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輕的二代用修長的手指劃過櫥窗。“你看,這個是后人偽造的精品之作。”“是啊,可惜乾隆朝的人缺乏宋徽宗的品味,他們制作的鈞瓷賊光太盛,散了釉子。”他用驚奇的眼神望著我,而我故作漫不經心。是誰說的?想要上層的氣質,只要這種習以為常的漫不經心。天知道我看了多少的畫冊,惡補了多少的瓷器知識!故作姿態,博覽群書,再加一點智慧,總是可以輕易騙過大多數人。總而言之我展現給他們的是:我是一個出身良好中產的女孩子,品位優良,慷慨到不屑于計較細小的銀錢。
除了她。見到她,我便知道我是個贗品。像藝術展上被我和二代無情嘲諷的那只粉彩杯一樣,也許看上去還不錯。略微一比就露陷了。她永遠那樣冷冷清清的模樣,客氣而不失禮貌。和所有人都保持距離,如同冰霜一般淡漠,卻永遠又帶著點溫柔。他們曾經夸我熱情,只有我知道自己絕非什么熱情似火的紅玫瑰,就算玫瑰,也是白心的——面熱心冷,眼睛背后的眼睛精明地評判價值。而她是和田玉,看似冰冷,久而久之卻沁出暖意來。
和我同一辦公室的阿尼亞不喜歡她,理由很多啦,做事拖沓,漏洞百出。然而她這樣是有資本的。香港這樣寸土寸金的鬼地方,她有房產,有老公倚靠,還求什么?我自然是個贗品。來香港我二十四,從來沒坐過飛機沒看過演唱會,身體壯碩,小麥色糟糕的皮膚狀況——身材也是階級的標志,底層出苦力只好買便宜咖喱角。精英們往往是面容姣好的素食主義者。于是我報私教拼命減肥,化妝水天天做紙模,買衣服更是一擲千金——還要努力做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樣子。那些服裝的品味是我訂了一年英國版VOUGE的結果,跟著潮流走總是不錯。就算是這樣還是有人挑我的不是。就像前幾天相親的那個男生,一副小市民的扣扣搜搜鬼樣子,自以為是的姿態還不是因為他是土著?雖然我也有戶口,在他看來就是比不上。貧窮久了就像餓狠了的人,他們對于資本如同鷹隼一樣覬覦,免不了吃相難看。我還是記得小時候就為了一個廉價的計算器,被罵了一整晚的情景——那會兒我都高三了,時間珍貴。他卻為了三十塊的破玩意兒罵的狗血淋頭。
要是穿越回去,我定是一百塊錢扔臉上——但我回不去啊,這導致我現在有些小癖好。吃東西吃不了就狠狠扔,買貴到嚇人的衣服,千金難買我樂意。一切的一切都是怨恨當年無法選擇的自己,可憐的自己而狠狠報復——也不知道是在怨恨誰?
她天生就有這一切。我承認我嫉妒,在這孤獨的城,我唯一的倚靠不過是腔子里這口氣,背后萬丈深淵,上司是我的天和地,不敢輕易忤逆。每天激勵我起床的動力不過是那無處安放的欲望和不甘心。我缺乏上流應有的從容安閑,我是散了釉子的贗品。她只專心于做主婦,這與我們這角斗場一樣的氣氛格格不入。阿尼亞總是抱怨,其他人則隨聲附和。他的弱點是金錢,我則貪色好貨。這是我們故意呈現的弱點,沒有弱點,你怎么讓上司知道他可以控制?所以上司對她也不滿。人人都是斗志昂揚,你做什么淡泊名利的隱士?
她喜歡狗,喜歡花花草草。隨便拿出來的一只茶碟都是三百塊的價格。這點我自嘆弗如——不久前玩拼圖,他們就特別不能理解。“那有什么用?”他們問道。我想說存在便是它的價值。但突如其來的委屈讓我瞬時扔掉了所有的拼圖。對,我沒有愛好,我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利益,奉行實用法則。這使得我生活枯燥到像個清教徒,但這又怨誰?倘若不是一直以來的專注,不舍不棄和堅持不懈,我怎么能在中環觀賞維多利亞港的夜景?
那天和阿尼亞吵了起來。他有職業病,急了就開始胡說八道:“你們女孩子總是推脫責任,什么都不做。你和她都是一樣!”杯子碎裂在地上,無論如何我也笑不下去了。一股悲涼之氣從心底涌出來,我吼叫道:“我拿什么和人家比?人家有房子有老公,我有個屁啊!”這社會對女人分外苛刻,我努力一路跋涉而來,人家天生就能擊垮我,奮斗有什么用?在人家眼里不過是吃相難看。我抽抽噎噎哭個不停,太委屈了。我辛苦裝了那么久的中產。一瞬間就被打回原型。阿尼亞什么也沒說,他拿來抹布把我打翻的水漬擦掉,掃掉地上的碎渣。他用這種方式表現愧疚。我突然覺得自己矯情得要死,于是也默默拿起抽紙把眼淚擦干。沒有辦法。要那么辛苦地挑燈夜戰還要裝作毫不費力。就像我念書時候的學霸,明明通宵一夜還是裝出貪玩的樣子來。現在回想起來我很可憐他,他大概覺得努力就是笨和缺乏的同義詞吧。他怕別人笑他吃相難看罷了。
中午,我和阿尼亞面對面坐著吃飯,沉默半晌,他突然嘟囔一句:你比她好多了的。這算是某種歉意?對于一個新加坡人你不能要求他道歉怎樣怎樣,這已經是十足十的歉意了。于是我借坡下驢,對他微微一笑。吵完了我們還是好基友。
“她要走了。”
“誰?”我沒頭沒腦地問道,接著便反應過來,是她。上司不滿,同事又看她不過眼,當然是要走人了。
心中五味雜陳,其實她是個好姑娘不是么?絕對符合世俗一切賢妻良母的標準,然而好姑娘也只是得到一個好而已啊。這世界最操蛋的就是叫你賢良淑德還要叫你殺人不眨眼。我知道很多人背后說我其實就是條糙漢子,臉皮厚到能拖地擦墻,哎呀,我真是無辜死了。反正你們要的不就是美女的外殼和男人強悍的小心臟么?
突然想起那會兒我問二代:“那么,贗品怎么會流傳下來?”
“劣幣驅逐良幣。”他笑道,“時間淘出珍品,也毀滅它們。真正的珍品不會流傳下來,給我們看的也只是次好的東西。——也就是所謂贗品。”
留下來只是贗品。