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蹕蜀地之后,李隆基染了一場風寒。經過數月調理,風寒好了,卻又平添了白天嗜睡,夜間失眠的毛病。御醫開了許多方子都不見好轉。
他已年過古稀,快要走至人生終點,懷舊占據了他每日大部分的閑暇。回顧他的一生,曾有過星空璀璨,也有過烏云蔽日。歡愉常常稍縱即逝,苦痛卻久久縈繞心間不散。
他竭力回避,可總是不由地想起那一天。從那天起,他不再是呼風喚雨,說一不二的君上。也是從那天起,無人再喚他為三郎,他也再未奏起《霓裳羽衣曲》。
那是他登基為帝后第一次感到絕望,如墜深淵。
那一日,惠風和暢,有些燥熱卻不失為一個好天氣。綿延數里地的大軍正急行在前來蜀地的路上。沿途田野鄉間尚未蒙受戰火侵擾,景致很是不錯。然無人有閑情賞河山美景,因為安祿山的叛軍已經攻陷了潼關,直逼長安城。
官軍戰敗,守將棄城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從探子口中傳來,隊伍不斷加快行軍速度。可行至馬嵬驛后,饑渴難捱的禁衛軍突然發生了嘩變。將士們先是誅殺了楊國忠,而后匍匐跪在地上,懇求天子賜死禍國殃民的楊玉環。
千軍萬馬之中,聲嘶力竭的呼嚎之下,他苦勸眾人給愛妃玉環以生路。將士不允,長跪不起,騷亂一觸即發。為了撫慰軍心,同時也是保全自己,他不得不忍痛割愛,楊氏一門最終被屠戮殆盡。
想當年,他還在做臨淄王時好讀史書,讀到趙飛燕因媚君禍國被漢朝群臣逼死,曾拍案恥笑大漢的衰敗豈能怪罪一婦人。卻沒想到如今他自己竟做了漢成帝,玉環竟步了飛燕后塵。
風餐露宿,跋山涉水終于來了蜀地。李隆基本以為到了這天府之國,遠離戰火,可以暫得一份安寧,誰成想又生出了變故。
半年前,北上平亂的太子李亨突然于靈武登基為帝,遙尊他為太上皇,還上表逼他交出兵權。他雖老邁,但還未昏聵。他自然是不愿成為第二個高祖皇帝,于是冊封十六子永王李璘為山南、江西、嶺南、黔中四道節度使,領江陵大都督,守著大唐最為富庶的江南,好以此制衡李亨。
李亨針鋒相對,以永王東巡謀反為名,派出大軍前往江南鎮壓。兄弟二人激戰數日,一個月前,永王兵敗,于嶺南被皇甫侁用彎弓勒死,極為凄慘。
李隆基心灰意冷,叛軍攻陷長安時他都不曾如此難過。他的失眠之癥愈發嚴重。既為自縊而死的玉環,又為含冤被殺的永王,更為自己一手培養起來,如今卻無法駕馭的李亨。
“高力士,朕口渴。”李隆基好不容易入眠卻又被噩夢所驚醒,只覺得口干舌燥,喘不上氣來。
當下,高力士正在殿外偏房小憩,李隆基喚了他四五聲,他才醒來。說起來,他比李隆基還大一歲,已經七十有三,臉上布滿了褐斑。尋常百姓家中,古稀之年的老翁大都在含飴弄孫。可他不行,他是個宦官,無兒無女。雖說收了幾個養子,但養子們大都有所圖,待他并非真心。一切的富貴榮華都是天子賜予,他暗自發誓一定竭力侍奉天子,直至終老。
高力士起身,喊道:“老奴該死。”
他知道天子的耳朵有些背了,便提高了喊話的聲音。接二連三遭遇打擊,原先那個心胸開闊的大唐天子如今變得喜怒無常。圣心難測,他在一旁需更加小心地伺候。
他與天子一起經歷過韋皇后之亂、太平公主之亂,馬嵬驛之變,多次九死一生。在馬嵬驛時,天子遲遲不肯下令賜死貴妃,是他反復規勸,曉以利弊,并親手將白綾送至貴妃手上。事后,天子非但未處置他,對他還是萬分感激。幾十年相處下來,他對于天子除了有耿耿忠心,還有脈脈親情。
“以后別再說死這個字了,咱倆都得好好活著。”李隆基張開雙臂,舒展筋骨,操著命令的口氣卻講著溫存的話。
高力士年事已高,腿腳不慎利索,走起路來有些吃力。他步履蹣跚,搖搖晃晃拿來痰盂,李隆基漱了漱口。
已經聽不到雷聲,李隆基便問高力士:“外面的雨停了嗎?”
