢,姥姥?”女兒拖著哭腔問。
“后來,那個母貓就再也不敢抓老鼠了,每次看到老鼠就篩糠一樣地打哆嗦……”母親緩了一會兒,繼續說。
“那后來呢?”我問。
“后來,你嫂子她爸聽說了,不信邪,非要抱過去給他家抓耗子。他說自己活了六十多年,就沒看過不吃耗子的貓。你知道,你嫂子娘家在山區,耗子比咱們這更多更厲害……”母親又添了一把火。
“我一想,他要抱就抱走吧,換個環境也許能好一些;再一個,看見它我心里也難受,總能想起來那些死去的小貓……那幾只小東西剛能睜開眼睛看世界,還沒來得及爬出咱家倉房呢……唉!作孽啊!”母親重重地嘆了口氣。
“后來呢?”過了一會兒,我和女兒同時發問。
“后來,那只貓到了你大爺家,還是不抓耗子,看見耗子還是打哆嗦……”母親又擤了把鼻涕。
“沒過幾天,它就不見了。你大爺說,它是上山做山貍子去了……”母親終于講完了這個故事。
“你們總說我鐵石心腸,不硬又能怎么辦呢,能怎么辦呢?就是這么一點點硬起來的......”母親捋了捋她的花白短發,又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便不再做聲了。
我們對著電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掛了電話,半晌。先生在一旁紅著眼睛問我“貓怎么會自己上山?”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
又過了一天。
散步的時候,我和先生再次談到了這個話題。
“我始終想不明白,貓怎么會自己上山?” 先生依舊不解。
“貓上山,在我們小時候曾經發生過。那時候我家還住在村邊的老房子里,在小花之前的秋天,來了一對自己找上門的貍花貓。它們骨骼強健,身體健壯,毛色發黃,看上去就很野。印象中,過完那個冬天,剛開春,它們就雙雙上山了。我理解它們生性就是野氣十足,桀驁不馴,所以不屑蝸居在農人家里。到山上繼續做自由自在的行者去了。”
“那老媽說起的那只貍花母貓呢?”先生更好奇地問。
“這個問題,我想了。說實話,我不知道。不過,我猜,大概它是太難過了,又離開了最熟悉的家,萬念俱灰,所以也像人一樣,出家修行去了吧……”我迷茫地看向前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用了兩天的時間,我把小貍花的故事講完了。
”可能這就是人世間的部分真相吧:有歡樂也會有無奈。我們只能在在一起的時候好好珍惜,分開了各自努力,才能不辜負那些遇見和無奈。“我腦海中閃現出了這句話。
我忽然想起了去年過年時哥哥做的一段視頻,那是由我們日常發到群里的照片組成的。第一張照片是年輕時的爸媽,那時我們還小,他們正在為生活奔波;第二張照片是三十兒晚上拍的,因為喝了酒,他們滿面紅光,笑容燦爛。然后是我們暑假在一起時的照片,還有一些過去的老照片......視頻的背景音樂用的是我們都愛的《人世間》。
我把視頻找出來,把它拖到了“東北一家人”的群里,并輕輕點了播放鍵。舒緩的前奏慢慢響起......
我弓身站起,踱步到窗前。拉開窗簾向外看,風沙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變小了,天邊隱隱地透出了昔日的藍。一群大雁正排成人字型向遠方飛去,高樓、大廈,綠樹和春花又影影綽綽地回到了眼前。我想,我還是會想家,想那里的藍天、白云和小魚、小蝦,想爸爸和媽媽,想......
不知道這個暑假,我還能不能回去?如果回去了,我一定要去后園的李子樹旁看看,我會仔仔細細地看,今年的李子是不是結得更多也更紅了?
正在想著,雷佳婉轉動人的歌聲在身后響起,它像是來自天國的樂章款款獨行并朝我迤邐而來......
草木會發芽 孩子會長大
歲月的列車 不為誰 停下
命運的站臺 悲歡離合 都是剎那
人像雪花一樣 飛很高 又融化
世間的苦啊 愛要離散雨要下
世間的甜啊 走多遠都記得回家
平凡的我們 撐起屋檐之下一方煙火
不管人世間多少 滄桑變化
祝你 踏過千重浪
能留在愛人的身旁
在媽媽老去的時光
聽她把兒時慢慢講
也祝你 不忘少年樣
也無懼那白發蒼蒼
若年華終將被遺忘 記得你我
火一樣愛著
人世間值得
......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