高力士重新倒了杯水,答道:“還沒,不過雨勢小了些。”
李隆基仰脖一飲而盡,示意再來一杯。接連四杯水下肚,李隆基這才感覺身體稍有些舒適。
“永王妃的病好些了嗎?”
“按照大家旨意,老奴喚了孫太醫去給永王妃瞧病,不過據孫太醫回報,永王妃怕是時日不多了。”
想到前些日子永王妃曾在殿外長跪不起,苦求天子為永王平冤昭雪,以至暈厥多次,高力士不禁鼻子一酸。對于永王妃,天子對外表現得很是冷漠無情,甚至大聲訓斥。幾個宮女私下議論天子太過無情,只有他知道并非如此。他曾幾次瞧見天子偷偷抹淚。帝王之家,談論親情怕是太過奢侈。
李隆基長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高力士突然想起二更天時,左金吾衛大將軍裴旻曾請求覲見,他見天子難得入眠,便給攔了下來。眼下天子已經醒來,怕不是有什么軍國大事吧,可千萬別耽誤了。
“老奴該死,竟忘了通報裴旻將軍正在偏殿等候覲見。”
“朕說過了,別提死字。”李隆基有些惱怒,呵斥道。高力士連連點頭。
“幾時來的?”李隆基起身穿上單衣,往宮門方向走去,高力士跟隨其后。“二更天。老奴見大家難得入眠....”
還未等高力士把話講完,李隆基稍顯不耐煩道:“那快傳裴將軍進來。”
在高力士的引領下,裴旻來到了李隆基跟前,行過禮后,他不拐彎抹角,直奔主題:“臣聽聞李白在潯陽下了獄,懇請陛下救他一命。”
“李白?是誰想要他的命?”對李白被捕一事兒,李隆基裝作一無所知。其實早在數日前,他就接到密報,得知永王黨羽李白等人在潯陽下了獄。
“這......”被李隆基這么一問,裴旻啞口了。陛下這是明知故問,可他也不敢挑明,支支吾吾半晌,沒擠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李隆基見裴旻如此吞吐,笑道:“是太子嗎?哦,不,我現在應該稱他為皇帝。裴卿,以后莫在喚我為陛下。按照祖宗禮法,我現在是太上皇,你應喚我上皇。”
裴旻知道對于太上皇這個名號天子并非真心接受。眼下他無暇顧及稱謂是否合乎禮法。他已年過六旬,官居金吾衛大將軍,仕途已經走到了盡頭。況且,他早已厭倦官場爭斗,只待叛亂平定,他便會向朝廷奏請致仕還鄉。
“李白雖為永王幕僚,但他僅僅是寫了幾首贊頌永王的詩。”裴旻為李白辯解。
對于裴旻的回話,李隆基沒有聽得太清,他側過臉看了一眼高力士。高力士立馬領悟,把裴旻的話在李隆基耳邊復述了一遍。李隆基轉過臉,一臉嚴肅道:“那你認為永王值得贊頌嗎?”
裴旻趕緊俯身,答道:“臣不懂寫詩。”
李隆基抖動著手,指著裴旻大笑道:“老奸巨猾,你明知朕問的不是詩。我要是下旨救了李白,那永王其他的黨羽謀士當如何處置呢?”
“臣不知,臣只知道眼下大唐正是用人之際。”
李隆基已經想不起李白的模樣。只記得這位曾在自己身邊呆過一段日子的“詩待詔”曾給太真填過幾首《清平調》。詞藻華麗,縹緲宛轉,太真甚是喜歡。現在他還依稀記得其中幾句。
“這李白算來也快到花甲之歲了。怎么臭毛病還未改,狂妄至極。他寫的《永王東巡歌》我讀了,他頌贊永王是圣君明主,太子怕是難容他呀。”李隆基雖耳背,可講話聲卻異常洪亮。
“然罪不當誅呀。”裴旻據理力爭。
“太子果真要殺他?”李隆基深知李亨雖肚量小,但也不至于因詩殺人,便有所狐疑。
“太子自然心胸寬廣,臣是怕有小人進讒言。”
當年李白在長安城結交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同時也得罪了不少王孫公子。當年一些曾被李白奚落過的人如今身居廟堂,大權在握。見死不救不可怕,可怕的是落井下石。如果有人借題發揮,那李白的處境將會變得十分兇險。
想到這里,裴旻額頭不禁冒起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